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挥手遣退众人,只留下他们父子二人。

  秋高气爽,吹散酷夏带来的炙热,撩起两人略散的额发,露出相似的深邃眼眸,却带着不同的气势,一人凌冽如冰,一人温润如玉。

  半响,寒冰倏然化开,嬴政柔声道: “坐。”

  “谢父皇。”

  扶苏眉眼微弯,拱手应声后在嬴政右手边落座,率先慰问道:

  “儿臣听闻大同之策已步入正轨,与父皇同喜。父皇近日勤政,废寝忘食,儿臣本应该来慰问些许,但又恐打扰父皇政务,还望父皇见谅。”

  嬴政笑道: “吾儿有心便好。”

  说完,又毫无征兆地问起扶苏: “大秦新订官制——三公九卿,所数为何?”

  扶苏并无意外,父皇时常考校自己秦国学问,现今新策逐渐完善,扶苏想到近日父皇会有一问。

  扶苏不假思索地应到: “三公乃丞相,御使大夫,太尉,九卿则为奉常,宗正,郎中令,卫尉,太卜,廷尉,治粟内史和少府。”

  嬴政: “农忙播种规定数量为几何?”

  扶苏: “种:稻,麻亩用二斗大半斗,禾,麦一斗,黍,答亩大半斗,菽亩半斗。”

  “善。”嬴政点头后微顿。

  “甲盗窃,如在捕获时估其赃物价值,所值应为3两钱,但吏当时没有估价,直到审讯时才估,赃值超过5两钱,甲和吏应如何论处?”

  扶苏从善如流: “甲当黥为城旦;吏为失刑罪,吏知而端重若轻之,为不直。”

  嬴政追问: “官吏判何刑?”

  扶苏略一犹豫, “候刑。”

  嬴政这才满意夸奖道: “功课做得不错。”

  为王者,需要清楚地明白了解自己国家的国情,且铭记于心,才能对于突发情况坦然处之。

  嬴政自己如此,对扶苏的要求亦是如此。

  扶苏浅浅一笑,随即眼底划过一丝犹疑,但还是拱手道。

  “儿臣近日研习新律,颇有心得。官吏不公,小惩即可,发配边关瞭望敌情,无疑送死,是否太过苛责?”

  嬴政笑意渐消,眼底泛起不虞。

  每次和扶苏探讨律法,对方都会“冒死”劝谏自己,自己虽然有所准备,但每每听见这些辩言,还是会怒火填膺。

  扶苏显然也是经历不少帝王沉沉的势压,此时不慌不满,依旧情深意切。

  “儿臣深知七国习俗旧策不同,唯有律法约束几分,才能平定百姓浮躁。只是,正因为民心不一,新律刑罚稍重,若激起百姓逆反之心,秦律严苛之名已有说法,假以时日,儿臣唯恐天下再乱。”

  嬴政冷声道: “如若自律,何会触法?不过是性恶之人胡诌而已,引得如你这般的,心怀妇仁之人申明‘正义’。”

  被嬴政狠声刺了一句,扶苏依旧平静,这样的言语他听的亦是不少,父皇没有抄墨砚说明对方心情尚可。

  因此,扶苏再次大胆谏言: “人性难测,并非是黑即白,生来就为恶,亦有生性纯良之人,不能一概而论。”

  嬴政嗤笑: “是啊,人性本善。”

  扶苏有些惊诧与对方的松口,可嬴政下面的话让他身影一僵。

  “就如你一样。足月不吃母乳,挥手打翻食碗,洒的你乳娘罗裙尽湿;一岁不顾劝阻,追鸟掉入池塘,惊动不会水的内侍呛水高烧;三岁更是逞强攀鼎,落入鼎底哭了一天一夜。”

  扶苏:……

  嬴政幽幽道: “哭声于鼎中盘旋,萦绕咸阳宫上方,久久不绝,吓得几个宫人屁滚尿流不说,还在深夜磕破脑袋。”

  害的他跑遍大半个咸阳宫,最后还是听到宫人大喊“有鬼”才循声赶去。

  对方精雕细琢的脸蛋上灰尘和泪痕交织成泥,东一块西一块地糊在脸上,正坐在鼎内仰天嚎啕。

  嬴政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一个人的小舌头,在撕心裂肺的时候,能震颤得如此厉害。

  “父皇!”

