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一夜没睡好。
每次快要睡死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动播放莫知弦和夏翼撞见的画面,面无表情的莫主席看着他被夏翼抓紧的手腕,一笔拉到底,把他的分全扣完了。
悲痛欲绝的时候,还听到夏翼怒骂:“你个失忆没心肝的!”
……简直太恐怖了。
睁开眼的时候还很庆幸,总算梦醒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江月鹿简单洗漱一番,走出帐篷。
天亮得早,半边山都金灿灿的。山里的空气清甜好闻,他边走边深呼吸,很快就到了营地深处,看到一个理应在此的人影。
七点整。
一分不差。
莫知弦见他过来,不太客气地提醒,“你迟到了二十秒。二十秒足够做很多事。”
“抱歉。”江月鹿惊觉,“等等,你不会连这个都要扣我分吧?”
“不会。学院并没有制定七点必须与我会面的规定,你不算违反,因此也不用被惩罚。”
莫知弦说得一板一眼,“我对你的责备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喜好。”
江月鹿古怪道:“那我的个人喜好是不接受你的个人喜好,也就是说,我不太认可你对我的责备。我晚睡了,还走得慢,我是老人啊,不比你们年轻。”
莫知弦点头,“很合理的解释。”
“虽然想和你再探讨一下公平合理,但是你离开一事的优先度更高。我首先要验证一下你的身份,再对你做一套心理测试问卷,如果每项指标都合格,就可以证明你没有被恶鬼影响。”
“你江月鹿仍是学院的一分子。”
江月鹿心里喊绝。
问卷?
他绝对想不到学院是用这么现代化的工具测试他有没有被下蛊的。
“如果我撒谎了呢?”江月鹿问。
“你看啊。如果对我的影响恰好保持在,让我既拥有人的理智,又侵染了鬼的恶性……比方说,我内心很想干掉你,但是我伪装出忠诚和善意的样子,你又该怎么分辨?”
“好问题。”莫知弦赞许,“你是一个很有求知欲望的学生,而且还很严谨。”
“这些顾虑你不必太担心,我们的问卷不仅仅是问卷。童副院长改良过的卷面和文字会让答题人无意识进入通灵过程,也算是高级符咒的一种,解释起来太过麻烦。”
“你只要知道你撒谎我能看出来就行了。”
江月鹿大概明白了。
就像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抓科技,一手抓玄学。科学不究,还有玄学保佑。不得不说,很有学院的风格。
莫知弦示意他坐下,“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
江月鹿坐在了木桩上。
“在这个过程里,你可能会有些浑身酸麻,这都是正常的表现。”莫知弦四处看了看,“这里没有能支撑你的东西,这样吧,你先扶着我的手臂。”
江月鹿扶住了。
他感觉像是在医院挂水。
从后方角度看去,他们的姿势重叠在了一起,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喀嚓”一声脆响,抖落了一阵咬牙切齿的树叶雨,鸟群被惊得扑飞散去。
“谁?”莫知弦朝后看去,“好大的怨气。”
江月鹿内心一紧。
刚想抓住莫知弦,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走进小树林,搜寻一番又一无所获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难道不是夏翼?
不,不对……
刚才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时,他的眉心变烫了。按照之前的惯例,每次这口气滚烫的时候,夏翼就会到来。
那为什么又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月鹿觉得扑朔迷离的情况更加危险,接下来的问卷测试,他答得魂不守舍,心思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莫知弦说会让人浑浑噩噩的通灵过程,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没有问题。莫知弦看了看收回的问卷,“合格也不能完全保证你没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会一直在旁边观察你。”
“观察我?”江月鹿费解,“白天吗?”
“观察就是彻底的观察,从白天到晚上,从你睁眼到你闭眼。甚至在你做梦的时候,我也会在。”莫知弦郑重其事,“尤其入睡的时候,你自己察觉不到,但往往危险就隐藏在睡梦中。”
江月鹿开玩笑,“不会我上厕所你都要跟着吧。”
看着莫知弦的表情,他的笑僵硬了,“……不会吧!”
“我说了。这是必要的,彻底的观察。”
江月鹿赶紧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行行行,知道了,观察就观察吧,你爱跟着就跟着。总之我现在是解除限制了吧,那我就先溜了。”
“等一等。”
江月鹿无可奈何,“小主席,又怎么了?”
