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走出【完结】>第173章 本无根系

  秦冬阳在哥的身体下面愕然回头,惊恐地看向五官变形的父亲。

  “老秦!”秦冬阳妈呆了呆后喝止丈夫,“话还没说完呢!”

  “说什么说?”秦冬阳爸胸口起伏面红颈粗,随时会爆裂一般,“你听听他俩说的是不是人话?”

  秦大沛神情严肃,伸手拽过拐杖,轻轻拨开脚边的碎茶杯,而后又放回原处,重新坐好,坦然道,“叔别激动,您不接受挺正常的,但我说的是正经事。”

  “正经事?”老秦身体抖起来,还想找什么东西砸人,“你跟我说是正经事?”

  秦大沛毫不迟疑地望住他叔,“冬阳的感情问题,怎么不是正经事?”

  老秦突然变得颤巍巍地,有点儿不知怎么办好,这人从来就没拿捏住侄子,此时下意识地饶过秦大沛去,“秦冬阳?我们养了你二十三年,你跟我们说这种正经事?”

  秦冬阳心里乱七八糟,没注意到父亲的纪年有问题,习惯性地应对,“爸,对不起……”

  “对不起?”他爸更暴怒了,团团打转,想找个顺手的家伙什来砸死这个不孝子,“我就知道是白养,就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赔本货……”

  “老秦!”秦冬阳妈虽然也没从震惊之中调节过来,理智还在,但见丈夫一个劲儿地想砸人,心疼东西,也怕出事,自然而然地阻挡,“你消停些。打是办法吗?”

  “什么是办法?”老秦太生气了,想也不想地冲妻子去,“我说没说过他肯定指望不上?说没说过捡来的没有好玩意儿?你非养非养,就养出这么个离经叛道丢人现眼的臭东西来!”

  “老秦!”秦冬阳妈使劲儿吼了一声。

  秦大沛和秦冬阳终于品出味儿来——这种骂法太可疑了。

  一个叫,“婶儿,我叔说啥呢?”

  一个则道,“爸你什么意思?”

  老秦的发作戛然停止,很明显怒气未消,却抿上了嘴,瞪着眼睛不言语了。

  秦冬阳妈神色大变,狠狠地盯着口不择言的丈夫,眼神深处却有藏不住的慌张焦急。

  “妈!”秦冬阳的声音打了颤儿,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妈,“我爸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捡来的?什么叫你非养?”

  秦冬阳妈负隅顽抗,“别听你爸瞎嚷嚷,他让你气糊涂了。”

  老秦终于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喊,“是!现在是揪我毛病的时候吗?说你的事儿!”

  “我的事儿不着急。”秦冬阳固执起来,他摇头,一直看他妈。

  他妈躲开了眼,“那就都喘口气儿,平静平静。”

  秦冬阳再看他爸。

  他爸呼地坐下去。

  这不对劲。

  秦冬阳将目光移到秦大沛的脸上,“哥?”

  秦大沛瞧瞧弟弟,而后也问老秦,“叔你话里有话,之前还说什么养了冬阳二十三年,他今年二十六,您记不住他的岁数?”

  “大沛!”不等老秦开口,秦冬阳妈制止地道,“你当哥的,怎么跟着裹乱呢?”

  “怕乱咱们拆明白不就得了?”秦大沛冷静地说。他过分聪明,没长含糊性格,不喜欢帮人粉饰太平,觉得有问题的第一反应就是抠根问底。

  “拆个屁拆!”他叔仍旧强硬,“我养了他,又不是他养了我,谁欠谁的?你们想怎么拆?”

  “爸!”秦冬阳的声音抖得像穿单衣站在零下几十度的室外,“我不是您和妈亲生的,对吗?”

  都在心头和嘴边的话,却都不能听。

  室内死一般的安静。

  “小时候爷领着我,”过分颤抖令人皮肉疼痛,秦冬阳忍耐着说,“曾经有老辈人开玩笑说我是‘外来人员’,爷的脸色特别难看,差点儿没和那人打起来,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对吧?”

  “冬阳!”他妈的声音也抖,“别瞎猜。”

  秦大沛并不感情用事,他很认真地观察着每个人。

  秦冬阳闭闭眼睛,“是瞎猜吗?妈,我问过您,为啥哥叫大沛我叫冬阳,按理说我不该叫二沛或者大霖什么的么?不得和哥的名字有点儿关联吗?您那天多激动啊?使劲儿骂我就会胡思乱想。为啥会那么生气啊?小孩子有点儿奇怪想法,不正常吗?”

  秦冬阳妈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咳……”秦冬阳爸清了下嗓子。

  “老秦!”秦冬阳妈立刻道,震慑之意分外明显。

  秦大沛心里有谱了,他再次开了口,“叔,婶,按岁数推,冬阳出生那年我都八岁了,很记事了。但我没看过小婴儿时期的他。当然,那些年我爸我妈把我放在爷爷家养,也不怎么往您们家里来,硬推脱的话也推脱得过去,但这事儿要真有什么隐情可抗不住查!我头一次见冬阳他就会走路了,蹒跚磕绊的小不点,看谁都怕。自己家的孩子咋那么怕人呢?我爷说是我弟弟,指着我让他叫哥,他瞪眼看,看半天也不吭声,我那时候特别混蛋,说他是小哑巴,婶儿也不生气,哈哈笑……”

  “大沛!”秦冬阳妈颤声拦。

  “他不是您生的,”秦大沛确定地说,“是领养的,对吗?婶儿,冬阳都当律师了,见识过多少错综复杂的大案子?您觉得,他发现了什么疑点会不弄清楚吗?还能骗得了他?”