  似乎是嬴政眼里的揶揄尤为明显,扶苏不知是羞还是怒,双颊微红,稍微提高音量,打断嬴政的话语。

  “稚子荒唐之事,怎可拿到此处言说?”

  想到扶苏以前的趣事,嬴政心头的阴郁稍微驱散一些,微微挑眉,问道: “有何不可?”

  扶苏正要反驳,嬴政率先出击, “你坚持‘人性本善’,自然以你为例。”

  幼时如此叛逆,成人后这份倔强却只用在了与自己争吵上,既如此,为何看到那封子虚乌有的遗言,却不留平日半分叛逆?

  看着下方生动鲜活的儿子,嬴政眼眸微动,敛下其间的复杂怆然。

  扶苏不知道嬴政的心绪,满腔的劝谏在这一瞬间如鲠在喉。

  他才一月有余未见父皇,父皇何时变得如此无赖,倘若在往常,对方必定不会如此地无赖?还莫名地,让人感到……

  ……感到亲昵。

  扶苏一时哑然,垂下眼眸。

  嬴政见扶苏不说话,也没有继续翻对方的旧账,而是重新抬眼,静静地看着对方,心下情绪翻滚,最终回归平静。

  片刻,嬴政提起笔铺开王书。

  笔走龙蛇,嬴政动笔一向挥洒自如,只是这次,笔杆却难得的慢了下来,一笔一划,嬴政写得格外细致认真,仿佛将心底不知名的情绪也一同注入。

  在嬴政动作的时候,扶苏看似端坐,实则遮掩着视线不自觉地看向他的父皇,倏地有些恍惚。

  幼时,父皇对他要求严格,只关心自己课业;稍微长成些,记忆中,自己与父皇除了心平气和的考校外,总会有一场争吵,甚至激烈了,自己还会受些伤。

  虽然扶苏从未埋怨过,但心底,还是渴望与对方亲近的。

  这样安静共处一室的时光,以前竟从未有过。

  窗外树影簌簌声轻柔,此时屋内平白有几分温馨安稳。

  半响,白纸上迥劲有力的回勾提起,嬴政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清空。

  嬴政将笔放下,拿起一旁的传国玉玺,沉闷庄严的轻响落下,玉玺与白纸一触即分,红印落成。

  嬴政示意呆愣的扶苏上前。

  扶苏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起身来到嬴政面前,接过对方手中的王书,等看清上面的内容后,瞳眸骤缩,下意识扭头看向嬴政,正巧与嬴政沉心静气的眼眸合上视线。

  随后,他听到他的父皇同他说。

  “去边关吧,扶苏。”

  …

  人群往来,惊起树枝那道幼小的,黑色的身影。

  麻雀掠过万里无云的晴空,再次落到熙攘的屋檐,下方两道红色身影缓缓走过。

  唐慈关闭悬浮在面前的光幕, 【得抓紧时间了,他们已经快离开城中了。】

  林月华说道: “周围来咸阳城投稿的人日渐增多,出城勘验排队也需要时间,我们抓紧点,能赶上。”

  唐慈颔首,正在此时,两人身后正梳理毛羽的麻雀,眼下一花,就见街道下方倏地闪过一道红色的身影,炮弹一般冲向站在十字路口的两道红。

  林月华和唐慈两人正打算跑起来,身后便齐齐受到一道重击,两人身影不约而同地前仰。

  刚一站稳,就见纪子昂从一旁身后窜出来,抬手和两人打招呼。

  “呦!”

  林月华&唐慈:……

  两人虚眯着眼笑容灿烂的纪子昂,没有说话,纪子昂看着两人兴致不高的神情,问道: “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纪子昂挺了挺胸,侧身将别在腰间的书本展示给两人看,故作惋惜地说道:

  “也对!毕竟率先能看见扶苏公子的人是我。你们知道的,我也不想,但是陛下他信守承诺,我只能尽我全力,做好和扶苏的报道。”

  他为了这篇报道可是闭关修炼,编写不少问题,保证让公子扶苏这篇报道在大秦有一个轰轰烈烈的登场!

  唐慈上下打量纪子昂,视线夹杂着无语,陡然翻了个白眼。

  林月华柔柔一笑, “既然如此,扶苏公子的第一篇报道就靠你了,纪大社长。”

  纪子昂笑嘻嘻地应下林月华明显的阴阳怪气: “那是自然!”

