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慢慢确定,有人想要他看到过去。
因为他又从长桌房间退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次的地方,对他来说稍微没那么陌生了。
熟悉的圆形大厅和中间流淌着水的沟渠,这是十年之前的月坛。
他隐匿在暗处,这一次操控时间流动的人似乎没想让他现身,只留给他一方空地,手脚伸展困难,他在角落静静地呼吸,不多时,他听到旁边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刚在长桌上打过照面的年轻司祭快步冲了进来,他的眉心皱成一团,在他怒而注视的视线尽头,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士。
江月鹿讶然,胖夫人?
“你的姐姐还在外面没回来,她才是真正的司祭,为什么是由你去和协会的人沟通?要是没有你的授意,他们今天敢在会议上说话吗?”
胖夫人面对他的怒气,毫不在意地笑道:“得了吧。说得你好像不知道这些事似的。当初我对你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可没有说起姐姐,我还以为我们就这一点达成了共识,你我都需要对她保密。”
年轻司祭气结,“怎么能让她知道?她根本不会同意。”
胖夫人叹气道:“我知道啊。我对她说了不下百次,不用去雪村外面寻找什么其他之道,解决雪村人早死症结的方法就写在月坛下方的第三卷禁术中。”
“树之子民,享用无尽。”
“血液如河流悠远,双目如翠精明亮,骸骨如青松刚正。死而不僵,根脉永续……”
古诗歌般的吟唱声响在大厅,胖夫人陷入了回忆,“看到这段话之后,我就知道雪村人有救了。他们不会再死于不知名的病痛,不会还未活到二十就早早死去。雪村今后会有许多人活到自然老去……”
司祭叹气道:“确实是很好的办法,我们也试用过。”
“甚至于我体内现在跃动的心脏都是来自树林深处的另外一族,一个更年轻、更有生机的……树人。”
“但是雪村的人不比别的地方,他们没有月力,不信仰神明,对我们这样从小服侍在月坛的司祭嗤之以鼻,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说到底,也是因为月坛久久拿不出办法,逐渐丧失了话语权。”
胖夫人道:“哟,你也知道是这个原因了?”
“要是姐姐听我的,咱们早早按照禁术上的方法去做,我们月坛哪会成如今的劣势?不过,好在还算不晚,你肯听我的就行,左右姐姐现在不在月坛,她又最信任你,只要你点了头,我就方便行事。”
司祭迟疑道:“我们的计划……确定不告诉她?”
胖夫人打量他道:“怎么?又害怕了?放心吧,出了事我来担着,姐姐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怪你,比起我,她把你更当做自己人啊~”
“好吧。”司祭最终答应,“协会那边不会出事吧?别辛苦一趟,又养虎为患,我看他们今天在长桌会议上侃侃而谈的姿态,似乎是要取代你我呢。”
“不用在意这些口舌之争。我们负责找来树人,协会负责养活,但是到了最后,不还得回到我们月坛来执行禁术仪式?不靠神明的力量,人类自身无法实现血与骨的替换。你动过换取心脏的仪式,自然知道其中道理。”
胖夫人似乎是不愿再就此事浪费时间,“行了。与其怀疑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早点去和伦理委员会的人见面。”
“伦理委员会?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组织?”
“一些同理心泛滥的家伙。”胖夫人扫了眼他紧锁的眉头,“别愁眉苦脸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有为了活下去不计代价的人,也有甘愿早死也不想夺取另一条生命的人。”
司祭嘟囔:“但树人又不算是生命。”
这是他们计划执行的基础——要将这些树人视为非人的异类,看作是和牲畜一样的东西,这样挥刀下手才可无情。
“我知道啊,但他们不认为。”胖夫人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他们见到了那群学校里的孩子,说她们像雪村人的孩子一样上课、吃饭,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尽管协会的人和他们拼命沟通,说最初见到的树人孩子只是一群原始部落的野人,字不认得,也没有多少情感与智慧,和人类的孩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是那群固执的家伙听了更生气了,说我们就是按照这些标准来区分人类与非人类吗……太让人头疼。”
司祭沉默不语,其实这些问题他也想过。但是不可以深想下去,这会动摇他们计划的根基。
跟他不同的是,她,司祭的妹妹,从来都是稳定且自信的,似乎计划的尽头有着她非常想见到的风景,为此可以扫清路上的一切阻碍。
胖夫人道:“总而言之,先用投票的办法稳住了他们,但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再去交涉一下。”
司祭:“那你?”
