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萌县,临清山。
一连多日的暴雨让昭陵江的河水上涨,险些漫过了护城堤岸。
进山的路被掩埋在了山石之下,潮湿昏暗的天气让人难以在山林中辨别方向。
薛蟠马不停蹄赶到临清山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如何了?何时才能进山?”
广元府知府和葭萌县知县正命人清理山道,“前两日已经派人进去搜寻了,只是这雨不停,山里的树木被野兽横冲直撞地弄断了不少,全倒在路上。”
“这会子进山的路又被堵了,还不知山里搜得怎么样了。”
皇帝派来的一千精卫全权接手了搜寻的任务,很快将山路清理出来。
只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暴雨如注,连众人手中的火把也被尽数浇灭,便是想继续搜也不行。
薛蟠知道不能冲动,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焦急,“山里这么冷,便是铁打的身子怕是也熬不了几天。”
说话的这功夫,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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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还是再睡一会儿罢。”
北风乍起,这两日愈发冷了,屋内虽暖和,但贾环却一日比一日睡得短。
他的体热已经退了,但病势缠绵,一连几日都不见好转,反而因为思虑过重平添了许多症候。
贾环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一只鹭鸟掠空而过,大约是南迁过冬去的。
晴雯手上端着一碗燕窝粥,轻轻吹了吹,“醒得这样早,好歹也用几口,这样下去身子都要熬空了。”
他青丝未挽,修得又长,现下柔顺地散在身前,只系了一件白狐皮宝相花纹做里子的斗篷。
“什么时候了?”
香扇在炭盆前拨火,闻言道,“回三爷的话,九月初二了。”
薛蟠离京已经五日了,除却日夜耗在路上的时间,陛下的精卫定然已经到了广元。
只是这一向时节不好,若要在暴雨天里在连绵的山脉中搜寻使臣队伍,想来也不会容易。
云翘捧着一匣子糕点进来,“方才遇见定城侯府的人来送东西,说是凑巧得了两瓶鸾蜂蜜,让三爷别忘了吃。”
“嗯……”
燕窝粥吹得没那么烫了,但贾环只勉强用了两口就吃不进了,“端走吧。”
他身上没力气,小腿也有些酸肿,再加上心里烦,所以总也睡不好。
晴雯坐在榻边为他揉捏了一会儿腿肚子,“夜里老是醒,不如趁现在歇歇?”
贾环蹙着眉头咳了几声,觉得有些胸闷,声音也懒懒地,“乏得很,但也不困,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她们只得退了出去,云翘轻轻关上琉璃隔门,三人坐在外间守着。
使臣队伍在川蜀出事的消息目前还没传开,大概朝中知道的人也不多,皇帝的意思是在未有确切定论之前,秘而不宣。
事发突然,薛蟠怕薛姨妈和宝钗受惊伤心,连她们也还没告诉。
“咳咳……”
虽然他笃定薛玄不会出事,但在等消息的这几日里,还是难免心烦意乱。
上月没有信传回来,他本以为是信在路上耽搁了,现下想来定是薛玄自知能赶在月底回京,所以未曾多此一举。
南域山川水木甚是茂丽,使臣队伍在其中穿行几月,如今若是被困山中,大概也有些应对之法。
但即便再有法子,人力也无法对抗天灾,时间拖得越久事态就会越糟,倘若有人受伤……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现在只祈盼,川蜀之地的暴雨能早些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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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寻的第三天,雨终于停了,虽然天气还是并未放晴,但好歹让找人的难度小了些。
薛蟠在山下的营帐中简单歇了几个时辰,一听到雨停了便立刻带着人再次进了山。
最外边的山路已经清理干净了,他们总算在离山脚三四里的路段发现了密信中坍塌的那处断崖。
所幸被黄土山石埋住的只是些金银细软,还有很多南国的进贡和药材货物。
“太好了,他们一定还在山里,快!都进山!”
“今夜找不到出使南域的朝臣们,所有人不许下山!”
上千人分散在绵延百里的临清山脉,呼喊声不绝于耳。
在七八里外的一处山谷,侧生背着芦枝行走在泥泞的山路间,身后是行进缓慢互相搀扶的护卫和官员。
七八日都未好好进食与休息,众人的体力都快到了极限。
“你听到了么?”
