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节,因逢贾环高中,元春赐节礼,东西二府比往年更忙碌。

  “大厨房送来的粽子,有玫瑰豆沙馅儿的、蜜枣葡萄干儿的、桂花红糖的……都是素日里三爷喜欢吃的。”

  芳官便和铃铛捧着两个大红木食盒进了院子,又说早起挂的艾叶菖蒲青嫩,不免有些味道,怕呛了贾环。

  晴雯就吩咐将正堂的错金铜博山炉点上荔枝香熏一熏,“在院里站了这一会儿就想发汗,我去换件轻便的衣裳,估摸着三爷该醒了。”

  云翘与香扇将端阳各处送来的节礼归整入册,但是月蜃楼的库房已放不下东西了。

  只能将西暖阁后头的内室启开,里头三四个黑漆大金的箱子登时被放得满满当当。

  贾环昨夜跟薛玄出去看灯会,所以睡得迟些,一直到将近午时还没醒。

  天气渐渐热了,屋内的辟寒犀也收起来了,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床褥和颜色鲜亮的帐子,卧房两边半开的窗棂传进幽微的花香。

  阳光洒在廊下,贾环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伸手掀起床帐,“晴雯?”

  “来了。”她才换过衣裳端了水上来,“正巧你醒了,老太太那里才派了人来说,叫到荣庆堂吃饭,宝二爷已经去了。”

  “外边儿很热?瞧你都换薄的了。”

  晴雯将帐子挂起来,拿了茶给他漱口,“倒不是多热,只是方才收东西进屋子,慌来忙去的。”

  他起身穿了衣裳,走出卧房到二楼倚栏往外看,满院异香馥郁,粉蝶飞旋,“今儿天真好。”

  “过节了,穿身新的罢。”晴雯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正在柜子里翻衣裳。

  贾环随意应了一声,便只穿着玉纱小衣踩着鞋下了楼,院子里打理花草的婆子见了忙请安问好。

  晴雯才拿了衣裳下来,转头见他坐在廊下石栏凳上,便训院子里闲散的小丫头,“一个个都是瞎的么?眼见爷坐在这里,也不知道拿个软垫子过去。”

  “有些饿了。”

  云翘正让人送热水来给他洗脸,闻言便道,“午饭还没到时候,芸哥儿早间送了些时新糕点来,还有大厨房才蒸的粽子。”

  他用帕子敷过脸,举起手臂抻了抻腰,“拿两个粽子来吃罢,等会儿还要到那府里去。”

  香扇便让蕙儿去拿,“再备一盏木樨清露兑的茶。”

  玫瑰豆沙的粽子虽好吃,但贾环的肠胃不适宜吃这种易积食的东西,只略微用了两三口便放下不吃了。

  “娘娘赐出来的节礼与往年不同,还有各亲友家的,加上外头的孝敬,都已经登记下了。”

  他点了点头,“我现下也没这个功夫看,先搁着罢。”

  换过衣裳,贾环出了园子往荣国府去吃节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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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庆堂内众人皆在,只听外边打帘子的丫鬟道了一声,“环三爷来了。”

  贾母笑说,“正说着他就来了。”

  “说我什么呢?偏是我来的巧。”贾环笑着上前,“给老祖宗请安了。”

  薛姨妈与王夫人坐在一处,招手让他到身边来,“正说你今年的生辰,往年都是从简,该要好好给你办一场才是。”

  他挽着姨妈的臂弯,姿态亲昵,“哪就值当你们这样费心,往年就已经很好了。”

  “这可是你高中探花后第一个正日子,怎么能不大办。”

  贾母做主拿了体己出来交给凤姐,也不知是多少银子,只吩咐让好好的操办,必定要办得热闹好玩又体面。

  薛姨妈照例问了他近日吃饭吃药如何,又道,“可要好生调养,这往后上朝议会起得那样早,又不进水米的……”

  “玄儿身子那样康健,我看了都心疼,何况是你。”

  这些日子府中上下被喜事冲昏了头,竟未想到这一层上去。

  也是这些年来家中一直未有此例,贾政自升五品以来,总是在外任职,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谁也没想到。

  贾母想起那日随诊的老婆子回来说的话,愈发忧心。

  且荣国府离皇宫并不近,光是在路上就要颠簸耗费许多时间,长久恐积劳成症。

  一次两次也罢了,但这上朝是长年累月的事,即便是圣上宠信,也不能老是告假。

  何况以贾环的性子,若非到了身子挨不住的地步,总是要去的。

  “这倒是……”贾母沉思许久,“等下月他父亲回来,再商议罢。”

  薛姨妈起身坐到了贾母身旁,“老太太,我不怕说句私心的话,就让环儿到咱们家去住,最好。”