  似乎是觉得两人的不开心有些明显,纪子昂顿了顿,建故作玄虚道: “虽然陛下只让我一个人去采访,但是我带几个助理应该没什么问题。”

  唐慈别过脸不吭声,林月华也像是没有听出纪子昂的言外之意一般,不为所动,纪子昂眉飞凤舞地瞅了他们一眼,直言道: “你们要是想去的话,我可以让你们当我的助理去宜春宫。”

  纪子昂凑上前,压低音量: “这可是多少大学生都求不来的机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纪子昂神情依然满是嘚瑟,仿佛中了天价彩票一般。

  唐慈现在才扭头看向纪子昂,眼里的无语逐渐被同情替代,随即举起纸: 【滚。】

  纪子昂:……

  额头青筋一跳,纪子昂龇牙咧嘴地上前揽住唐慈的脖颈,咬牙切齿道:

  “臭小子,你别不知好歹!在章台殿用我的脸写字,让我顶着你写的那几个破字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脸面的事情,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

  唐慈有些喘不过气,抬手狠狠地敲打几下锢在自己的脖颈间的手臂,非但没有敲开,还越发被嘞得面目通红。

  唐慈眉目倏地一凶,伸手捅在纪子昂的腰间,用力一拧,纪子昂顿时发出惨叫。

  “啊啊——!!臭小子!谁让你掐我的腰子的?!!快放开快放开——!!”

  纪子昂因疼痛不禁放开唐慈,但唐慈显然是个不吃亏的,拧着对方腰间的软肉硬是不放手。

  街道人来人往,纪子昂的惨叫让众人纷纷绕着三人走,时不时投过来异样的眼神。

  林月华耐着性子等两人大打闹,但实在是顶不住周围的看神经病的视线,上前将两人分开,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纪子昂躲到林月华身后,隔着对方看着凶恶的唐慈,委屈巴巴和林月华告状。

  “华姐!你看这个臭小子!我们不带他了!我们自己去找公子!”

  说完,便愤愤地拖着林月华就要离开,哪成想纪子昂一拽,没拽动。

  林月华轻叹一声,语中略带忧愁: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不去了,这是陛下给你的奖励,你自己去吧。”

  纪子昂:?

  纪子昂想过唐慈会拒绝自己,毕竟这臭小子体重120,就有100斤的反骨。

  但他从没有预料过林月华会拒绝自己。

  纪子昂和林月华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两人闲聊的时候,林月华会还自己说一些秦史,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扶苏公子仰慕。

  纪子昂观察着林月华的脸色,对方一如既往地微笑,只是笑容带着明显的伤怀,一定是在难过自己没有得到这个机会,纪子昂暗自懊恼自己太过得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华姐你真不去吗?”

  林月华嘴角微勾,朝纪子昂笑道: “不用了,去宜春宫不是那么重要。你快去吧,别耽误时间了。”

  见林月华这幅勉强的模样,纪子昂还想说些什么,但林月华百般催促,时间的确不早了,太阳的光芒已经逐渐柔和。

  明白两人确实没有去宜春宫的意向,纪子昂只能朝两人告别后便匆匆离开了。

  唐慈双手环胸,看着三步两回头的纪子昂,又瞥了眼现在毫无忧伤的林月华,暗自撇了撇嘴。

  被耍了都不知道,果然是个白痴。

  林月华察觉到唐慈的视线,说道: “走吧,我们也快来不及了。”

  唐慈点头,也没有戳穿对方的想法,毕竟纪子昂刚才实在是太贱了!

  两人朝着出城的方向跑去。

  …

  傍晚余晖任在,照得万物朦胧。

  城中有两人牵马在徐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绿一白,打扮严实。

  走出城门时,例行勘验照身贴的将士猛地一惊,刚要有所反应,便被人轻柔地扶起。

  将士慢半步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绿衣男子盈满笑意的眼眸,将士略微颔首,推开半步让出道路,对方也点头回敬。

  两人牵着马走出城外百米,绿衣男子脚步慢下来,白衣男子见此,低声道: “公子,当真不和陛下说一声就离开吗?”

