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胧毕竟年纪小,突逢大变又没有怎么休息,在回去的路上悄无声息地趴在岳初晓怀里发起了高烧。
脆弱的身体不能受过度灵力的刺激,加上被血污沾染的衣服需要替换。幸而身上还有些银钱,岳初晓找了一家客栈,给老板娘添了些钱,请她帮忙为孩子准备一些衣物和食物,并对纪胧多加照料。
等到琐事折腾完毕,纪胧干干净净地睡去之后,岳初晓方松了口气,送别老板娘,开始翻找随身能作为药的东西。
能入眼被带在身边的灵草药性都过于凶烈,岳初晓犹豫着挑出一株相对温和的,掐下最嫩的几片叶子后小心剔除其中的杂质,直到留下一小团精纯的灵气。
纪晗换过了衣服,周身素色,手腕缠了白绸,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岳初晓将那团灵气一分为二,朝他招手:“来。”
纪晗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奔了过来,等着下文。
“张嘴。”
岳初晓看着他张开嘴,将其中一小团灵气送入他口中,又抚上纪晗的额头,帮助他吸纳消化。
“痛吗?”
纪晗摇摇头,咬着唇将头抵在岳初晓的掌心,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拙劣地掩饰着初承灵气的细密疼痛。
但很快,疼痛褪去,纪晗怕吵到妹妹睡觉,低声回答:“……不痛的。”
岳初晓估算了一下药性和疼痛的维持时间,就势揉了揉纪晗的头发,让他去休息,才到纪胧身边,将剩下的灵气渡入她的体内。
纪晗有些担心,凑过来看着妹妹睡梦中皱起的眉和眼角聚起的泪水。
“会好的。”岳初晓安慰他。
随着时间流逝,纪胧眉宇间的痛苦被缓缓抚平,接着,她攥着被子的手无意识动了动,喃喃道:“娘……”
纪晗的背一下子绷紧了。
岳初晓手足无措,一瞬间连前两年在路上遇到走失的小孩后如何套话到一千年前岳期缘和尔文是怎么哄小动物睡觉的动作都想到了,检查纪胧气息确定她不会中途苏醒后,果断拍了拍纪晗头顶:“和我来。”
牵住小孩子僵硬的手,岳初晓在纪胧身边留下作为保护与提醒自己她苏醒的灵力,带着纪晗离开了客栈。
春夏之交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在街道上行走,这座小城有矮小连绵的群山,岳初晓让纪晗选择一个方向,随后往后者指向的东方出城。
城门是关闭的,但阻碍不了仙人,一片随意拾捡的落叶幻作小舟,便能搭载上另一个孩子前往他要去的地方。
“你知道‘三途’吗?”岳初晓让纪晗坐在林间一块被月色照见的石头上。
纪晗腕间的白绸流淌在石上:“乔叔说过,那是人都会去的地方。”
岳初晓挥手,让灵力显现,化作无垠奔流的水,将纪晗围绕在中间:“三途川是一条河,没有源流,也没有尽头。”
纪晗试探地去触碰那些“水流”,温和的灵流被他搅出涟漪,扩散,直至边缘重新平复:“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玄衣的仙人在孩童面前种下一粒种子,顷刻长成了与后者一样高的小树。
小小的绯色的花不断在树上盛开,又不断飘落,溶解在川流中。
纪晗伸手去接那些美丽的花朵,岳初晓让它们停留在他的手中:“三途是一个过去与未来并存的地方,所有生灵离开尘世之后都会进入三途,在水中洗去一生沾染上的尘埃,再进入三途的神树中,被神树带走他们的记忆与因果。”
一点亮光从纪晗的掌心奔出,鱼跃入灵力构成的三途川中,再游进“三途神树”中。
纪晗看着那点光亮从神树的根部一直往上,经过粗糙的树皮与树枝,最后到达一枝树枝的顶端——
一朵小小的殷红花朵绽开,摇摇晃晃地跌进纪晗的掌心,在从他的指缝滑落,飘进三途之水中消解。
“由此,过往、未来都在水中奔涌。”岳初晓微微勾指,让小神树开满繁花,又顷刻落下,“只要世间尚有生灵存在,三途之水永不枯竭。”
随后,那些红色凋零的地方,纷纷扬扬飞出光点,环绕在纪晗身边,明明灭灭,最终尽数消散。
“这是?”
