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三叔!”
甲板上的阳光温暖惬意,贾环坐在秋千上几乎都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了贾蓉的声音,“嗯?”
乌云和雪球闻声跑到甲板边沿往下看,“汪!”
贾环和薛玄起身走了过去,贾蓉贾蔷和薛蟠谢修几个站在岸边,似乎给他带了许多东西来,“站在船上看他们,感觉矮矮小小的,呵。”
他们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只有贾环因为年纪还小,尚且还在生长,所以他总有些在意。
“去看看。”
如今将近五月末,离贾环的生辰已经没有几日了,因为今年不在京中过,他们几个是来送寿礼的。
小心踩着木梯下了船,贾蓉贾蔷抬着箱子上前来,“为了提前祝贺三叔生辰,找人做了许久呢。”
薛玄在码头边的柳树下停住,并未和贾环一道上前来。
薛蟠和谢修给他送了许多解闷的小玩意儿,加上才出炉的梅花糕和鹿梨浆,甚至还有一碗虾籽馄饨,“哥哥让我去买的,相国寺外你最喜欢的那家摊子。”
“可惜他家早间不做云腿酥饼,若是新做有些赶不及,不然也一道带来给你。”
贾环好些日子没吃虾籽馄饨了,如今见了还真有些馋,“好香。”他接过勺子吃了两口,便好奇那箱子,“什么东西做了许久?”
贾蓉贾蔷笑着将黑漆大箱打开,里面是一盏宝盖錾金琉璃珠穗羊角挂灯。
“好精巧……”莫说是灯笼上的细绢与琉璃,就连从宝盖六角垂下来的珠穗,也是晶莹碧透,十分用心。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能挂在哪儿,后甲板的檐下最合适。
夜晚秋千架下观星赏月,若是再加上这灯,便更添了一份兴致。
贾环伸手摸了摸那挂灯的铜钩,“我很喜欢,让人送上去罢。”当即便有小厮下来接过箱子,将所有东西都搬到船上去了。
“我不在京中,有什么事你们互相照应,入冬前也就回来了。”
贾蓉贾蔷只顾点头,都道,“三叔放心,侄儿省得。”
他抬手戳了戳二人的肩头,“都这么大了,若是在外头闯祸,别等我知道了。”
“什么话,我多乖巧你还不知道么。”贾蓉觍着脸凑过来,直等挨了贾环两个巴掌才觉得舒坦,来这一趟到底也是因为惦念得很,“三叔自己珍重才是。”
贾环笑了笑,“不必想着我,这就都回去罢。”
薛蟠不日便也要动身前往关东一带巡视产业。
昨日他到定城侯府吃饭,谢修正和谢俨说想跟薛蟠一道去,权当历练历练,也散散心。
谢俨对这个弟弟一向不算严厉,否则也养不成谢修这样洒脱的性子,加之有贾环在旁说和,就答应了。
各自有事,几人又送别了几句便离去了。
贾环转身向着薛玄走去,“薛蟠都来了,你也不去说两句话?”
“该说的,昨日在家中都说过了。”他从前长年都不在家中,于薛家而言,出一趟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比不得贾环是头一次出远门,所有人都放心不下。
“午饭想吃什么?”
贾环现在还不饿,“先扬帆启程吧,我想知道大船在河道中行驶是什么感觉。”
“好。”
二人回到船上,芦枝跑上前道,“侯爷,快起风了,现下可要动身?”