芦枝有些发热,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嗯……什么?”
侧生沉默着把人往背上托了托,“雨停了,马上就能出去了。”
那一日他们才进临清山,天还没暗就突然下起了暴雨,只得暂时在一处山坳扎营,想等着雨停了再继续赶路。
但是雨下了一夜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还反而越下越大,他们根本无法启程。
第二天夜里黄土倾泄就压垮了营帐,好在当时侯爷看出雨势不对,下令弃帐求生,他们这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没想到次日才行进了一二里路,山上传来轰隆隆地声音,巨石带着泥沙便滚落而下。
队伍里有原籍蜀地的官员,连忙上前禀告薛玄,“不好了侯爷,地龙翻身了,怕是稍后还有余震。”
马匹受惊嘶鸣,引得众人惶恐不已,这样的天气路况实在是太过糟糕。
地动必定会引发山洪,到时候更是无法辨别方向,怕是会迷失在山林中,难寻生路。
“断开牵制马匹的绳索,只带随身干粮,一应的贡品金银之物都留下。”薛玄话还未落,前方的山崖就骤然坍塌了,前进的山路也被堵死。
侧生和芦枝连忙指挥众人后退,这次随行的使臣大多都是文官,体质偏弱些。
连日的赶路本就耗费精力,又赶上暴雨寒气侵体,再加上遇到地龙翻身受惊不小,已有人出现了发热的症状。
薛玄便命人尽快远离山坡斜丘,往宽阔平地处去。
如此来他们就慢慢偏离了山道,为防马匹受惊躁动,众人只能弃马后撤。
好容易在天色暗下来前找到一处野原,还算平阔,但他们此时已没了营帐可以避雨,只能就这么生生熬着。
原本就已是秋日里,若不是众人还有随身的蓑衣可用,也是挨不住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午后的地动引得山里的野猪发狂,闯进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光是一头野猪怕也有三五百斤,个个獠牙尖长,浑身黑毛,凶猛无比,一行足有六七只。
天气恶劣,体寒伤身,宽阔平原本是用来躲避山洪的,却瞬间成了野猪的猎场。
随行的护卫连忙将几个体弱的文臣带离,“侯爷,雨势太大,怕是难以围狩,还是先往四周撤吧。”
但那群野猪却不给他们这个商量的时间,带着震山的气势奔向四处躲避的大臣们。
薛玄搭起长弓,凝神屏息,利箭势如破竹对准领头的那只野猪额间而去,箭矢锋锐狠狠没入,“侧生!”
侧生见状连连从后方又补了两箭,最大的那头野猪终于轰然倒地。
周围的野猪四处横冲直撞,似乎是被他们的行为惹怒了,直直冲着薛玄而去。
“侯爷!!”
想到当时的场景,芦枝还是心有余悸,“幸好侯爷躲了过去,否则咱们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当时众人被冲得四散,只得先离开那处被野猪群霸占的平原。
队伍在暴雨中行进,在路过一处矮坡时躲避不及,山上滚落的碎石砸伤了不少人,薛玄为救一位上了年纪的阁老,也未能幸免。
他唇角沁出了一丝血迹,声音发哑,“余震停了,来时经过东南方有一处山谷,那里开阔,能瞧见上山的官道。”
“侧生,你和芦枝去沿路留下记号。”
二人领命去了,薛玄便带领其余护卫与朝臣后撤至山谷中避雨。
薛玄的身子一向很好,只是他心里记挂着贾环岁试出榜的日子,想赶在那之前回京。
连日赶路本就耗费精力,又遇上暴雨和地动山洪,身上的伤也都还没缓过来,没两天就发起了高热。
今日雨一停,侧生便带着芦枝、还有几个只受了剐蹭轻伤的官员出了山谷往外走。
薛蟠带着人在山中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棵大樟树的树干上找到了绑着的织金双鱼宫绦。
他的随身小厮双眼一亮,“二爷!这系的是家里的绳结,一定是侯爷他们留下的。”
“果然是。”薛蟠将宫绦解下来紧紧握在手里,他看着绳结交叉的痕迹,拧眉道,“一定有人受伤了……快!往东南方去!”