  扶苏伸手松了松缠绕面部的白纱,轻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不必了,父皇既有此意,提前或延后离开,都无所谓,父皇不会怪罪。”

  白衣男子还想再劝,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男子露出的双眼一凛,循声望去,便见两道红色身影由远到近跑来。

  为首的那位女子看向自己所在的方位,眼眸一亮,脚下生风,不消片刻便已经来到两人面前。而对方身后落后大半的那位男子,手中拿着张纸,跑三步歇两步,气喘吁吁地赶到。

  绿衣男子认识这两人,是近期深得陛下重用的“政家军”,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护在扶苏身前,扶苏看出了他的意图,轻唤对方的名字: “章邯。”

  名为章邯的男子点头停在原地,扶苏见林月华好奇地看着章邯,介绍道: “这是我的侍卫,章邯。”

  林月华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些热烈,连忙收回后向扶苏行礼: “公子,我是博士,林月华。这位是考工丞,唐慈。”

  一旁的唐慈扶着膝盖好半响才喘匀气,手中的纸被风掀开, 【等等】两字赫然显现,等林月华介绍自己的时候,连忙直起身,掏出笔向扶苏打招呼: 【公子好】

  扶苏向两人拱手,道: “早就听闻二位大人之名,却一直不得机缘相见,还望二位见谅。”

  “没有的事,应该是我们去拜访你才是。”林月华摇头,神情忽地有些失落, “……没成想才第一面,你就要去边关了。”

  老祖宗明知事情发展,但还是将公子扶苏贬到北关,老祖宗……到底在想什么?

  比起林月华的多愁善感,唐慈明显要直白地多,举着白纸好奇地怼到扶苏面前: 【你惹陛下生气了?】

  扶苏一愣,章邯眉毛微蹙,正要上前呵止对方这无礼的行为,便被扶苏先一步制止。

  扶苏见两人眼中的担忧,轻笑道: “理应没有。”

  林月华和唐慈迷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理应没有是个什么回答?

  莫非是对方自己觉得没有,但收到诏书后又不确定了?

  这么想着,唐慈写到: 【陛下只是严肃了点,但他还是很爱你的!】

  林月华也道: “做父母的都是望子成龙,对公子你的期望越大,难免严厉。”

  虽然知道有老祖宗在,假遗书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林月华还是不禁多嘴一句: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别提陛下了。公子,做事前望三思而后行。”

  扶苏只当是对方在嘱咐自己行军时小心,因此笑着应下。

  唐慈从怀中摩挲半响,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圆形物体,上前一步塞到扶苏手中。

  扶苏看着手心中的物体:主体由木头打磨成一个规整的圆,上下分别写着“北南”,中间驻着一块黑铁,上面遣着一根绣花针,正随着扶苏打量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是?”

  唐慈: 【这是指南针,能为你指明方向。里面的磁铁是陛下历经千辛万苦找来的!这也是陛下让我带给你的。】

  如果不是自己提交了任务成果,提前知道公子扶苏离开咸阳的事情,他和林月华也不会在这。

  扶苏愕然,他还以为他的出行足够隐秘,哪成想一切都逃不过父皇的眼睛。

  手中的指南针小巧精致,却似有千斤重。

  什么“千辛万苦”,对于帝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虽然心下明晰,但扶苏一时哑然,却倏地轻笑出声,抬头朝咸阳城望去。

  目光灼灼,似要穿透厚实的城墙,落到遥远处的宫殿,但【咸阳城】三个大字历历在目,扶苏视线描摹着这三个字,心中却念着另外三个字。

  半响,微微垂眼,扶苏再睁眼时,轻柔一笑,向两人道谢。

  “扶苏多谢挂念。”

  马蹄踢踏,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林月华一直匿在喉中的叹息,此时才敢释放出来。

  “走向,到底是变还是没变。”

  唐慈看着已经不见人影的大道, 【不知道,不过……】

  …

  章华台是咸阳宫内最高的建筑,只要站在最顶端,便能俯瞰咸阳城,将一切尽收眼底。

  宫殿上方屹立着两道人影,首位之人的黑袍上方金龙熠熠泛光,龙首所向,是离城的方向。

  而身后之人则是一身文官打扮,气质儒雅稳重,语意无奈: “陛下,公子此去不知何时再与陛下相见,真的不去道别吗?”

  眺望远处的帝王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城郊的方向,长史蒙毅对与这对别扭的父子深感头疼,重重叹了口气。

  这番故意的动作唤来帝王轻轻一瞥,嬴政还是开了尊口: “叹何气?”