薛玄点点头,“告诉掌橹的人,先别行得太快。”
因为今日早起没睡好,贾环便进了卧房换衣裳准备补觉,“这船上倒也安静,我最讨厌闹哄哄的。”
“这是新制的逐梨香,最能安神定心。”薛玄在青玉双耳小炉内给他点了一支,“好好睡吧。”
梨香清甜,确实助眠。
贾环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苍葭小衣,下边儿是芰荷百蝶灯笼裤,“你若是饿了就先用午饭,不要等我,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
“那先将药用了罢。”薛玄也不愿扰他安枕,但眼看就要午时了,不如先将药吃了才好睡。
贾环的药方才就已煎好了,一直放在炭炉上煨着,芦枝便端了来给他。
“太医说……这药一顿都不能缺,否则效用就没那么好了,哪有这么玄的事。”
这药真是一年比一年苦了,若不是在夏日里,他还真不一定喝得进去。
薛玄端了茶来给他漱口,又从果匣子里找出粽子糖,喂了他一颗。
“睡前吃糖,会不会坏牙?”虽然贾环觉得自己的牙十分健康,但总觉得这似乎不是好习惯呢。
他可是每天早晚都很认真洁牙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牙痛过。
薛玄轻笑了下,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我看看。”
“啊——”他乖乖地张开嘴,想让人看得清楚一些,“尼砍刀害呀啦么?”
你看到坏牙了么?
“嗯……似乎……没有呢……”薛玄用食指轻轻抵住他唇角的肌肤,又细细看了看,确保贾环的每一颗牙都是洁白完好的。
他这样子实在可爱,薛玄便没忍住笑了笑,又认真道,“没有坏牙。”
贾环舌尖还托着那颗已经化了一半的粽子糖,听到他的话才放心合上了嘴巴,“那就好。”
脱了鞋袜躺在床铺上,贾环觉得这床睡起来跟家里的一样,突然又想到,“嗯?现在船是不是已经在动了?”
“应当是的。”薛玄将舱内的绿纱窗开了一半,果然大船已经在行进中了,因为十分平稳,所以才让人难以察觉。
他将窗子只留了条缝透气,“今日是顺风,环儿睡吧,我在这。”
屋内没有再响起说话的声音,贾环抱着薄被,脑后放着的是合欢花枕,所以很快就睡熟了。
薛玄将雨过天青的床帐放下,在象牙挂钩上放了两个驱虫香包,如今还不算太热,等再过段时间屋内就可以放冰了。
总归是还不够熟悉的地方,他怕贾环睡不安稳,便坐在了离床最近的紫檀玫瑰椅上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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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醒,将近傍晚。
贾环中间醒了两次,迷迷糊糊透过纱帐看到薛玄就坐在身边,于是又睡了过去。
他摸摸肚子,饿了……
“醒了。”薛玄将床帐钩起来,捏捏他睡得微红的脸颊,“有才炖好的金丝乌骨鸡,要不要用一碗?”
贾环掀开被子伸出两只脚,觉得有些热,便顺势跷在了薛玄腿上。
为了便于安睡,所以屋内只点了三四盏灯,有些昏暗。他揉了揉眼睛,言简意赅,“饿。”
“芦枝,传饭来。”
鸡肉已炖得脱骨,汤鲜味美,里面还放了瑶柱菌菇,贾环喝了小半碗,吃了些鸡腿子肉,“味道不错。”
他又用了些酱炖鹿脯和鳜鱼蛤蜊,觉得有了个八分饱,便放下了玉筷。
在船上吃的第一顿,贾环很满意。
“啊……我们应该把饭桌摆在甲板上,再点上灯,晚霞映照着水面,这样才有兴致。”方才怎么没想到,真是可惜。
薛玄道,“无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话倒也是。
宝船已经行出了百里,贾环在饭后陪乌云和雪球在前甲板上玩藤球。
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白日里疯够了,才玩了一会儿就趴在木板上不动了。
“今儿到哪儿捣乱去了?累成这样。”
芦枝在一旁笑道,“在下层的舱室里,把放在木桶里的咸鸭蛋都刨出来了。”
乌云动了动耳朵,扭头咬了一口雪球的脸,然后就都跑到三层去了。
船上三层的小阁楼是专门用来喝茶的,也是两个小东西睡觉的地方。
贾环笑骂了一句,“蠢狗,倒学聪明了,知道我要生气还懂得先溜。”
“三爷,热水烧好了,请先沐浴吧。”侧生将他洗澡要用的东西还有衣裳都备好了,芦枝将又将浴阁内的窗户关严了防止着凉。
往常在府里如何侍奉薛玄,如今他们也如何侍奉贾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洗过澡后,贾环穿着一件水绿纱衫,趿着锦云鞋走上后甲板,薛玄正在点灯。
贾蓉送的这盏挂灯确实好看极了,在夜晚中显得流光焕彩,照亮了这一方暗夜中的天地。
“虽是夏日里,头发还是要擦干才好。”
贾环摸了摸发尾,方才洗澡的时候没注意沾上了水,“你眼神真好,夜色里也能看到我头发湿了。”
薛玄已从屋内拿了干净的棉巾来,牵着他在棋桌边坐下,用棉巾细细地为他晾头发,“虽天已经黑了,但时辰尚早。你午后睡得久,要不要下会儿棋?”