“我要回学校看看。”她头也不回,施施然走了出去,“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学生呢。”
大厅沉寂下来,虚影像水纹缓缓荡开。江月鹿知道,又一个过去的画面结束了。
下一个地方呢?
他抬起头来,望着高处,似乎想要透过无声的涟漪看见背后的提线人。
操纵这一切故事进展的鬼,想要让他拆穿过去的真相,救出自己和所有的同伴吗?
-
这一次,出现了学校的长廊。
拐弯角落,江月鹿看到胖夫人正在和一位老师对话。那老师叹息道:“真可惜啊。那孩子很聪明,又漂亮,很早就被人预订了,但是体检出来的结果却不太好,那家人有些担心,就把她退掉了。”
“她如今遭到了打击,正想尽办法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呢……”
江月鹿只觉讽刺。
自然而然用着“预订”、“退货”这样的词,是已经将他们看成商品了吗?
江月鹿仿佛看到学校是一大片畜牧场,里面圈养的学生就是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牲畜,喂养人每天为提供三餐和避风雨的房屋,牲畜对此感激涕零,还想着要报答她们,实现理想,做出贡献。
甚至在她们平静交流着这些时,楼上还传来了《我的理想》的作文朗诵声。
“她的身体果真好起来了?”
“是的。虽然很缓慢,但体检结果确实在转好,连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才来禀告您了。”
胖夫人听了之后,沉吟了一会,“带我去见见她吧。”
“好的。”
江月鹿注意到,胖夫人的唇角出现了一抹奇异的笑容。就像是,她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会面。如果纪红茶只是一个身体不好被退掉的商品,她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他觉得其中一定有玄机。
二人很快来到了教室,里面非常安静。那老师解释道:“现在是自习时间,要将她叫出来吗?”
“不用。你去吧,我随便看看。”
“……好吧。”那位老师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江月鹿顺着胖夫人的视线看去,纪红茶的气色果然比前两天好了许多,她依然昂头挺胸坐着,不时有学生转过头来小声问题,她都高兴地一一作答。看得出来,她十分享受“被人敬佩的强者”位置。
前两天,协会选择了她作为禁术示例的第一人员。这话传回学校,当然不会提到禁术和交换生命。而是委婉地告诉纪红茶,“你在本年级中是第一个被选中的孩子,接下来先去体检,然后就要奉献出你自己,这是为了一个家庭的幸福……”
第一个、选中、幸福……
这些词正中她红心。纪红茶几乎心花怒放。
她还不清楚这句话中的“奉献”意味了什么,而那个“家庭”又要从她手上夺走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被选择了。
然而很快,体检报告将她打回泥沼,之前飞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惨。尽管身旁每一个人都在安慰她,可她仍然觉得那些视线带着讥笑和奚落,非常刺眼。
——就像她的父母曾经丢弃了她,她又一次被丢弃了!
“落选是因为身体太差了……”纪红茶望着体检表万念俱灰地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一切呢?
身后传来秦雪的安慰,“好啦,你什么都是第一名,连身体素质也要抢吗?体检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红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秦雪的身体素质反而比她还要好,明明看起来像个笨蛋!
“那个。”秦雪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你成绩优秀,我也有一门算是优秀,那我们能不能……”
“没有,没有!”纪红茶被他的话语刺伤了,大吼大叫地跑回了宿舍。
闷着头一个人大哭了一会,她起身看了看四处,没见到人。如果被人发现她因为落选不高兴还哭了,那比羞辱她还要严重。
她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密闭的匣子。
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像是很多年没有打开过。这只匣子是她意外在学校外找到的东西,上面刻画着的扭曲树藤让她有莫名的亲切感,于是不顾规定,隐瞒了老师,将它带了回来。
可是她的勇敢也仅此为止,匣子上写了【请勿打开】的字样,她果真听话得没有打开来看过,一放就是多年。
就在刚才,她忽然灵魂出窍般想起了它。那种感觉就像哭到失去意识的时候,外界有一根精准的线扯住了她的脑子,扭动着她去看向柜子,等到意识再度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覆盖在上面。
她有预感,她的困顿,一定可以被【匣子里的东西】拯救。
下定决心之后,她打开了……
几天前的选择果然带来了转变,纪红茶一边转笔一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身体,自从她打开了匣子,依照吩咐行事之后,她的身体就恢复了过来,像是从一株快要死去的幼苗变得生机勃勃。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纪红茶。”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胖夫人,她的脸对她来说有些陌生,迟疑地站了起来,看着她朝自己挥手,“出来一下吧。”
走了一段路后。
胖夫人微微笑道:“你果然听到了树神的声音呀。”
纪红茶的脸猛地苍白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知道了,她知道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而且她知道自己打开看过了。
她违反了学校的规定,她要被赶出去了!
