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这日,贾环和贾蓉一道前往礼部关领春赏。

  今日的礼部大门前比往年都要热闹,春祭隆重,各官宦世族皆十分重视。

  “三叔,我先往那边去,待会儿来接你。”

  公侯勋爵之后的春祭恩赏与众官员不在一处领讫,一是为了分出本质的不同,二来也是免得生出什么无谓的争执。

  贾环点头道,“你便去罢。”

  话间正听得不远处谁唤了他一声,转身看去却是陈文景,“环儿。”

  贾蓉见有他在贾环身边,也就放心去了祠祭司。

  “听说陛下有意升你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我先在此贺过了。”

  他谦和地笑了笑,“在国子监待惯了,都是陛下抬举,哪里敢不尽心呢。”

  二人说着话一同往礼部仪制清吏司去,路上倒也遇到好些面熟的同僚,皆颔首示意不提。

  仪制司的两位主事上了年纪,官员众多所以分派得也慢些,左右如今正值年假,众人倒是不急。

  况且这种事,等再久也是高兴。

  今日难得天气晴暖,礼部各处砖石明净,想是早早清了雪,院中两三人聚在一处说话的也不在少数。

  贾环一向怕冷,现穿了身二色金彩绣小袄,蜜合色海棠褂子,披着白狐斗篷,愈发显得乌发雪肤容色出尘。

  他站在一棵黄澄澄的柿子树下,倒像是画中人落了地。

  贾蓉过来时,他也才领过春赏,正和吏部的几位同僚说话。

  “三叔。”

  贾环便笑着和众人道别,二人一起出了礼部往荣国府去。

  贾蓉捧着的那黄布口袋,上边印得有字,言明赐与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恩赏共二分。

  多少银两、什么年月日、又是府中谁来关领、礼部发放主事是谁等,具印得清楚明白。

  往年只得这么一口袋,今年却多了贾环这一份。宁荣二府中身有官职者,唯有他能领来。

  他带着贾蓉捧了春赏过荣庆堂回过贾母与王夫人、又去贾赦邢夫人处看过,才回了宁国府,仍旧将那黄布口袋焚在宗祠大炉内。

  各处忙完已将近午时,贾珍与尤氏留贾环在东府吃饭,他道已应了老太太要在那边吃的,二人只得打发小厮好生送他回去。

  在荣庆堂用过饭又陪坐片刻,天慢慢阴了下来,贾环便回了甘棠院睡午觉。

  这一觉睡得昏沉,傍晚晴雯来喊他起来时,才发现他额有薄汗,面色潮红。

  “哎哟,可是今日出去时叫风扑了?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热来。”

  赵姨娘闻言来看,忙让小丫头去熬药,又叫人拿热水来要给他擦脸擦手,“天爷啊,究竟要人怎样呢,不如就让我替了他罢。”

  虽是这两年身子好多了,但到底和常人不能比,他如今官职在身,不免费神劳力的。

  现下又是冬日里,一个不妨就如此了。

  贾环前些日子情绪起伏,又疲倦乏力。今日出门略微着了些风便发起热来,他此刻只觉得身上重的很,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没法,赵姨娘只得打发人去贾母那里回话,秉明这几日他怕是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贾环迷迷糊糊喝了药,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外边静静的也没个声音。

  屋内晴雯和云翘坐在床边侯着侍奉,熏炉上暖着粥饭。

  “喝水……”

  晴雯听了便忙倒水来,扶他起身喂了两口,“可怎么样了?才给你换的衣裳,这就醒了。”

  贾环点点头,“好些了,只是身上疼。”

  他觉得自己的膝盖、指节、手腕、肘间几处都在隐隐作痛,说不好什么滋味。

  “烧得那么厉害,可不是浑身疼么。”云翘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温的,果真来得快去得也快,王太医说得没错。”

  在贾环睡着的时候,赵姨娘让人去请了王太医来,把了脉只说是忧虑体虚,须得静养。

  晴雯将熏炉上暖着的一盏红米粥端来,“晚饭也没吃,这都一更了,定是饿了罢。”

  “不想吃这个。”他现在嘴里发苦,病中吃药舌头又涩得很,语气委屈,“想吃酥酪……”

  二人对视了一眼,晴雯无奈道,“罢,若不是实在难受,这也不能依你。”

  一碗糖蒸酥酪很快送了过来,他吃了小半碗,铃铛将汤药热了热端过来,贾环服过药又睡下了。

  屋内放着辟寒犀,暖如春日。

  云翘将床帐放了下来,在海棠琉璃香炉内点了一支雪中春信。

  次日芦枝奉命来给贾环送东西,才从蕙儿那知道他病了,便赶着回去告诉薛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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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我今儿去贾府送东西,听小丫鬟说三爷病了。王太医说是前些日子忧虑所致体虚,倒没有大碍,只是还要静养。”

  薛玄沉默着将笔搁下,将案上抄好的经文收起,放在了一旁的紫檀木箱内,里头一卷卷的经文将箱子都填满了。

  上月他常去相国寺抄经,每日只待两个时辰,倒还好些。

  自从贾环回了荣国府过年,薛玄也回了永宁侯府。这几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常日里还要茹素放血,所以气色非常差。

  他从座上起身,心里也松了口气,总算赶在年前将四十九卷经文抄完了。

  薛玄伸手点了点那箱子,“将这送到相国寺去,交给主持。”

  芦枝应了一声,将紫檀箱从案上抱走了,“我这就去。”

  “你问了侧生,今年各处传回来的消息,还是没有茯苓脂的下落?”

