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炸碎的声响震颤而来,虽不大声,却有千钧之力。尖叫声落下去后,房间诡异地沉默了。
船主舒开一口气,“……拉下去。”
“还、还不赶紧的,快拉下去!”
有人熟练地进来,拿麻袋装了人进去,门口的工作人员胆战心惊低着头,一双双靴子走过去,他情不自禁地抬头,就看见一只软塌的手从麻袋里滑了出来。
他悚然地睁大双眼,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去看了。
门又合上了。
“实在抱歉,抱歉,大人!我们来的时候明明查看过,她们全都是女的……为什么会有男的……我想其中、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船主冷冷道:“我长了眼睛,不至于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他腿中间那是什么玩意,不必我多说。”
“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他努力地回想着。
记忆的视线变成往日的鸽子,红色的眼珠扫过渔船的甲板,带着湿腻滑过她们的胸脯和身体,“没错……确确实实都是女人啊。”
“船舱。”旁边的鬼提醒道:“看过没有?”
“噢……”
是的,后来是有人过来禀报,说船舱里有个小鬼,年龄和今天这个冒名顶替的差不多。但是……他明明下令将他处死了啊。
“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
船主挥手,“算了,今天真是扫兴。就当成都主显灵,催促我办点正事。”
“上次和你们提过的计划,心里有数了吗?”
计划?
藏酒柜中,江月鹿与德雷克对视一眼。
船主叹了口气,“好日子总是要到头的,各位,都主回来的那天,如果我们还是没有实现约定……那我们的下场,不会比刚刚拖出去的家伙好上多少。我是说,都主可不会像我一样手下留情。你们能明白吧?”
“也许……不会呢?我是说,也许他会网开一面……”
船主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噢,乔。是什么让你有了这么愚蠢的想法?”
“因为……我们的都主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不是吗?他不喜欢战争和残杀,领地也颇有品位,是一艘立足于天空的华丽大船。他发来的命令甚至都不像命令,和和气气的,非常文雅……我是说,没准儿他也不喜欢当一个拿走性命的死神。”
“你又认识他多少呢,乔。”船主同情地看着他,“你指望一个从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恶鬼,坐下来和你好好谈话吗?”
“我……”
“也许我们的做事风格不一样,但别忘了,我,你,还有他,都是什么样的东西。比划一下你心里有多少恶劣的盘算吧,那位都主大人一定能翻倍,他比你恶心得多。”
“噢,以免你们忘记做鬼是什么感觉。在我这儿,恶心和什么东西都是好词儿。”他讽刺的话说完,底下就安静了。
藏酒柜中。
江月鹿问道:“你见过都主吗?”
德雷克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我能见过都主?”
江月鹿:“那很麻烦。这位都主明显是和他们一伙儿的,但反抗军这边连它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很高兴你开始为我们考虑。”德雷克很欣慰,也很高兴,笨拙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准儿你可以回去问问老爹,他应该见过。”
江月鹿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他想先收集船主这边的都主印象,由此提炼出一个虚拟的画像。
首先,他似乎是个厌恶讨伐的鬼,这和童眠提供来的情报相符——“四鬼以各自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分出了‘喜怒哀乐’”,只不过不知道究竟是对应“喜”还是“乐”。
再来,笑着取人性命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所谓的“笑面死神”。
最后,一定程度上,这位都主的精神与衔尾船相连。打个不成熟的比方,一个孩子拿到一个空白的家园,最后会造出田园童话风还是哥特城堡风,这取决于孩子的个人喜好。他也能从如今成形的衔尾船上看出都主的偏好。
他保留了威尔的中西设计,表明他较为认可,不太讨厌。
他带来了一杆衡量人心快乐与否、痛苦几何的秤,并且勾画出了一个以幸福取代货币作为结算的城市系统。
这两者似乎可以指向一点,这位都主很看重这些死魂亡者的幸福,他兴味颇浓地观赏着他们的指数高升起落。
他对幸福快乐十分偏执。
这一点也符合“喜”“乐”二鬼。但就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了。
“喂,言,喂喂喂!我的天!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德雷克忽然激动起来,“约定——他们在讨论约定!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们谈论这个问题。你就是比古里安幸运,是金说的福星!”