纪红茶恐惧被丢弃的一切,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胖夫人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让抖动幅度变得更大。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你为什么会害怕呢?被树神选择,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告发,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可是比他们关心的寿命长久更有趣呢。”
她听不懂后面的话,但是“不会告发”四个字就像是免死金牌,把她从恐惧的沼泽里捞了出来。
纪红茶回想她刚才的话,“树神……选择了我?”
胖夫人惊讶道:“噢,看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只是打开了匣子……”
那天她打开匣子之后,看到里面有一块木头,从边缘的年轮来看,那似乎出自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脱离了身体之后,它的碎块都还带有苍老悠久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亲近了它,抚摸了它,答应它,会一生一世侍奉它……
“它说可以实现我的所有愿望。”纪红茶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后,她的体内似乎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能感觉得出来,那力量不属于自己,但又为她掌控。
胖夫人笑了起来,“哎呀,你的月力似乎被唤醒了呢,而且还跟最古老的树建立了联结,那就是你自己的生命树呀。”
“生命树……”纪红茶喃喃念着。
她还不知道,这是她们本族的历史,但因为眼前的人——所在的部族掠走了他们,所以他们的部族被终结了,连历史都要由人转述。
纪红茶小心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吗?”
这些天她似乎发现,越是虔诚祈祷,匣中的树木就越能回应她,给予她更多的力量。虽然一开始,要的只是一具完好的身体,但是充沛丰盈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的感觉非常不错,以前需要走下楼,而她现在可以越过所有人飞翔。
飞到高空,本来就是她的心愿。她要飞离这里,飞离人群,飞得越远越好。
胖夫人笑意盈盈,“当然可以啊,越多越好。”
纪红茶松了口气。
太过放松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力量多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呢,也许在没有标准的时候,只有让前面这个人满意才可以算作“好”。胖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好胜心和逞强欲,知道她会因为贪心神明的力量朝另一个方向不可受控地奔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从小被关在象牙塔的她和在外面左右逢源的女人比起来,阅读人心的能力弱得像是一只没有见识的牲畜,也没有错,她们从小就被当成牲畜喂养不是吗?
看着放松下来的纪红茶走远,江月鹿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画面又一次轮转了……
-
这一次,变成了教室。
是晚上,但教室却没有开灯,学生们无声地站满,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无法形容的沉痛、愤怒,其中一个低声咆哮起来,“他们在骗我们!”
“小钟——上一次被带走的人,他们说为他找好了家庭,其实是骗人的!外面没有人等着我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我们毕业……”
眼泪涌了出来,模糊的视线里是老师们照顾他们的样子、和他们玩游戏的样子……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森林,这些老师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好像是父母一般。
而现在,他们却被自己的父母欺骗了。
“小钟那么信任老师,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你们有见过他后来的样子吗?”有人撇过头去,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肩膀上,哽咽的声音仍在继续,“他枯萎了……内脏被割掉,牙齿被拔走,血液也流干了……就算如此,那些人还在排队等着他重新长出内脏、牙齿和鲜血。”
“可是……”秦雪喃喃地看着他的手,血管和人一样的颜色,“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呢?正常人枯萎以后,不是会死掉吗?”
“但我们还能活着,就像……树一样。我们难道真的不是人类?”
“红茶,你觉得呢?”
在秦雪这边,遇事不决,请教纪红茶是铁律。可是后者却神情恍惚,被人摇晃了两下才回过神,“噢……树吗?”
“你最近怎么了?好像魂不守舍的。”
纪红茶微微笑:“我很好,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但是谁都能看出她状态不对,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迷醉又狂乱地呼吸着。秦雪甚至有了一个离奇的想法——纪红茶此刻看到的世界,和他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纪红茶伸出手来,就像在隔空仰望着什么巨大之物,双眼迷离地叹息道:“我们原本是树神的子女啊,生下来就有一棵长久相伴的生命树。不用吃饭喝水也能活着,区区取走血液和骨头又能如何,只要生命树常在,我们就能永生不死。”
这番惊人言论震慑住了所有人,好久之后,秦雪才说出话,“红茶……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纪红茶像是梦魇住了,转了个身,面对着秦雪,却没有看他的脸,在和他说话,却又好像不是。她面孔上的狂热与痴迷散发着诡异的香味,让秦雪屏住呼吸,不敢眨一下眼睛。
“你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吗?”
“就在月河的对岸啊,那片迷人的森林深处,有着不老不死的不枯之泉,那是我们的自由天地——可恶的雪村人,他们将我们从故乡连根拔起,带到笼子里圈养起来!”