“好啊。”
如今船已经停了,泊在一无人烟处,显得更为安静。
天高地阔,未免有些苍凉之感,但若是身侧有人相伴,便也可冲淡了这份孤寂。
甲板上放着的这副棋不是寻常的黑白二色,而是粉晶青玉的,盛在镂雕椰壳棋盒内,温润而明透。
随行船上远远传来白日干活的侍从小厮喝酒的笑声,也算平添了一份热络烟火气。
“明日应当会经过迟立镇,可以到岸上逛逛。”
薛玄往他的茶碗里添了些木樨清露兑的蜜水,又问道,“今日在船上闷不闷?”
“嗯?”贾环正专注在棋盘上,闻言摇了摇头,“不闷,我本就不是爱出门的性子,在船上仍旧可以做在家中常做的事。”
左右他每天除了吃饭用药,也就是看书写字去学堂。
何况在船上日日都能看到新的风景,甚至连房门都不用出,推开窗棂便是,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总觉得亏待了我似的。”
薛玄执棋落下一子,心中也不免失笑,“是我话多了。”
他这样说贾环就不高兴了,“你哪里话多了。”他明明对旁人都没话的,只是对自己才……总归是太挂心的缘故……也挺好的。
“我就觉得挺好的。”一时没注意,竟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二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索性薛玄最能揣摩他的心思,虽然心里暗自欢喜,但也没有放在面上表露出来。
贾环面皮薄,若恼羞成怒起来是会闹脾气的。
“夜宵有金桂花鸡头米和四果汤,要不要用一些?”
贾环被转移了注意力,想在这两样中选一个出来,纠结之下道,“我要吃兰花山药雪蛤。”
“好。”
这一局棋未完,芦枝便端来两碗汤,用玛瑙带托葵花小碗盛着,旁边是如意勺。
三局两胜,贾环赢得很轻松,他甚至再一次怀疑是不是薛玄放水了,“放水也别让我知道。”只要他不知道,那就是没放水。
薛玄将小碗接过来递给他,笑道,“与环儿对弈,哪里能容我有片刻的松懈,否则怕是连一局都赢不来了。”
“哼,就知道捡好听的说。”
等用完汤,时辰也晚了,深夜风起,外头终究有些凉,“还是先回屋内,若是被风扑了就不好了。”
贾环被拉着进了屋子,他伸了伸腰,然后像小鱼入水般扑进了床帐内,脸埋在被子里,“唔。”
薛玄站在他身后给脱了鞋,手抚上脚踝,比了比记忆中从前的样子,仍旧觉得消瘦,“下半夜船会继续往前走,等到清晨便可登岸,咱们到那镇上用些早饭好么?”
“好~”他对这倒没意见,本就是出来玩儿的,自然要到处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了。
早睡早起也挺好。
听着他乖巧答应的声音,薛玄没忍住,用指尖挠了挠他的脚心。
贾环怕痒,咻地把脚收回了床帐内,然后用被子裹住。
他立刻对着站在床边的人指指点点,“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沐浴?若明早起不来我可不等你,我自己上岸吃早饭去。”
“环儿好狠的心。”薛玄掀开帐子,想伸手去捏他的脸,却立刻被他用枕头挡住,还生气了,“呀,你刚刚都碰过我的脚了!”
“哈哈哈哈……”
听着屋内传出的笑声,外面守着的芦枝和侧生一齐望着满天繁星,面上也都是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