  “叹父子相隔千里,何处解忧。”蒙毅话语中带着些许调侃意味。

  嬴政似笑非笑,嘴角轻启: “彼此彼此。”

  说罢,便拂袖转身而去,黑袍上方的金龙猛地跃然于空中,又随之没入平静。

  亲哥哥驻守边关的蒙毅:……

  陛下最近嘴上功夫越发精进了。

  蒙毅临走前,深深望向北方。

  不管如何,望君平安归来。

  *函谷关外。

  两道身影骑马驰骋在山间,前方的路段逐渐狭窄。

  “吁——!”扶苏猛地一拉缰绳,顿时马立人站,激起层层尘灰。

  被遮挡的视线渐渐清晰,马儿已经四肢落地,甩了个响鼻。

  一身绿衣的扶苏似中通外直的莲枝,稳稳当当地坐于马背,偶有灰纱自马蹄下生起,试图沾染对方整洁的衣摆,却越在即将触碰到时不甘落下,更称得对方如腾云驾雾般。

  章邯随之停下后,担忧询问道: “公子,陛下此番决策,是福是祸?”

  扶苏望向咸阳宫的方向,伸手将怀中的诏书,轻轻地摩挲着,半响,才出声道: “我不知。”

  父皇那日的神情,不似生气,也不似赞扬,他至今依然并未读懂。

  但……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父皇。”将林月华的话重复说与章邯。

  “况且,”

  【扶苏,去看看天下,看看大秦。】

  脑中响起临走前嬴政的话语,扶苏呼出一口气,温润的眼眸微动,后半句话却与远在咸阳城的唐慈相同: “父皇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扶苏将马头拉向前方的函谷关,嘴角勾起,一时意气风发,朝呆愣的章邯微一眨眼,笑道: “大秦男儿,应当建功立业,既有机会,何不闯荡一番!”

  自那时,他说不定就会明白,父皇未与他言明的为所何。

  说完,便驱马进关,章邯视线追随着前方展现恣意的公子,也架马直追,回应声在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中异常嘹亮。

  “诺!”

  …

  【公子扶苏,二十有一。

  刚毅勇武,为人宽仁。

  然,皇族子孙不知边疆连绵,将士苦楚,位居高位,享于咸阳,无疑于坐享其成矣。

  今遣公子扶苏至北关幕府,入军营,由将军蒙恬所辖。

  秦始皇元年六月末。】

  …

  诏书一下,全城哗然。

  秦始皇并未立储,但长子扶苏品行才华,深得百姓青睐,无疑是老秦人默认的继承人,就连新秦人也是如此认为。

  万万没想到秦始皇竟然一纸王书,将颇受期待的继承人遣至边疆。

  虽然老秦人不怕战,但战场刀剑无眼也是不挣的事实,百姓即激动,又担忧。

  激动这位新将士会收获何等战功,又唯恐对方牺牲战场,大秦无人难当大任。

  但伤疤是秦国百姓的徽章,总归激动颇多。

  诏书只说遣扶苏去边关,并未具体说明对方离开的日子,只是百姓们时常会守在城门边,想着送对方一帆风顺,却总是不见人影。

  渐渐地,人们才恍悟,对方或许已经悄然离开了王城。

  …

  诏书昭告后的第二天。

  “啪!”报纸被愤然甩到案几上,林月华淡定喝茶,丝毫没有被眼前之人的情绪影响半分。

  纪子昂眉毛愤怒地扬起,大声质问林月华, “你看这是什么?!”

  林月华自无不应: “报纸。”

  纪子昂喉头一哽: “我当然知道是报纸!我是问上面的内容。”

  指着报纸上面的头版【秦始皇疑似重用公子扶苏,派其前往北抗匈奴?】

  “扶苏不在咸阳城了你们为什么不和我说?!”

  “害的我跑遍了宜春宫!都没找到人!”

  “怪不得那天不和我去!!原来是打算自己偷偷地去会见扶苏公子!!”

  说一句指一下,案桌被戳得“嘭嘭”响,搭配上纪子昂中气十足的质问,一时间竟有些气势。

  可惜,林月华已经直面过老祖宗森然漫天杀意,纪子昂这点水平在她眼里,最多算是小狗吼叫。

  “你不是要去采访吗?”

  “扶苏都不在宜春宫我采访谁??”