“这是对树神的不敬!”
秦雪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像在用灵魂发问,“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红茶平静道:“因为他们活不长,而我们永生不死。他们窃取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在窃取我们的命运。”
“怎么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纪红茶:“现在你知道了,还要留在这里吗?”
秦雪有些犹豫,不光是他,身后的学生也是。他们刚才还在愤怒地咆哮,现在却一言不发。因为喊两声发泄很简单,可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却很难,再加上学校植入了多年的【不可违反校规】的观念,很难因为一番话就消除干净。
纪红茶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么明天,就是你,还有你……”她一连说了十来个名字,“这是下一周将要被家庭领养的名单,我敢说绝对是真的。你们马上就要紧随小钟的命运,被人一点点割掉叶子和枝干,在不见天日的笼子里等着枯萎了。”
“别说了!”
“……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一层浪越过一层浪,很快整个教室的人都坚定了信念——一起逃。
从这个高中,一起逃出去!
……
这一次似乎是从空中降落,江月鹿稳稳踩在了雪上。很快,他发现脚下的雪层正在震动,好像有数千人正在这片黑暗的森林中奔跑。太多太多人匆忙的脚步声,在地上带动起飘扬的飞雪,就像是低空翻卷的雪天铺在地表。
他看到队伍的末端,纪红茶正艰难地跋涉着。
她和旁人的步伐比起来实在过于缓慢,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那些追逐来的老师,很快就要赶上来了。
秦雪急道:“红茶,快一点,快一点啊!”
“你之前不是都好起来了吗?下楼健步如飞啊!”秦雪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攀爬着,急得跳脚,“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要……”
“别说话。”纪红茶虚弱道:“你说话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没力气了。”
事实上,她的手已经抓不住拐杖了。
神明的力量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获取……她内心苦笑。健步如飞吗,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她就又虚弱了下来。与之相对的,是她以为不够虔诚惹得神明发怒,收回了自己馈赠的礼物,于是更加卖力地去祈祷,甚至还许了一些近似于赌咒般的发誓……
最开始是奉献出自己的双手、双脚、舌头……慢慢地,变得更多,她将自己的寿命都给了树神。可这远远不够,但她已经没什么可以拿来去赌,如果还有下一次,就是她的灵魂了……
她怔怔地出神,忽然有人蹲在了她面前,“上来!”
“干什么?”
“上来。我背你跑。”秦雪道:“这样会快一点。”
纪红茶哦了一声,爬上了他的后背。意外地发现,她童年的玩伴如今已有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成熟肩背,她认真地计算着,如今打过他的胜率还剩多少。算了一小会,她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嗯?”
“你从前打架在让着我吗?”
秦雪呃了一声,正要说话,纪红茶就打断了他,“好了,你闭嘴吧,我知道了。”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人也懒懒地趴在了他背上。从这个视角看去,能看到被遮蔽在树荫之外的发白天空,还有一小块发红的耳朵。
“我们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呢?”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纪红茶沉思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多树吧,能看到天空。应该有一半晴天一半雨天。应该有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应该会很好……”
秦雪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滑落在他脖颈间,他不敢回头,也不敢问她是不是哭了,他那时候想的事很简单,就是希望这条路可以没有尽头,他的步伐可以再慢一点。
他犹豫地开口,“纪红茶,等我们回到了故乡,你愿意……”
话未说完,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他们都听见了。悚然地站了一会,秦雪加快了步伐,在雪地上沉默地狂奔起来。但是后方的人比他们更快,一只只闪电般的光突袭到了他们身后,像是雷点穷追不舍。
“不要跑了!你们回头看啊!”
秦雪和纪红茶下意识地回过头,在一片冷光中看到了扭曲抽长的人影,亲近的老师忽然变成了怪物,他们的手里拎着一颗……一颗……
他们都认得,这是刚才落在后方,发出尖叫的同伴。可她已经叫不出来了,舌头被拔掉之后,嘴巴满是鲜血,张大口在对他们说着……
“救救、救救我……”
秦雪从未见过这种画面,他麻木地将视线移开,依靠本能往前跑了两步,忽然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背上的人也跌了出去。
他摔向了远处,爬起来就要去找她,“纪——”
他张不开口。恐惧像是最强力的胶水黏住了他的嘴巴。
“放开……放开我!”纪红茶被他们拎了起来,虚弱无力地挣扎着,“放开我,秦雪!秦雪!快来救我啊!!!”
