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疾当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迷迷糊糊,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分又没忍住,趴上了篱笆。
他这次不看云,专注地盯着那条细细的泥路。
他总觉得会和昨天一样,一个人影踏着暮色和星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只是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了村子,永无疾都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他泄气地松开扒着篱笆的手,刚想回房,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音打破了这几日村子的寂静。
村子似乎因为这哨音的到来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无声混乱,永无疾睁大眼睛,望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他只看清了模糊的人影,随即就被父亲捂住了脸往家里拖。
“你怎么还敢在这里!”父亲压低声音斥责,“快和你弟弟躲起来,安静点。”
“上大人们来了——”
很快,永无疾搂着弟弟安静地缩在茅屋的角落。他知道这是一年一度的惯例,乖顺地等待岁贡结束,上大人们离开再出去。
只是今年的岁贡好像和往年不太一样。
时间……是不是变长了?
永无疾不安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捕捉外面的情况。
村子小,声音传得本来就广,加上外面人声嘈杂,就算他五感迟钝,也还是听到了一些异响。
“……变更……岁贡……不足。”
“速速缴纳……”
“……宽限……”
嚎哭声骤起,永无疾心头一跳,慌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
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随即而来的妇人的尖叫。
“上大人!上大人,求求你们,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吧。”
他们母亲的话被另一道粗暴的声音打断:“无知妇人,闭嘴。”
那道声音忽的柔婉下来,永无疾才听出它的主人是那位建议了自己父母给自己取化名的邻居。
那位自称学识广博的邻居说:“大人,他们家还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年纪也合适,大补啊!”
永无疾周身的血在他意识到这些话背后含义时凉透了。
脚步声渐近,他牢牢抱住弟弟,睁着眼看着一个人踏进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泪水不自觉地涌出,一并模糊了视野与接下去的短暂记忆。
他只隐约记住了几个事实。
弟弟在自己怀里被夺走,剥了衣服折断手脚丢进了一个桶里,溅出了不少哭喊和深色黏稠的汁液。
自己同样被揪住头发拎起,只是刚被弄断了一根手骨,动手的上大人却突然用另外一种目光看向了自己,哈哈大笑着把他扛上肩。
永无疾挣扎不动,奋力抬头,本能想喊母亲,“娘”字刚刚出口,便被一声“嚓”的轻响淹没。
他那瘦小的母亲不自量力,想要反抗上大人夺回孩子,被一刀竖着劈开了半截身子,在他眼里染上了猩红。
永无疾停止了挣扎,居住五年的小屋落在他眼里的最后一幕,是父亲抽了柴刀走进了邻居的家里。
之后天地颠倒,村子的其他混乱都与他无关。
永无疾再醒过神,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陌生而华丽的陈设,陌生的炽热的炉子,陌生的簇拥着他的人,以及他们口中陌生的话语。
“这是孩儿命……”
“炼器……”
“拘魂……”
听不懂,不敢听。
无尽的恐慌淹没了他,所幸永无疾没有被这些可怕的情绪影响太久。因为醒来过了没多少时间,面前的人就达成了共识。
一个人对他举起了一枚通透的琉璃瓶,烛火折射成的彩光映在永无疾脸上的同时,一把锐利的小刀捅入了他的心脏。
一切心绪缓缓停止,疼痛伴随着意识涣散,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永无疾想睁眼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彩色。
他不知道沉溺在光中过了多久,直到一声器具破碎的脆响,才陷入彻底的黑暗。
“……”
脸上湿濡濡的,有风吹过,冷。
永无疾迷迷糊糊地想,死人也会冷的吗。
死人……
对啊,他……是死了啊。
虽然这短短活了几年什么都没活明白,永无疾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还是很难过。
难过积蓄到眼泪要掉下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被咬了一口。
不同于之前的轻微刺痛使得永无疾茫然地睁开眼,视线逐渐聚焦,看到了一团白毛。
这是什么东西?
白毛中间伸出一截粉色的舌头,舔了舔他被咬的地方。
“醒了?”
是一道陌生而有些耳熟的声音,永无疾费劲地想了想,找到了它对应的人,恍然大悟:“是你……”
两个字卡在喉咙间说不出来,永无疾一动才发现全身都在痛,他躺在地上,努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昨天的陌生人,他怎么在这,他也被抓来了吗?
那自己死了,他也死了吗?