  纪子昂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月华,目光含泪,似乎在看一个翻脸不认人的渣女: “我们互相扶持,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升官发财,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

  居然这么重大的消息也不共享。

  林月华放下茶杯,幽幽道: “感情?感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

  一听这著名学家——懒羊羊的语录,纪子昂彻底绷不住了,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放到林月华面前,悔恨道。

  “亏我还想让你高兴点,求陛下找了一卷扶苏的课卷给你!!到头来我成沸羊羊了?!”

  林月华一顿,纪子昂踉跄地退后几步,仰天长啸: “可恶!我也想做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但是我做不到啊——!老天爷!为什么我不能做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那卷竹简被黑帛仔细包裹,林月华将其中的竹简拿出来。

  竹简表面干净光滑,一看便是有人经常擦拭把握,尾端有一个规整的圆形小孔,串引着一根黑线,下方系着一块木制小牌。

  林月华放下黑帛,伸手接住略微摇晃的木牌,才看清上面有一行细小的大篆,写着——【秦王政十四年初,秦败于李牧见解。】

  林月华认得这字迹,是老祖宗的。

  没有打开竹简,林月明细细摩挲着木牌边缘,眼眸微垂,低喃叹息道: “老祖宗现在才是最难过的人吧。”

  将自己的亲儿子送上战场,没有哪个父亲不会担忧,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用心培养的继承人。

  纪子昂吵闹的声一顿,看着林月华手中的竹简也歇了情绪,放下脑袋两侧高高立起的手臂,一时也哑了声,半响,看着停在树枝上的鸟儿,说起另外一件事情。

  “我爸从小严肃,一开始并不支持我报传媒,觉得传媒没有出路,想让我学计算机,科技发达,哪里都能落个好工作。但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对方只是习惯性的控制,控制即将脱离手心的孩子。”

  “为此我们大吵一架,冷战了一个月,但在我报道那天……”

  忽然间刮起一阵风,摇起枝头,惊鸟腾空,掠过盈盈眼眸,纪子昂眼里露出怀念: “他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就让我离开了。”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老爸只是希望我好,仅此而已。”

  哪怕自己退让一步。

  纪子昂笑道: “如果陛下再坦诚一些就好了。”

  坦诚一些,言明爱意,就不会让做儿子的,不得不揣摩对方的心思了。

  林月华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小木牌轻轻翻面,除主人无人可见的赞言,现今展现于世——【尚且稚嫩,但出类拔萃。】

  林月华将竹简小心地再次用黑帛装好,重新说放到纪子昂面前, “还给老祖宗吧。”

  老祖宗的这份呵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收下。

  纪子昂心领神悟,没有过多的推辞,将竹简细致放好,突然补充道: “就算如此!不代表我原谅你们两个的欺瞒!!”

  林月华不可置否,但纪子昂说出来后,心里舒服多了,这才问起另外一个“背叛者”。

  “说起来,唐慈人呢?”纪子昂脑袋一歪, “好像今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四大发明已经做出了三种,正研究着最后一种呢。”

  纪子昂然, “火药?可是他不是物理系的吗?”

  不管怎么想,火药这两个字都和物理沾不上半点儿边。

  唐慈真的行吗?

  *少府。

  屋内遍地图纸,图纸上密密麻麻绘制着复杂的机械构造,线条精准而有序。

  齿轮,螺丝,杆件等细节清晰可见,仿佛一张机械世界的蓝图,每一笔勾勒都透露着制作者的智慧。

  一片黑白中,其中红色的身影脚边堆着一堆被晒到干黄的竹筒,尤为显眼。

  唐慈将手中的木炭丢到铁臼(jiu)中细细研磨。

  他主修机械,秦朝现今的冶炼技术比商周已经精进许多,硬度精纯虽然达不到后世的水平,但是勉强达到唐慈要求,尚且能用。

  先前他领嬴政的命令制作方便工程的机械,唐慈将考工室下的人员分为三组:

  一组为零件组,主要任务是按照所需规格制作零件;

  二组为组装组,按照图纸,一步一步组装器械;

  三组为测试改良组,检测机械是否到达预期,在测试期间可以不断调整优化,以确保机械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匠人召集需要时间,大秦时期的图纸和唐慈熟知的不同,唐慈学习大秦衡量的单位用了不少时间。

  一个多月,虽然唐慈和考工室看似没有产出,但实际上两者在默契程度上,已经算有了巨大进步。

  至少基本的数据沟通方面,双方已经能听懂了。

  做好这些后,唐慈先整合大秦现有的技术,改良起重机和装载机,将零件图纸,安装图纸以及验收标准赶制完毕,交由三组熟悉,而一组开始赶制所需的零件;

