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冬月,这日正逢着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府都齐聚祝贺,热闹非常。

  今年为着家中女儿们出嫁者多,又添了几门姻亲,比往年更见热闹。

  不仅有元春赐出福寿香、金银锭、伽楠珠,连弘亲王府也派管家来送贺礼,众人皆十分意外。

  迎春、黛玉等不免对着探春调笑一二,惹得她脸羞红,被硬按着灌了两盅酒。

  将近年下,贾环将在文选清吏司的差事都了了,才匆匆赶回家中。他先往荣禧堂中与贾政贺寿祝酒陪坐半晌,再往荣庆堂见老太太、王夫人、凤姐等。

  “环三爷来了。”

  屋内的说笑声一顿,凤姐道,“早说背后不能念叨人罢,这就来了。”

  贾环绕过围屏进了众人所在的侧厅,“见过老祖宗,孙儿来迟了。”

  贾母年纪大了,自今年开春后身子便常不痛快,她最喜爱的几个孩子,只有贾环不在身边,所以甚为挂心。

  “才说这天愈发冷了,怕你身上不好,要打发人去你那里送东西。”王熙凤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把,“还不过去让老太太好好看看。”

  他便去了斗篷,上前坐在贾母身边,“老祖宗近来可好,今个任上事多,差点赶不及给老爷和老太太请安。”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孝心。”老太太让人捧一盏杏仁茶来给他,“外头天寒呢,怎么也不拿手炉,身边跟着的人也是越发不上心了。”

  贾环便笑道,“原是拿着的,方才忘在老爷那里了。”

  王夫人让彩云将自己的手炉拿给他,又问凤姐道,“年事都具已办妥了?”

  “是,正月里亲戚多,年酒年礼是上月就预备齐了的。如今有林妹妹帮我,倒比往年强多了。”

  黛玉已是荣国府的宝二奶奶了,现下与凤姐一起当家理事。她虽身子弱些,但也是要强之人,且并不大包大揽,如此妯娌间亦如做姊妹时那般和气。

  饭毕,贾环与凤姐一道出了荣庆堂。

  “老太太的身子怎的就这么虚下来了,全然不如往年精神焕发。”

  凤姐叹了一声道,“无法,如今也不记事了,那日吃着饭忽得问了一句,‘环儿呢?宝玉呢?怎么还没下学过来呢?’满屋人唬了一跳。”

  闻言,他心中猜测落地,唯剩叹息,“上了年纪这也是寻常,着人精心伺候就是,我一得闲了就回来陪着祖母。”

  “你的身子本不好,难为在任上还时常回来尽心。”她拧眉摇了摇头,“也就是这几年了。”

  贾环宽慰了她几句,二人在院外分开,他便去了甘棠院。

  赵姨娘这里备了汤留给他喝,一见他来就吩咐小丫头子端茶递水,摆果子糕点来。

  “母亲别忙,你坐着歇歇,我在这吃过晚饭才走。”其实贾环也知道,是因为他如今不在家里了,探春明年又要出嫁,她心里舍不得。

  赵姨娘便也坐在榻上,端了羊汤给他喝,“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每日用过晚饭,咱娘俩总是坐着叙话。”

  他笑了笑道,“到时候母亲跟我住到那边去,咱们还是能这么说话。”

  贾环之前便想好了,左右他已是分了家,贾政又长年外派不在荣国府。等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把赵姨娘接到那宅里去,住在春山居东边的清月阁。

  “毛崽子,你急什么……”

  赵姨娘听他如此说,眼眶有些湿润,便用帕子按了按道,“我在这不知过得多自在,左右你老爷也是不在家的,老太太和太太又不问事。”

  “你做官出息,我在家也得益,满府里谁敢怠慢委屈了我。”

  她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慢平复心绪,又坐在贾环身边摸摸他的脑袋,“你只管安心,母亲一切都好。”

  贾环见状也不欲多说,各自在心中明白就是,“上回我让人送的石斛和虫草你可吃完了?我再打发人送些来。”

  赵姨娘指头戳了戳他脸颊,“今日一大早,侯爷就让人送了新的来,还有两盒阿胶。”说完又噗嗤一笑,“这可真像是找了个姑爷,这么会孝敬丈母娘。”

  “母亲……”他差点被呛到,又只得无奈地笑笑,“等三姐姐出嫁,那时你才是有了真女婿。”

  赵姨娘闻言叹了叹道,“亲王殿下的孝敬,我是无福受用了,只要三丫头能过得舒心,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贾环明白她的意思,大约是觉得水钧不会把一个姨娘放在眼里,再多好处也是在王夫人跟前。

  “不会。”他轻声安抚道,“弘王是个直快性子,上回还问我呢,说‘你父亲在朝中也无甚功绩,怎么就教出你们这样出众的一对姐弟来?想是令堂的功劳。’”

  赵姨娘被逗得直乐呵,“他真的这么说?”