  永宁侯府在城南,算是离皇宫最近的地界了,若是真能住到那边去,每逢朝会起码还能再多睡半个时辰。

  这话一出,贾母与王夫人都觉不妥,但一时半刻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不、不、这怎么行。”老太太拍了拍薛姨妈的手,“我知你是好意,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虽都是自家亲戚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孩子……”

  她拉过贾环搂在怀里,操心道,“这孩子自小娇气,身上又不好,总是要添许多麻烦出来的,时日久了也怕你们厌烦。”

  “老太太这是见外了,我和宝儿在这府里园子住了这几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呢,也要叫咱们还一还情才好。”

  贾母如何不知盖大观园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忙道,“姨太太这话就生分了。”

  薛姨妈见贾母仍旧不松口,便说,“若实在不愿,咱们家在城南还有一处空着的宅子,常日也有人打理着。里头房屋花园子都是齐全的,不如就让环儿过去罢。”

  “那里长久没人住也可惜了,就当劳他去给我看屋子。”

  探春在旁听了觉着可行,且姨妈也是好意,老祖宗和太太若过于推辞难免伤了情分,于是便上前说和,“这便是两全其美了,过去时带着丫鬟小厮和伺候的人,也不劳动姨妈家的下人。”

  “再者我想着他往后在任上,不免要与朝廷上的同僚有些往来,就如同老爷在家时那般。”

  “听环儿说吏部乃六部之首,文选清吏司掌官吏班秩迁除,如今这样总是不便的,岂不是耽误了他。”

  倘与那些人往来,根本就不能再住在园子里,若是说住回荣国府再收拾个院子出来,总是不如月蜃楼的。

  难不成他如今功名官职在身,反而住得不如从前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句轻狂的话,一处宅子在薛家眼里算得了什么,且贾环一向与永宁侯亲近,怎么也是住得的。

  见贾母若有所思,想来已同意了大半,探春又道,“环儿年纪虽小,但往后有俸禄恩赏可得,不怕花销的,说出去也是家里的颜面。”

  以贾环的才智,定然还有得晋升。

  一番话下来,贾母与王夫人都觉有理,“还是探丫头见事清楚。”

  薛姨妈拉着探春的手,笑道,“你们府里也不知怎么调教的,她姊妹个个出众,三丫头这样伶俐,叫我怎么疼她好呢。”

  贾环始终坐在边上,没有开口多说一个字。

  按理说父母健在,兄长还未成家,他没有另立门户的道理,往小了说是罔顾亲情,往大了说是不孝。

  所以这个事儿,不能由他自己提出来。

  薛姨妈是长辈,贾母是至亲,又有嫡母王夫人在这,这三个人拍板商议定下的,他一个小辈只有听从的份。

  不过分出去住还要经得老爷和族中尊长的同意,但有贾母做主,且这于他仕途有利,贾政不会反对。

  贾家的族长又是贾珍,一贯疼他的,想来也不会有异议。

  黛玉和宝钗坐在一处,都笑笑没有说话,只有宝玉显得很是不舍,“往后想见环儿都要跑好一段路去。”

  贾环头靠在贾母肩上,瘪了瘪嘴,“我不舍得祖母……”

  “我的心肝肉,还不是为了你的身子,我又何曾舍得你呢。”

  祖孙两个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子话。

  凤姐才出去吩咐了事情回来,就忽然得知这么大个消息,虽有些惊讶但也很快反应过来。

  她扬起笑脸,“明儿我就让人去算日子,老祖宗和太太只管安心,一切都有我帮环儿置办妥当。”

  凤姐是当家惯了的,大事小情都一把操持,贾母自然没有不放心的,直夸她懂事。

  在荣庆堂用过饭,贾环送薛姨妈和宝钗出门回永宁侯府过端午。

  “今日的事多亏姨妈,不然我可真没法子了。”

  她伸手点了点贾环的脸颊,“小机灵鬼,算你知道循序渐进,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同意得这样快。”

  若是一开始就说有个空宅子让他去住,怕是难以说动贾母,要先说个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主意,比如让贾环住进永宁侯府。

  这样的话,后面再提出来的主意就更容易让她点头了。

  那处三进的宅子是薛玄买的,又是薛蟠看着让人修葺的,薛姨妈一早就知道是送给贾环的了。

  “天色晚了怕要起风,你快回去罢,免得着凉。”

  贾环仍旧将二人送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今日是端阳节,他晚上会在甘棠院歇息,和母亲说说话,也就不回大观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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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赵姨娘正坐在廊下栏凳上吃荔枝,远远就见着鸳鸯过来了。

  贾环才用过饭,在院子里陪乌云雪球玩风筝和藤球,“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

  鸳鸯笑道,“南安王妃来了,老太太请三爷去见见。”

  他将藤球扔了出去,干笑道,“外男不便相见,恐唐突了王妃,不好。”

  “我的爷,你何曾唐突了谁,正是王妃想见你的。”

  鸳鸯直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人带走,贾环哪里好反抗的,只得随着去了。

  赵姨娘看着二人的背影立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