莫知弦道:“你知道今天的任务吗?”
江月鹿摇了摇头。
“你们班级昨天来到牛首山,花了一天的时间驻扎营地。今天凌晨开始,修行就正式开始了,还记得系统公布的考题吗?”
江月鹿回忆:“讹,谎言什么的……”
莫知弦点头,“走吧。顺便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好像在跟一位老干部对话,但他的脸又是十八岁少年的稚嫩。江月鹿顺便打量起这位莫家天才的长相,内心和小飞阿音做了一个对比,撇了一下嘴,觉得比不上自家弟弟。
再和夏翼对比了一下,嘴撇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的脸?”莫知弦道:“我的脸并不是这次的考题。”
“还是说,你怀疑我是冒名顶替的鬼魂?昨天到现在我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证明我的身份,确实有这种可能。”
江月鹿听他说话真的头疼,“没有,我就是单纯看看你的脸,你不是长得挺帅的吗?这个理由总能成立吧。”
莫知弦愣了愣。
继而开口,“你对男人的脸感兴趣?但根据我收到的资料,你并不是同性恋。”
这都是什么啊!
江月鹿哭笑不得,刚要岔开话题,却灵敏地捕捉到一道视线,当即天灵盖窜起一股电流,从脚底板一直麻到了后脑勺。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偏头,越过莫知弦寻找危险的源头,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团阴影……不,那不是影子,而是一个被怨气包裹起来的人。
他抱肘而立,靠在树干上,阴沉着脸望着这边。
虽然换了一身衣服,脸也长得不一样了,但毛骨悚然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夏翼。
他来了!
“你在看什么?”莫知弦望向后方,也看到了这位眼生的同学,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在看到对方拎在手中的鬼头后,吃惊道:“是你?”
江月鹿看向莫知弦。
他在意极了。
这位死板过头的年轻主席,表情变化要用最精细的尺子才能量出波动。但是刚刚,他却露出了堪称意外的神情。
江月鹿细细辨认着莫知弦的表情,没放过一点变化。
他确定这位年轻主席没认出来夏翼的真身,那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夏翼的“新面孔”才惊讶的。
莫知弦朝“夏翼”走了过去,“你,你出来了?”
“夏翼”理都没理他,将手中呲着獠牙的丑陋恐怖鬼头罩在了头顶,转身就走。莫知弦想要拦下他,但被那双硕大猩红的鬼头双目扫看一眼,就停下了动作,钉在了原地。
江月鹿不再理他,立刻去追夏翼。
跑出去几步了,他下意识回过头,见那位年轻主席仍然站着一动不动,似乎连跟随观察他的任务都忘记了。
“哼。”
不高兴的气味传了十万八千里,还是浓郁无比。
江月鹿连忙转身,三步并两步去追夏翼。无奈后者走得飞快,他追得气喘吁吁,扶着一棵树勉强停下,才看见那身不算熟悉的衣服,和不熟悉的鬼王殿下。
他就像离家出走的人偶娃娃,换了一身新服装过来展示。
江月鹿瞧着很新奇。
“刚刚都没有仔细看你,这个人……这是人吧?”
“你当然不会仔细看我。你的眼睛差点就要黏在别人身上去了。”夏翼不快道:“这是你们学院的学生,和你不是一个班,所以你不认识。”
“不是一个班他怎么会来牛首山?”
据他所知,这座山都被他们班包了,而且也没有其他学生来另外班级参与修行的说法。就像莫知弦,和他不是一个年级,本来也来不了牛首山,纯属因为看管江月鹿的任务才过来的。
但他现在似乎连这个任务也忘记了。
“你找的这是谁?”江月鹿津津有味,“竟然能把主席治住。”
夏翼:“自己猜。”
猜就猜。
“我看看啊。年龄和冷问寒差不多,个头嘛,比童眠要矮上一点,身板挺瘦的,但这么看看不出什么……”
“啊!你干什么?”
江月鹿收回手,“这个小少年平时还是有过锻炼的嘛,只是看着瘦,下面全是硬绑绑的肌肉。”
夏翼摇了摇头,气急得指了半天,“你连陌生人的身体都乱摸,真是不要脸!”