江月鹿懵然:“好的,我很荣幸。”
“但到底是什么?”
德雷克抬起手指,神秘道:“约定。一个属于他们和都主之间的约定,现在终于能知道是什么了!”
另一边的房间。
长久的沉默,显然这个问题为难住了所有人。
船主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往日在牌桌上的聪明劲呢?一提起如何压榨,你们就能想出一百种方式。等到真需要你们出点主意了,就可恨地闭嘴,一言不发!”
“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兑现诺言——”
船主站起来,大声咆哮:“——让这只船再次飞行?!”
有人低声开口:“或许我们该了结这件事。”
“什么?”
“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是么?”对方忍不住道:“只有那个造船的家族才懂得如何驾驶一艘飞天之船,可是威尔已经死了……”
船主冷冷道:“你是在说我不够资格成为家族的继承者?”
“不、不不不!怎么会呢,大人……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朋友,对方也为他开口说话,“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威尔的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造船之术他只传给了自己的女儿,连儿子都不肯教授。他太吝啬了,所以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船主冷哼一声,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
“我那个哥哥……疯狂可恨,在父亲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好学者,无论什么木头,他都会大叫一声,仿佛是什么奇珍异宝。多没有见识啊,可惜父亲总是被他蒙骗,认为他是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人……”
江月鹿心道,但他的确将家族的技艺发扬光大了不是么?
“后来,他像走了狗屎运一样连接不断地造船,连鬼市的海域都扬起了他的威名。依我说,这都是他妈的见鬼。”
“那可是我父亲的手艺,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技术!任凭传到谁手中,都能发扬光大,他只不过是爱在父亲面前出风头,才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充溢着嫉妒的苦涩,“我才是最优秀的孩子,只是很少在他们面前表现罢了……”
“到后来,地上的船已经限制不了他的脚步,所有的建造者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已经有了横行所有海域的能力,却还是不满足,来到鬼蜮之后,妖魔鬼怪不仅没有让他恐惧,反而让他见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船主脖子上的青筋暴涨,眼珠诡异地爆出,声音穿透整个房间。
“原来人死之后,是不会消亡的——!!!”
他怒目圆睁,陷入了癫狂。
“既然死后的国度能悄无声息地共存,为何他的船桨不能朝向天空?”
“疯狂的设想就此占据了他的脑子,从那一天起,他就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天使和上帝。哈哈……我那可悲的哥哥,原本是多么软弱的人啊,唯独在这件事上无情得像个英雄!妻子,儿子,都被他抛弃了。最后升空的那天,没有人为他庆祝欢呼……他众叛亲离,什么也没剩下。”
“所以,他才死了。”船主的声音冷酷无比。
“幸运之神没能力挺他到最后。他那狡猾的把戏能瞒过父亲,但是瞒不过见多识广的鬼神,祂们就此一点一点没收了威尔的所有物。财物,家人,船只,性命,灵魂……”他幽幽道:“就连唯一的念想,衔尾船,也夭折沉入了海底。”
听起来……和老爹告诉他的故事差不多。
船主叹了口气,“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都主来了,他老人家对这只船很感兴趣,便收作自己的领地。”
“照理来说,他能使得大船浮空,并不需要我这个小角色。他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看中我是那个家族唯一剩下的人选。”
“因为他有一个愿望,和威尔不谋而合。”
“他想让衔尾船在空中再次动起来。像只飞翔的鸟儿。”船主苦涩道:“我敢说他别无想法,只想找点乐子。但这样任性的举动却带给了我多少麻烦,我已经为此头痛几十年了……你们说说,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剩下的鬼魂面面相觑。他们懂得怎么抛出满点的骰子,却不知道如何让一只船腾空发动,在天上呜呜冒出烟来。
船主捂住了面孔,“算了……我应该去找一个维修工,而不是坐在这儿,和你们这群老板浪费时间。”
他嘲讽的话语刺伤了众鬼,但他们却不是因为羞愧,而是领悟到一个真谛——如果不就此想出办法,那幸福里的好日子就会真的到头了。
“我们不正在为此尝试吗?大人。”
“你说什么?什么尝试?”