快去救她啊!他也这么喊着。
可是动不了。他的脚被钉在了地上。无意识地流着眼泪,好像已经清晰预见到了接下来的永别和分离,也预见到了他的无能和懦弱。一束光打到了纪红茶难以置信的脸上,她望着自己转身离去。
头也不回地离去。
……
“看完了吗?”鬼魅的声音响了起来,“希望我的过去没有让你觉得乏味呢。”
“这之后的故事就没有太多意思了。”
“我成了厉鬼,怨念难消,又恰好还有点本事,所以就让两批人换了个个。我把雪村的人全杀了,只剩下一群孩子,也养在了笼子里,隔三差五送来森林。很眼熟吧,是模仿了他们那一套呢。”
纪红茶说道:“但是我呢,又不想我的同族也过得快活,毕竟他们那一晚全都弃我而去了。”
江月鹿明白了,“所以那些不死的树人颅,其实是你的杰作。”
纪红茶咧开白牙,“一点小小的惩罚。”
“故事看完了,能答题了吗?别忘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江月鹿,你能解开当年的死局吗?救下秦雪,救下他们,包括我?”
江月鹿干脆:“我不能。”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而且不是很让纪红茶满意,她刚要不快地说话,就看到江月鹿从地上拿起了刀来。惊讶道:“你想对我动手?”
“我没有想要对你动手。我只是想试一试我在这里的参与度。”江月鹿试着在他手上划了一刀,很快渗出了血来,“原来如此,和我进了考场一样。这里类似于你一个人的考场。就像熨斗镇里,于熊死了就是真死了,我在这里也会受伤,严重了也会死。”
纪红茶皱眉:“你啰啰嗦嗦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其实不想复仇,对么?”
“哈?什么啊?”
“一开始,你就以付梦如的身份活跃在我们身边,谢小雅她们拥抱你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人的体温呢?”
“一直都没有动手的你,是为什么突然开始翻脸自爆?”
“让我想想,是因为废墟中出现了真的付梦如。正主出来了,你这个假的自然瞒不下去。我相信以你的实力,想要瞒天过海很容易,如果不是你自愿暴露,那为什么那个当下,真的付梦如恰好会出现呢?”
江月鹿问道:“在这里,除了你,还有另一个从过去就在的角色。胖夫人,于老师,她也有参与进来,对吗?”
纪红茶鲜少沉默,她没有否认,“这是我和她的事,你用不着插嘴。”
“那我不说她。说说你吧。”
“你不想复仇,但也不无辜。站在看戏的立场,不知不觉跟谢小雅她们培养出了一点革命友谊,其实我不太想说这个词的,用友谊来形容你和她们的关系,实在有点对她们不起。”
“那你可以不说。”纪红茶冷冰冰道。
“不想复仇,那你的怨恨来自何处呢?你最恨的人是雪村人吗?是于老师?司祭?似乎都不是。”
“你的心魔不是死去的仇恨,而是被抛弃的仇恨。你无法原谅丢下你离开的朋友,这或许才是你死后怨念难消的理由。”
纪红茶反唇相讥:“所以呢,救世主,你知道了这一切,又打算怎么做?”
“如果那天晚上有个人没抛下你呢?”
纪红茶:“……”
江月鹿环视一周。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过去仍在上演,这是无比逼真的过去,他必须在此做出选择。一个能引发蝴蝶效应,煽动起巨大风暴的小小选择。
他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是你们班的老师,纪红茶。”
“是的。你是。”
“我也是追杀你们的人。”他指着雪地上的扭曲长影,“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你确实是。”
“那么,我要换一下方向。”
“什么方向?”
“从对立的,换成站在同一边。”
纪红茶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来救一个鬼吗?我可杀了不少人,还杀了你的队友呢。”
“你杀了多少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答题。我要通关。我要从这里出去。”我从很早就说好了,我要从阎王手里,找回三个人。
道德廉耻全都无所谓,为了达成目的,卑劣下贱都没关系,他会付出代价,在所不惜。
江月鹿如此说着,也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他慢慢走到了那些影子身边,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砍断了,“要保住我的学生,就是让他们逃走,回到家乡。为此,需要先杀掉他们。”
纪红茶愕然了。
“然后,我要背起你。”
她看着过去的自己被人再次背起,看着他在雪地上狂奔起来,而后方还有更多人追来,他们似乎不清楚为什么中间出了一个叛徒,但是很快都拎刀朝他砍去,纪红茶叫了起来,“你疯了!这绝对会死!”
“我知道。”江月鹿忍住痛意,心里想到,这比上次的粉身碎骨可轻多了,“如果死才能救出所有人,那就只有死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