“不是你叫我猜的吗?”
“不用猜了!”
夏翼没好气地摘了鬼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来,五官比江月鹿猜测的更加年幼。
和这张脸相比,那只鬼头更显粗鄙可憎,用如此丑陋之物盖住面孔,实难想象是出于何种目的。
“乌家的后代,竟然被人厌弃到这种程度了。”
夏翼将鬼头拿到了手里,此类阴损怪异之物很是吸引鬼王的眼球。
“你来看,这些刀工应该都是那孩子自己雕的。”
江月鹿凑了过去,跟他一起看。鬼头上凿刻着深刻的疤痕,下手毫无章法。一只鬼眼涂着旧漆,一边却是新的。可以看出来,新漆的颜色与鬼头整体非常不搭,像是后期才补上去的。
江月鹿内心浮出一个猜测:“这只头,不会是他自己捡的吧?”
夏翼转头,“你怎么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所属物,却一点都不了解。得到以后还想别出心裁,去掉别人的痕迹,留下自己的标志……”
他以前在孤儿院也喜欢捡东西回来涂涂画画,修修改改的。
这份心情他很理解。
“你刚刚说,他是乌家的后代?”江月鹿问道:“乌夜明?”
夏翼点了点头。
“那怪不得……乌夜明是叛徒啊。”
叛徒的后代,能过得多舒服?怕是一人吐一口唾沫也会淹死。江月鹿忽然明白了鬼头的作用。
不就是为了在老鼠过街之时,遮一遮鄙夷的视线和吐来的口水吗?
“他和乌夜明长得挺像,没想到真是一家。”说到这里,夏翼哼了一声,“我本不打算选他,小矮子一个。”
“但是他见了我却发起疯来,兜头就撞,张嘴就咬。我能怎么办,只好让他去好好睡觉了。”
江月路大惊,“你把他杀了?”
“什么啊,是真的睡觉。你们人才有的睡觉。”夏翼朝后一指,“在那边呢,被我捆在树上吊着了。”
江月鹿嘟囔:“吊着了还怎么睡啊。”
“怎么不能睡?清风扑面,山清水秀,这么美的景色,他能睡得不好?我看他精力旺盛得很,是该吊着了。”
说白了还是气人家咬你……真记仇。
夏翼:“你嘟囔什么?”
“没。”江月鹿岔开话题,“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江月鹿愕然。
夏翼看他,“很意外吗?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名字。我们鬼就更不是了。”
“我们不是人死后化的鬼魂,不会生来就有姓名。我们更像一团戾气,飘着摇着,无根无念。”
夏翼静静道:“但后来,我听到了另外一种解释。说对人而言,一共有两次死去。”
“一次寿命消亡,一次灵魂消亡。”
“对鬼而言,却有两次诞生。”
江月鹿听得入神:“两次诞生?”
夏翼嗯道:“第一次出生,是一团气飘散在了这个世上。”
“第二次出生,是名字为我们留出位置。一个不管飘到哪都能回来的位置。”顿了顿,他道:“夏翼,是在我诞生很久以后才的名字。”
“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用过其他的。”
仿佛有激烈的鼓点,催促江月鹿开口询问:“为什么不用?”
“因为……”夏翼忽然笑了。
此情此景,好像多年前他们刚认识时一起玩过的游戏。那时他什么也不懂,江月鹿仗着清楚游戏规则夺去了不知多少场胜利。
但现在,位置对调,他们翻转过来了。
他可以给出许多解释,比如鬼魂只能用第一次的名字,比如后面的名字都不好听……反正江月鹿不清楚鬼界的规则。
但是,他不想,他不愿意。
他们的游戏早在认识之初的阁楼里就开始,今后的每一次对决都是当年的重复。他作为堕神,有了第一份信奉之力,就该为此燃烧,拼尽全力,让这唯一的信徒看见长久绽放的盛大烟花。
夏翼感觉一直以来烧得他浑身疼痛的暴戾消失些许,一霎安宁随即旋绕在他心头——如果他拥有心的话。
“因为是你取的。”他说道:“是你取的。所以我才一直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