  秦冬阳妈用手捂住了脸。

  秦冬阳胸臆冰凉。

  竟然是真的。

  “行了别质问了!”老秦烦躁不堪,“领养怎么了?生恩没有养恩大,我们伺候了他二十多年,还有罪了?”

  “没说有罪。”秦大沛的心也有点儿凉,“既然提起来了,那就弄清楚了,不耽误感情。”

  “屁感情!”老秦怒哼,“你是亲的,也没有用,不记挂爹妈,更别说叔婶,就知道帮他难为人!是,他是我们领回来的,那怎么了?咱家虐待他了?吃不饱穿不暖么?救了他呢!叔不能生,你妈认识妇联的人,说刚收容了一个流浪小孩儿,合适,劝我和你婶领。谁不觉得两三岁了不好养?收容所说他脑子笨,不记事……”

  秦冬阳听不见老秦说什么了,回忆呼呼刮上心头。

  “秦冬阳你有脑子没?”年轻时的老秦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什么都记不住?”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都做不对?你就是个小笨蛋!”

  “没给你吃饭么?不长个。以后得是全家最矮的。”

  “看你哥多聪明。”

  “好好长长行不行?瘦不拉几,太不起眼了!”

  人在椅子上坐着,秦冬阳却觉得脚下洪水涌动,随时会有滔天巨浪将自己从房间卷走。

  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自己没有在意。

  爷带他的时间远比父母要多,爸妈总是轻蔑他的努力忽视他的未来,没给过什么亲吻和拥抱,不曾认真在意他的情感需求,那些过分的平淡不合常理的距离感有意无意的低视若隐若现的嘲讽在他考上大学之后得了改善,不嫌晚吗?

  他早该想到,但却一直在疏忽着。

  秦大沛也没立即作出反应,猜测是猜测,心里认定了九成,真听到答案的震惊还是震惊。他有几分愤怒,却不好态度激烈地指责什么——面对的人是他嫡亲叔婶,收养孩子也不该被诘难强求。

  但他心疼弟弟。

  秦大沛于同一时间意识到了看似丰衣足食的秦冬阳长久以来的缺失。

  不怪他自幼胆怯讷言,不怪他总缠着自己,除了垂暮的爷爷,整个秦家给予秦冬阳的温暖实在有限,小孩子对大孩子的指望自然高于冷漠功利的成年人,可他这个哥哥,一直做得不好。

  秦冬阳愣愣地站起身,糊里糊涂地往外走。

  他妈喊,“冬阳!”

  秦冬阳没听到。

  老秦怒不可遏,“怎么啦?没生你就对不起你啦?话说完了么你就走?不用我们管了是不是?”

  秦冬阳的脑子连这两句话也没办法清楚接收,他仍旧走,无法在乎旁的东西。

  秦大沛摸起双拐,快速地道,“给他一点儿时间,别的事以后再说。”

  “大沛!”秦冬阳妈快步追着侄子,“你大八岁呢,得劝着他。啥都得劝着。”

  秦大沛没应,他面色严峻心情沉重,许多复杂横亘于中,不好表达也不愿表达,忙着追赶弟弟。

  秦冬阳脚步虚浮步履匆匆,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感触系统却都不好使了,看不清楚路也看不清楚车,全靠一点儿本能往前摸索。

  秦大沛奋力赶上,“冬阳!”

  秦冬阳循声而望,“哥!”

  “等等哥!”秦大沛商量他,“哥拄拐呢!”

  秦冬阳下意识地扶住秦大沛的手肘,巨大的悲伤突然从云层和天光之间泼下来——哥也不是哥啊!这么多年来认定的一切其实都不属于自己。他是来路不明的流浪儿,是深受恩惠却无已回报反送烦恼的坏玩意,是令人烦让人气给不了好处只会找麻烦的赔本货,是指望不上又丢人现眼的臭东西……

  “冬阳!”秦大沛抓住弟弟的手腕,“听哥话,淡定点儿!”

  秦冬阳集中不住视线地看着他哥,眼前是宽厚温和的人,心里出现的却是八岁的秦大沛,冷笑着指自己,“小哑巴!”

  小哑巴!

  小流浪儿!

  声音变成黑字,黑字变成蚊虫,嗡嗡嗡地在耳边打转。

  之后那些嗡嗡声无限扩大,整个世界都鸣叫起来。

  秦冬阳受不了地抽回手去,狠狠捂住耳朵。

  “冬阳……”哥的声音隐隐约约,突然又如砖块冰凌一般实在起来,狠狠地砸中他,秦冬阳避无可避,整个人向后一摔,脑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