“魂魄。”岳初晓说。三途之景随着他的言语变幻,山川湖海在他们脚下张开,灵力勾勒的飞鸟翱翔其间,又有各式各样的走兽在其中奔跑,最后城池凭空而起,人影徜徉。
“到达三途的魂魄终会离开,随后再度降临世间。”长羽的飞鸟停留在纪晗指尖,岳初晓让它用喙去蹭蹭小孩,“你或许会认不出他们的样子,但你们终会相逢——以很多种形式。”
泪水从纪晗的眼眶中滴落,穿透飞鸟的羽毛:“……但是他们不是他们了,他们不记得我了。”
逻辑有些绕,转世者非前世者,但总归会留下什么痕迹。
“三途只会洗去魂魄沾染的尘埃,不会改变魂魄自身。”只要容砚那家伙不加干预。
想到容砚,岳初晓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随即拍手,霎时,一切灵力构成之物失去了他们的形状,“慢慢长大吧,去与他们重逢,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了,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灵力绘制的山河图消失,失去光源,纪晗眼前一暗,再借由月光恢复了视物的能力。
“不必停留在过去,不必将自己困于记忆中。”岳初晓让纪晗抓住自己,从而跳下石块,“看——”
在孩童尚且蒙眬的泪眼中,林中无数叶子从枝头飘下,汇聚到一起,在空中逐渐展翅化为蝴蝶与萤火,前来簇拥着自己。
“叶落,叶生。”光秃秃的枝干上毫无生机,岳初晓将灵力注入地面,扩散开——
新芽绽放,蓬勃生长,重回葳蕤之相。
纪晗只觉得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从周身的蝴蝶萤火到繁茂的树间打了几个转之后,他怔怔地将目光投到了岳初晓身上。
死生之事连许多活了百年千年的修士都无法看透,何况这一个孩童。岳初晓早有预料,明白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很快就会被纪晗忘记,但是他仍希望:“早点走出来吧。”
纪晗没有回应,或者说,他已经不知道了该怎么用以前学的那些礼数来回报今夜的所见,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抓住岳初晓的衣角抱住了他。
孩子个子小,能抱住的只有腿,岳初晓失笑,将他抱起,挥散那些萤蝶:“好,我们回去了。”
“哥哥。”纪晗仰起脸,思索片刻后叫他。
在孩子的印象中,长辈会告诉他谁是哥哥,谁是伯伯,他依稀还记得“哥哥们”通常来说都比“伯伯们”好看。纪晗还没有见过比这位仙人更加好看的人,那应该是喊“哥哥”对吧?
这个称呼有些差辈,岳初晓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纠正道:“叫……岳先生。”
“岳先生。”纪晗知道“先生”是对年长者的一个敬称,但不知道“岳”是哪一个字,还是听话地改口。
“嗯。”岳初晓带他照着来时的路回去,“你喜欢灵力吗?”
纪晗回忆起刚刚的画面,毫不犹豫:“喜欢,很厉害。”
“那修炼才有灵力。修炼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能忍受吗?”
纪晗稍稍思虑了一下,肯定道:“我喜欢修炼。”
“那给你找一个师父,让他教你,怎么样?”岳初晓想起常年无所事事游荡在外,直到与柳叶成亲才有所收敛的杨延,心说是时候让他回报一下自己了。
等了许久,纪晗都没有说话,他呼吸声均匀,已然是睡着了。
回到客栈时夜已深,所幸纪胧睡得依然很安详,并不知道方才自己被单独留在了这个地方。
岳初晓将纪晗放到她边上,中间用额外买的被子和枕头隔开,以免两个孩子压到对方或者摔下床。
小女孩的睡颜比刚刚吸纳灵气时红润和舒展不少,烧也退了。岳初晓看着她,琢磨既然带她哥哥单独出去玩过,也要另外给她准备一些礼物。
要知道,他一向擅长端水,年幼跟随兄长和阿嫂之际便在无数争宠的小生灵中练出了这项技能。
时间在岳初晓坐在桌边构想中度过,天还未明,一阵哭闹吵嚷打断了他的思路。
皱起眉在两个孩子身边落下隔音的阵法,岳初晓提着尔雅轻步出门,在楼梯口看见了楼下的景象。
三个蒙着脸的男人正带着一群孩子,朝店家买几碗喂孩子的阳春面。
昨日帮着照顾纪胧的老板娘为难地看着那些孩子,又将目光不时瞥向那几个男人腰间的佩刀,最后还是鼓着勇气问:“三位客官,这些孩子……都是你们自家的吗?”
“废话少说!”其中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让你去烧点吃的那么磨磨蹭蹭,关你这老太婆什么事?”
老板娘尚不及五旬,就被冠上了“老太婆”之名,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她开店那么多年,见识广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就在她打算去做面,另寻考量时,正好以自己那刁钻的角度看见了岳初晓的身影。
她当即回忆起了这位气质特殊的房客。当时初见,老板娘就觉得这位年轻人恐非凡人,又认为以他带着两个孩子出行并细致照顾的行为不会是一个能容忍人贩行径者,便决定去寻求他的帮助。
作者有话说:
走亲戚走成呆瓜了,还好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