  贾环点点头,“可不是,我还说‘殿下知我幼年患那病症,都是依靠母亲长年累月的照料爱护,否则怕是长也长不大了。’弘王便道你当真贤德。”

  “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捧腹,“小兔崽子,你说得是我么,倒听得老娘脸臊!”

  贾环挑了挑眉,“在外人面前,可不得给你挣些面子么。”

  赵姨娘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子,“得,到时候见新女婿我要稳重些才是,否则可不是白费了你为我说的好话。”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探春幼时便被抱到太太院子里了,她即便心中再不愿意,也知道自己没心力同时教养女儿和患病的儿子。

  所以探春长大后与她和与王夫人间的母女之情有深浅,她虽难过但也理解,况且王夫人的确将探春教养得极好。

  环儿这番话也是为了哄她高兴,她心里都明白。

  她这一生儿女双全,如今不愁吃穿手中又有银钱,夫君也不在家,当真是再顺心不过了。

  “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幼年时曾说过,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当真应验了。”

  赵姨娘不禁感叹,“是我的环儿争气,为咱们挣来了好日子。”

  贾环靠在软枕上,认真道,“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都是应该的。”

  如今一天比一天冷,年末吏部的事情也多,或许是太过疲倦,或许是精力不济。近日他总心神恍惚,每每忆起前尘往事,心下不大安乐。

  赵姨娘还以为他说的是幼时生病又好了的事,想起那时候也有些感慨,母子两个便吃着果子叙话到太阳落山。

  ……………………………………

  薛玄正坐在紫檀桌案边翻看各地商会大事小情总汇和稽查书信,只听得门外李素一声,“公子回来了。”

  随即琉璃隔门被推开,贾环抬步走了进来。

  “怎么回家一趟,脸色这么不好。”

  他摇摇头,显得有些恹恹地,“没事,就是有些累。”

  薛玄上前替他解了斗篷,又俯身吻过他的脸颊,“我让人备水,你去泡一泡好解乏。”

  贾环便脱了衣裳往浴阁去,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薛玄去找时才发现他睡着了,就将人擦了水抱出来放到床榻上。

  “怎么还不放年假……”

  淳朝秋冬每七日休一日,说起来已算是宽宥了,只是他近来疲惫,又是最厌恶冬季的,身上有些不好。

  “离年节假还有一个月呢。”薛玄笑了笑,在三足玉炉内点上一支香,“好好睡罢,再过两日就是休沐了。”

  贾环如今已不习惯抱枕头了,就让他也快上床来,“点的什么香,与从前不同了。”

  他便道,“外头进贡的,叫引梦香,说是比逐梨香更助人安眠。”

  冬日天暗得早,不似夏日隐有虫鸣,现下已是静谧一片。

  屋内暖香浮动,二人躺在床上才说了一会儿话,贾环便睡着了。

  他的意识悠悠荡荡,忽至一仙宫宝境所在,只见霞光月影,珠翠辉煌。似有天仙女使在云中穿行而过,彩绣虹光,不可尽述。

  看着不远处有一宫门,门前一座石牌坊,贾环走了过去,见上面镌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心中正疑惑着,见宫门内走出一位仙人,袅娜翩跹,穿着容貌不与凡人相同。

  警幻本是要去人间接绛珠仙子的生魂回太虚幻境游玩,不想半路遇到了贾环,“一去经年,你如何而来?”

  贾环如实道,“睡梦迷途,唐突仙子了。”

  “这倒无妨。”警幻上前来细看他此身经历,笑道,“今偶遇宁荣二公之灵,言起国朝历年,世家运数本将可尽。却突有异殊,颠倒乾坤,利及国运,不想原来是你。”

  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明白,心中也烦躁,“但我却并不知何故来此。”

  警幻忽地笑道,“岂有在此空谈的道理,既来了也是难得,先随我去饮茶一盏罢。”

  说着便带贾环进了太虚幻境,又入了孽海情天。进了二门,两旁六间侧殿,都是太虚幻境司管凡世情怨之处,头一个便是“痴情司”。

  他对此不感兴趣所以并未多看,警幻引他到一个雕梁画栋,珠帘玉台之宫,笑道,“今有贵客到此,还不来迎。”

  殿内走出几个羽衣飘舞的仙子,个个面若春花,眼如水杏,甫一见了贾环,便道,“姐姐怎的没去接绛珠妹妹,倒带了他来?”