所有人都集中往东南方去,路过一处树木横断的平原,那场景看着都让人触目惊心。
知县暗道不好,“糟了,这是野猪发狂的痕迹,快,赶快找。”
原本在山上搜寻的官兵终于在一个泥泞的山坡上遇到了侧生和芦枝,薛蟠见到他俩也是松了一口气,“怎么只有你们?哥哥呢!”
侧生把背上的芦枝放下,“侯爷身上的高热始终未退,还和其余伤者留在山谷中。”
知县忙让随行上山的大夫跟着众人前往。
山谷内留守的人见到前来寻找他们的救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群官员大多都是没受过什么苦的,何况是遇上这样可怖的天灾,就连哭出声的也大有人在。
薛玄身边有个年轻的白面文生正在照顾着,但因为缺少医药,所以伤势总不见好转,现下还是发热。
“哥哥……”薛蟠忙让大夫先给众人医治,“趁着雨停了,赶紧下山。”
薛玄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广元府知府的宅中,“咳……咳咳。”
一碗温茶递到唇边,他喝下才觉得好受一些,“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九月初三了,陛下才收到信就派遣了一千精卫来广元,好在哥哥没事。”
妈和妹妹都还不知道,倘若哥哥真的出事,他都不知回去如何面对亲人,还有环儿……
门被推开,那位姓杨的白面文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轻声道,“侯爷,药好了。”
薛蟠伸手接了过来,“你也去歇着罢。”
“能照顾侯爷是属下的荣幸,属下不累。”
杨陵本只是鸿胪寺一八品主簿,平日里哪有能接近永宁侯的机会,便是此次同行出使南域,他也和侯爷说不上什么话。
却不想回京途中遭遇天险,队中官员老的老伤的伤,偏只有他没事,才能得此契机照顾病重的侯爷,这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永宁侯清贵端方,威严俊美,他早已有心自荐,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若是能搭上这条大船,往后的前程……
不想这位薛二爷不知趣,接过药就让他出去了,“哥哥有我照顾就行了,这位大人请回吧。”
杨陵朝着半靠在榻上的男人投去一个含情不舍的眼神,却发现薛玄连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最终只得悻悻离去了。
薛蟠奇怪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将药端了过去,“哥哥。”
“环儿的岁试早已放榜了罢?”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赶上,不能亲自去为贾环庆贺。
说到这,薛蟠心里陡然一惊,语气也不免慌起来,“环、环儿……他、他岁试很好,得了同场第一呢。”
薛玄垂着的眼眸微抬,“这么好的名次,你结巴什么?”
“名次是好,但是环儿病了,那日他得知了你出事的消息还、还呕血了……”
他说完也不敢抬头看,又连忙道,“哥哥放心,我已经传信回去了,百里加急,不过明日就能到京城。”
“咳咳——”薛玄捂着胸口,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阵花黑,“什么时候你能知事,也该到我合眼入棺的时候了。”
薛蟠急得抓耳挠头,又赶紧给他拍背,“哥哥不让环儿先知道,等回去他也是要生气的。”
这话说得倒也是……
他只得将随身的万参丹含了一丸,“去备马,即刻回京。”
“哥哥!你的体热才退了些,怎么能连夜动身赶路呢!”薛蟠难得自省,觉得自己说话是不是真的很不合时宜。
薛玄掀开被子起身穿衣,见他还呆着,抬腿就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哦哦,我就去,夜里风凉,哥哥穿件大毛的斗篷才好。”
芦枝还在养病,薛玄便只带了侧生和薛蟠,三人在夜色中没有惊动谁,只留了封信就策马往运河码头而去。
次日一早杨陵穿戴整齐到了薛玄房外,却见门窗大开,只有两个婆子在打理屋舍。
“侯爷呢?”
婆子看他也是官员打扮,便如实道,“大人不知么?侯爷昨夜便起身回京了。”
……………………………………
贾环收到平安信的时候是初四,初五薛玄就到了京城。
他几乎一路都未曾停下歇息,才进京就往大观园来,离开的时候川蜀似乎又下雨了。
被温暖日光笼罩的月蜃楼,少了几分秋日的苍凉,花盛犹如春日。
晴雯才端着没动过的早饭走出卧房,随意往楼下一看,就见薛玄正沿路走来。
她面上立刻转忧为喜,忙回身推门,“三爷!侯爷、侯爷来了!侯爷回来了!”