“死”这个字再次戳到了永无疾的泪腺,他一声不吭,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能动吗?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很想说自己站不起来,但是张开嘴又说不出话,僵了一会发出一声呜咽。
耳边传来脚步声,一双手扶住他的肩,将永无疾拉得半坐起,靠在背后坚硬的物体上。
眼泪被轻柔地揩去,明亮的日光透过窗与大敞的门照进来,落进他渐渐清晰的视野中——永无疾终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脸。
年幼不辨美丑,直到永无疾年岁渐长,回忆起来才知道当初的惊鸿一瞥,那人是何等风华卓越。
陌生人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搭着永无疾的手腕不知做了什么,让他感觉暖和舒服了很多。
“我是死了吗?”终于哑着嗓子能说话了,永无疾迫不及待地问。
陌生人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陈述一件普通的小事:“死了,又活了。”
甚至比起这句话,他对下一个问题明显更感兴趣,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永无疾慢慢陈述了一遍自己乏善可陈的五年人生。
面前的人神色舒缓下来:“休息一会吧,待会就好了。”
永无疾适应着不听使唤的四肢,嘴也不停,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好在这位带着小白狗的人也会回答他。
“这是哪里啊?”
“据说是叫八浮川。”
“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他们把你抓来的吗?”
“不是,我问了路,自己进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姓岳。”
“你的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
永无疾东拉西扯,最后安静下来,决定面对自己其实最关心但又不敢面对的问题:“我的爹娘……弟弟,他们怎么样了?”
姓岳的青年人一双杏眼满是怜悯:“你父亲还活着,就是他给我指了八浮川的方向。”
言下之意,他的母亲与弟弟是真的死掉了。
永无疾不说话了,青年人也不催他,沉默着盘腿坐下。
只有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狼还有心思乱跑。
到永无疾支着自己坐起来,这份寂静才被打破:“八浮川的上大人呢?”
青年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轻描淡写道:“被我处理掉了。”
永无疾当时不懂“处理”二字背后的血流成河,愣愣地“哦”了声:“我想报仇。”
他眼里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地说:“我想报仇。”
青年人满身衣袍周正,只有浅浅几道洇开的血痕,来自这个孩子身上的创伤,他想起自己目睹的惨状,垂下眼,按住永无疾的头发揉了揉,聊作抚慰:“抱歉。”
永无疾抽噎着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
“你不能亲手报仇了。”他语调平淡,如同叙述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八浮川的人已经被我全杀死了。”
永无疾打了个哭嗝,总算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人俊秀的眉眼。
明明村里的长辈都说,八浮川的上大人是通天的神仙啊?
“是吗?”永无疾不知不觉说出口,青年听后挑了下眉,不甚在意,“不过是一群占了灵脉宝地,用最低等的血肉法子修炼的邪修罢了。”
永无疾不懂他话里的词,但是能听出他对于八浮川大人们的轻视。
小白狼蹭到永无疾手里,他下意识把它抱起放在自己怀里顺毛。
青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好点了吗?”
永无疾点头。
“……你知道‘孩儿命’吗?”青年犹豫着斟酌一会语句,还是直接说穿了事实。
“?”永无疾睁大眼,迷惑道,“不知道。”
“这是一种命格,由于三途树的差错,孩儿命生生世世活不过五岁。”他叹道,“当然,一般孩儿命也没有那么多轮回,他们的魂魄天生适合炼器,一旦遇到能认出孩儿命的人就会被抓去做成灵器。”
“你是一个孩儿命。”
永无疾面色空白地仰头看着面前的人,直到手部吃痛,才发觉自己错手揪痛了小白狼,被咬了一口。
青年理解他的反应,看了眼他的手,见没有破皮出血,便继续道:“所以八浮川的人没有立即杀了你,而是回这里用锁魂瓶取了你的魂魄,打算投炉炼器。”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青年严肃下面色,“你想要活着吗?”
接二连三的事几乎让永无疾无法思考,他呐呐道:“我可以活吗?可是我马上五岁了。”
“只要你选择。”青年笃定道。
“想——我想活。”永无疾毫不犹豫。
“好。”青年笑了笑,杏眼弯了个漂亮的弧度,“那你就活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找到东西后因一念之差原路下山,想再给一面之缘的孩子摸摸小白狼的岳初晓茫然:啊?被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