  芦枝不知该怎么说,一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薛玄便明白了,“你去吧。”

  “唉,好。”他赶忙往相国寺去了。

  今日相国寺有主持亲自做的慈悲道场,所以即便是将近除夕,前来祈福还愿的人仍旧很多。

  芦枝来得时候主持还忙着,他便抱着箱子等了等,直到道场结束。

  “主持,这是侯爷抄好的经书,共四十九卷,有劳您了。”

  边上的小和尚将箱子接了过去,面容沉静慈悲的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还请转告薛施主,他所托之事贫僧会尽力而为。”

  芦枝忙回了个合十礼,“多谢主持师父。”

  他又道,“万事不可强求,执念太深只会沉溺其中,再难挣脱。凡事看开一些,或许峰回路转就在眼前。”

  “师父……我听不懂。”

  净尘顿了顿,随即展颜一笑,“小施主,要下雪了,请快回去罢。”

  “哦。”芦枝呆呆地,只觉得他高深,便小心告辞退了出来。

  侧生正坐在马车前等他,“走。”

  他便一下跳上了车,随即喃喃道,“奇怪,感觉跟被人骂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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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环的病两三日便好了,贾母等心疼他历来体弱,所以除年三十祭宗祠外,并不让他出门。

  初三,薛家来荣国府拜年。

  “三爷,老爷那里说永宁侯与薛二爷来了,问您可要去荣禧堂见见。”

  院内的小丫头都进园子里玩去了,晴雯正坐在廊下绣帕子,听传话的婆子这么说,便朝贾环递过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

  “……咳。”他将手上的书放在一旁的花几上,“劳妈妈回话,我换身衣裳就去。”

  赵姨娘手上抓了一把榛子,啧啧嘴笑道,“初一不出门,初二你宝姐姐回娘家,这才初三就急着来了。”

  她说着又喝了口茶润嗓子,“哎呀,当真是惦记呢。”

  贾环面皮薄,连带着耳垂也红了。

  年前那两日他病着,薛玄因不好进有女眷的内院来看,只能以信寄情。

  芦枝一天两趟的往荣国府跑,每日晨起一封傍晚一封,赵姨娘都看在眼里,“快去罢,人家等着你呢。”

  晴雯放下绣绷子,起身进屋给他找衣裳,“前儿外头孝敬来的那件藕荷色苏绣兔毛领的褂子还没上身呢,轻巧又暖和。”

  “是了,那颜色也好,正合现下穿。”

  贾环听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觉得好笑,“便穿那件吧。”

  荣禧堂内贾赦贾珍贾蓉等具在,正说起明日往王家赴宴的事。

  薛蟠正逗着一只狮子猫,这本是薛姨妈养着解闷的,今日被他偷摸带出来给贾环顽。

  那猫儿毛色雪白,十分乖巧,窝在薛玄怀里打瞌睡。

  “环三爷来了。”

  大红毡帘被掀开,贾环走了进来。

  自回家起,他和薛玄也有快十日未见了。

  甫一相见,两下里眼神相触,哪里分得开。

  贾蓉上前为他解了斗篷,“三叔,您的身子这两日还好?”

  “静心吃了几日的药,已经养回来了,不碍事的。”贾环坐在了薛玄身边,便有小厮捧上热茶来,他放下手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薛蟠拿了个绑着彩线的小棍,“环儿,你看这猫像不像雪球。”

  他伸手顺着猫儿的背摸了摸,“这品相真好,你养的?”

  “母亲养来解闷的,今日还是头一回抱出来。”

  抚摸狮子猫的同时,贾环指尖擦着划过薛玄的手背,两人同时颤了颤。

  经历过极亲密的相处,这十来日未见,倒是愈发显得让人心躁。

  屋内人多眼杂,他们到底还是选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一前一后的出来了。

  “环儿……”

  薛玄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似乎只有真正见了面说上话,亲眼见到他好好的,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踏实与安宁。

  贾环亦是如此,他从未觉得不见面的时日如此煎熬。

  尤其是在病中那两日,按理说他身有宿疾,春夏秋冬,天长日久。无论胸闷气短或咳嗽发热,都已是寻常,也早该习惯了。

  但是这一次,他还是觉得难过。

  “你怎么瘦了?”一进门他就发现了,薛玄的面色不太好,比之往常要更憔悴消瘦。

  薛玄摇了摇头,“没事,只要你好我就好。”

  贾环没有多问,只是贴着他脸颊蹭了蹭,“这话于你是如此,于我亦如是。”

  两人在小角门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一道回了荣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