贾环闻言便从榻上起身,连穿个鞋的功夫都嫌耽搁,赤脚跑到二楼栏边往下一看,果然是薛玄。
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虽然昨日得了平安信,但那和人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不一样的。
薛玄见他从房中跑出来,连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二人一个站在高楼上,一个站在花丛中,遥遥相望。
多日未睡,薛玄疲倦的双眸瞬间泛起笑意,“环儿。”
晴雯见状便赶忙下了楼,迎着他往楼上去,“三爷这几日熬得太狠,饭食也几乎没吃,侯爷可要劝劝。”
他径直上了二楼,见贾环只穿了一件宽袖素衫,瘦得几乎挂不住衣裳,“环儿……”薛玄立刻便将身上的墨狐裘衣解了下来为他穿上。
贾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薛玄,让抬手就抬手,显得乖极了。
“好环儿,怎么把自己养得这么瘦了?”他捧着贾环的脸,疼惜地在额间、眉心、眼皮上亲了亲,“乖,这几日没睡好是不是?咱们先进屋。”
薛玄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卧房去,只觉得怀中人轻得过分,不免叹了一声,简直不知要拿他怎么办好了。
可真要心疼死了。
贾环的嗓子几乎和薛玄一样哑,喏喏道,“夏天就会养回来的。”他被放在床榻上,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人的脸,“你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些发热,很快就会好的。”
薛玄拧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脚心,把人放进被窝里,“睡一会儿好么?只当陪我歇歇。”
贾环点点头,缩在柔软的被子里没有说话,直等到薛玄也换好衣裳上了床榻,才趴过去蹭蹭,“给我看看你的伤。”
薛玄一向拿他没法,便解开了素衣上边的系扣,慢慢将衣裳褪了下去,紧实的腹肌上是一大片青紫的淤痕,锁骨上也有。
拨开身后发丝遮住的地方,贾环看到他肩后还有两处淤伤。
“怎么……伤成这样……”
他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也不算太严重,只要养一养就会好的,“蜀地多阴雨,加之地龙翻身,百姓伤亡才是真严重。”
“我已经让芦枝留了信,蜀中商会对府衙会全力相助。”
知县在山上搜寻出使南域的使臣,知府在府中调配各处,忙得连薛玄的面也没见上。
“薛蟠去的时候,我让他多带药材和粮食,应当也能派上用场。”听到伤亡,贾环心里也不好受,天灾和人祸他都同样讨厌。
薛玄不愿看到他心里难受,便岔开话,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环儿岁试得了同场第一,这样厉害,我还没送上恭喜呢。”
“那也没什么……”他这几日伤神,是见到薛玄回来才好受了些,“我这有药,等会儿让晴雯给你熬一些。”
他也伸手戳了戳薛玄——的腹肌。
那处还是硬硬的,没有被山石砸软,贾环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轻笑出声。
但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笑点奇怪,立刻收敛了勾起的唇角。
薛玄却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鼻尖,“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可爱。”
“不笑的时候就不好看了?”贾环向来爱挑他的刺,皱着鼻头哼了一声,“我偏就不笑了。”
薛玄满心满意的柔软,将人抱进怀里,“笑不笑都好,只是我觉着笑是高兴,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二人青丝交缠,铺了满床。
帐子里还留有昨夜熏的百合香,如今却混入了一丝雪落香栀的气息,让人闻之欲醉。
一连几日没有睡好,贾环伏在薛玄怀里,觉得舒心且温暖,不一会儿就升起了铺天盖地的困意。
“环儿……”他本还想说些什么,低头却见贾环已经睡着了。
过分白皙的小脸,有两分是病态的苍白,唇瓣微红,眉如春黛,容貌艳色分毫未减。
就是瘦了太多……抱在怀里惹人怜爱极了。
薛玄叹了一声,想着明日进宫时跟陛下把王太医要出来,伸手拿起被子时才看到,贾环即便睡着了指尖还攥着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