“我是说,【寻找泪水】的比赛,最近又要召开了。”对方说道:“您曾说过,这是让大船活过来的唯一办法。”
船主怅然,“是的,我曾经很笃定。”
“因为这条答案是都主留下来的。”
那一天,他们一起站在船上。
比起激动又紧张的他,身旁那位身着金灿华服的少年却坦然自若,享受着陌生高空的空气。见识过海域中鬼魂对他的卑躬屈膝,以及亲手腾空巨船的本事,他不敢抬起头颅凝视对方。
只觉得他与传闻中的恶鬼不太一样。
他们住在潮湿、苔藓丛生的地下洞窟,终日不见阳光。可是他身旁站着的这位,身上绣满了金光。
这是他真实的形态吗?
一个少年?
这时候,都主开口,对他说出第一句话,措辞和语气一样柔和,“琼,我需要你去办一件事。”
他忙道:“只要是您的吩咐,我将万死不辞。”
“很好。”他微笑的声音,像是悠悠荡开的风花,“那我需要你立刻去死。”
“……啊?”他震惊万分,“您说……什么?”
金衣少年身影消失了,下一刻,他又在高高的船帆上出现。他在欣赏,欣赏这片辽阔的死水滚滚,欣赏他的伟大之举。
他的感慨和他本人的目光一样悠远,“多美啊。”
一轮弯月高悬在船顶,他们是最靠近天空的人选。
“有这样一条船作为我招待客人的场所,很不错不是吗?它会扩大,会成长,会有越来越多的欢笑声。”在这片阴郁鬼哭狼嚎的海面上,只有这里盛载甜蜜。它将会成为万鬼奔赴的幸福之地,他确信。
“它早晚会长成我喜欢的样子。但有一点,我并没有把握。”
他就像一个谦逊的绅士!琼暗自震惊。
“是什么呢,大人?”
少年不急不缓:“它不会飞啊,琼。”
“啊……”
“所以我找来了你,你将会成为这里的船主大人。之后的日子,我要你千方百计找出方法,在我回来之前让船活过来。”他说得甜蜜万分,“我会在这里招待我亲爱的弟弟,还有我的其他朋友。你不会拒绝我这样合理的请求吧?”
琼胆战心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不瞒您说……我父亲并没有教会我多少方法,让这船飞起来,恐怕只有威尔才能办到……”
“这不正是证明你的时候吗?”
“可是……”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不要害怕,你觉得我不会给你任何援助吗?拿去,这是威尔死去时抱在怀里的图纸,我想你能从里面找到方法。你最聪明了。”
一个纸包投送到了他手中,展开之后,露出残缺的图纸。他立刻认了出来,这是哥哥从小就在记录的图文册。
只剩这么一点了吗……他到底死在了多残酷的灾难现场?
一点异样的难受过后,狂喜就涌动、充溢了他的身体。
终于被他拿到手了!
打从父亲决定教授威尔,他就开始艳羡起这本笔记。上面记载了父亲的毕生所学,之后威尔又在持续的实践中慢慢将其优化,可以说,这就是凝聚了他们全家智慧的结晶,是永世流传的宝物。
威尔总是很宝贝它,别说他了,就连深爱的妻子,都不一定能触摸翻阅。
而现在,这本珍贵的笔记,就在他的手中!
尽管是残缺的……但不影响他此刻的激动。他立刻翻阅剩余的内容,好不容易在残片中找到了衔尾船的记录,看到威尔熟悉的字迹,他不由得沉默了。
“两滴眼泪。”
甜腻的声音贴在耳边响起,他用尽全力才没尖叫出来,把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少年神出鬼没来到了他的身后,慢悠悠地收回探视的目光,讲出了笔记的内容,“威尔说,要让这条船再次飞起来,需要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