  考工室步入正轨,唐慈便想着将四大发明集邮完毕,指南针的制作很简单:找到磁铁,将绣花针研磨生磁,制成小巧简便的样子,就大功告成了。

  至于剩下的火药,纪子昂觉得唐慈不行,但唐慈觉得自己很行。

  火药的成分他记得清楚,连爆炸的化学公式都记忆犹新:木炭,硫磺以及硝酸铵按照3: 1: 2的比例混合,点燃后,生成氮气,硫化钾和三个二氧化碳。

  理论背得牢牢的,实操经验他根本不缺,小小火药,轻车熟路。

  铁臼中的木炭已化为碳粉,唐慈拿起放到桌子上已经研磨好的的硫磺(石流黄)及硝酸钾(硝石)依次丢进去慢慢混合。

  摩擦产生热,研磨太快的话,会发生爆炸。

  等混合得差不多了,唐慈停下动作,提起铁杵轻轻搭在臼边,想弯腰拿一个竹筒。

  刚后退一步,便倏然踩到一个圆润的物体,脚下一滑,唐慈身子不受控地往前仰,手下的铁杵从臼的内壁一路下滑,擦起轻微的火星,火星四溅,落到臼内黑粉中,骤然泛起一阵五颜六色的光。

  在即将磕到脸时,唐慈左手及时地扶住桌子,稳住身子,但耳边传来一阵摩擦声。

  唐慈扭头后瞪大眼,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但他眼疾手快地滑开系统,手速爆发,盲打几个字,直至光芒万丈,唐慈整个人没入其中。

  *章华台。

  嬴政伏在文书间,右眼皮倏地一跳,嬴政奋笔疾书的动作一顿,一旁的内侍逮住机会捧着备好的茶走上前去。

  “陛下,您已忙碌两个时辰了,不如喝口水歇息片刻吧?”

  嬴政微微闭眼,将手中的王书批阅完后,接过对方手中的茶轻啜一口。

  自从报社势头正旺,嬴政就以“报社新建须有一位才能出众的人帮衬”为由,将赵高派到报社,新提了一位能力不错的内侍在自己身边。

  虽然赵高明面上没有丝毫的意见,可私下却小动作不断,思及,嬴政心下呼唤系统。

  【系统,天台山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系统: 【尊敬的陛下!已经完美完成!】

  嬴政略微点头,让一旁的内侍退下,动了动因久坐有些僵硬的身子,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正打算到窗前眺望一下远方,让酸涩的眼睛稍作休息,系统的声音又徒自响起。

  【滴滴!尊敬的陛下! “强秦所需”任务者唐慈发起求助,是否查看?】

  嬴政正奇怪,让系统打开消息后,看着唐慈莫名其妙的消息更是莫名。

  ——【我还会回来的】

  连对方一直常用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正在嬴政疑惑的时候,先前退下的那名内侍,又急匆匆地跑进来,慌忙行礼后说道: “不好了!陛下!少府走水了!”

  像是印证对方的话语,嬴政眼前的光幕倏然抖动起来, 【任务者】旁唐慈的头像逐渐被红色吞噬。

  【警告!警告!任务者唐慈正在受到伤害,生命数据正在流失!】

  【警告!警告!……】

  嬴政:?!

  —

  嬴政:朕方才就觉得眼皮跳。

  注释:

  1.

  士五(伍)甲?,以得时直(值)臧(?),臧(?)直(值)过六百六十,吏弗直(值),其狱鞫乃直(值)臧(?),臧(?)直(值)百一十,以论耐,问甲及吏可(何)论?甲当黥为城旦;吏为失刑罪,或端为,为不直。

  士伍甲盗窃,如在捕获时估其赃物价值,所值应为一百一十钱,但吏当时没有估价,到审讯时才估,赃值超过六百六十钱,因而把甲黥为城旦,问甲和吏如何论处?吏知道他的罪而故意从重或从轻判刑,应如何论处?以不公论处。——《《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

  2.

  候。候刑为作刑中最轻的一种,指发往边疆伺察瞭望敌情,仅许附加耐刑。

  3.《秦律·仓律》中记载: “种:稻,麻亩用二斗大半斗,禾,麦一斗,黍,答亩大半斗,菽亩半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