  “本是要去的,不过偶遇而已。”

  幽香浮来,仙乐飘飘,贾环觉得那香比自己闻到过的任何一种香味都奇妙,又有些熟悉,正是仙境方有之引梦香。

  警幻命小鬟捧了茶来,果然清香奇异,他浅浅尝了尝,“甚好。”

  喝过茶,贾环也没多少耐心了,便开门见山道,“有许多事我难以言明,想来仙子定能为我解惑。”

  众仙子中那位名度恨菩提的笑道,“急什么,若不是趁此,恐还不能和你一道品茗。”

  “世间的贪嗔痴爱如梦幻泡影,不过转瞬即逝,贵客何必忧愁。”

  贾环其实很想说,我没有你们这么高的境界……

  警幻只得道,“也罢,你这皮囊魂魄深处万丈红尘之中,又如何跳脱得出?”

  痴梦仙姑手执一枝桃花,“没甚说的。”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如此你可明白?”

  贾环料定她们无法全然告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搅得他头疼,“此生奇幻,庄周梦蝶,我竟不知哪一个是真的了。”

  警幻便引他往案前翻看了此间下凡历劫之人挂号的册子,指了指那投身江南之处,册上金光璧彩的文字,他一个也认不得。

  “……”

  一仙姑上前笑道,“此肉眼凡胎如何能了。”说着便素手一扬,那册上方显露出可认的字来。

  只见旁人的名号后只对应一字,百来个皆是整整齐齐,他的名号后确是跟了两字曰:贾桓、贾环。

  “这是何意。”

  回想当初一僧一道来家中解祟,他也曾深想过自己的来历,但此玄幻之事凭空又如何想得明白,若说前世和现世是为一人,因何又分出两样来。

  既分出两样来,怎么他在那一世过了十几年又半途过到这边来。

  随着年月渐长,在此世的挂念越多,就越想琢磨个清楚。

  警幻便将册子收起,“只顾眼下就是了,前尘苦痛,何必还要纠缠。”

  贾环抿了抿唇,“并非纠缠,只是如今安稳,才唯恐骤生波澜。”

  他来这地方来得蹊跷,数年过去,所求都已得到,若生突变,怕自己也承受不起。

  那引愁金女飘然而至,语调柔和轻缓,为他解了疑惑。

  大意是说当初下凡之时天有异像出了岔子,他的魂魄先去了那世里,贾桓七岁时的那场祸事发生之后,这里的贾环才能出生,但因魂魄不全,所以没过两年便痴傻起来。

  后来再想起这事时,下界已过了许多年,如今不过是补偏救弊,纠正回来了。

  贾环听完只觉无语又恶心,“一半在那地方不良于行过了十来年,一半在这里呆呆傻傻过了十来年……”

  他冷笑一声,“我也真是够倒霉的。”

  “造化如此,怨不得谁。”警幻上前两步,随意道,“本是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你们跟着顽一遭罢了,何必多想这些,不过是些微末小事,也值当你放在心上。”

  贾环翻了个白眼,又端起茶盏灌了一口,“微末小事……好、好,就算我寻晦气,那往后总能安定了罢?”

  “自然。”

  贾环呼出一口气,脑子里乱乱的,他将所有经历在心中过了一遍,细细计算着得失。

  虽然生气,但如今这个结果他只有接受的份,也不得不承认,他现下是庆幸的情绪更多,起码不必再忧虑前尘了。

  且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眼前所拥有之物才是最紧要的。

  ……………………………………

  梦醒的时候,刚过子时。

  才睁眼,他的脑子有些混沌,“唔……”转头便见薛玄睡在身侧,端的是玉质金相、眉目俊美,睡着时比寻常更显温柔缱绻。

  贾环还懵懵地,抬手就推了他一把。

  薛玄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半睡半醒间将人揽进怀里拍拍,声音低沉慵懒,“做噩梦了?”

  “不是。”他将脸埋在薛玄肩窝蹭蹭,“……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