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京的前一日,贾环到底还是去四方馆见了赤云漾。

  最开始那几天,他在屋内打砸了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直到玉竹进来将他打晕后,赤云渡便就势给他喂了软筋散。

  贾环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屋内的地毯上喝酒,屋内满是酒气和久不见日光产生的阴霉气。

  房门打开,赤云漾拧着眉头抬眼看去,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我。”

  “这倒不会,还没人有资格得到我这样的厌恶。”

  这是真话,即便是曾经差点害死他的陈丕,现在回想起来,贾环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就连陈丕现在死了没,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同样的,赤云漾也是这样。

  他对赤云漾的厌恶仅仅是源于自身所遭受的伤痛,至于赤云漾本人,确实从未在他心里留下过什么痕迹。

  这话显然让对方很生气,但因为力气缺失,即便他想做什么也无法,“贾环,你当真是表里不一,也不知用这一套骗了多少人。”

  贾环没忍住笑了,“你真的好蠢。”

  “若换作是你,即便巧舌如簧,也不会有几个人信你的话。”他坐在离赤云漾远些的一个小方凳上,有些嫌弃这屋里的味道。

  赤云漾这几天虽过得浑浑噩噩,神智却分外清明,甚至想清了许多从前没明白的事。

  “我最讨厌的,就是如你一样众星捧月般活着的人。”既可以说是讨厌,也可以说是嫉妒。

  贾环眨了眨眼睛,啊……难怪呢。

  他可不会把时间放在揣摩这种人的心思上,一直以为赤云漾是无差别疯狗攻击呢,到底还是有原因的。

  “你的讨厌,无法对我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贾环托着下巴,笑意盈盈,明艳动人,“但却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薛家针对赤云的事,赤云漾已经从赤云渡那里知道了,“我当初真应该划烂你的脸。”

  他嗤笑一声,拎起酒壶饮了几口,“若是没了这副相貌,我倒想看看你往后还能不能再蛊惑旁人。”

  “那就是你无用。”贾环不过是从定城侯府出来,顺路经过四方馆,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你若是早杀了我,也不会有今日了。”

  “哈哈哈……”赤云漾又喝了两口酒,许是因为几日未睡,眼下青黑双眸遍布血丝,看上去十分颓丧,“贾环,我如同阶下囚般被关在这儿,你一定很得意吧。”

  他虽被下了软筋散,又喝了许多酒,但仍旧闻到了一丝轻渺渺的茉莉花香,是从贾环身上传来的,“好香……”

  贾环还以为他说的是酒,“你想多了。”就算他在这儿被关到死,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得不得意的。

  “放心吧,你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以赤云王对这个儿子的疼爱程度,得到信后便会想法子捞人的。

  不想在这地方多待,明日他就要启程了,月蜃楼还有得忙,贾环便起身出了这间屋子。

  出了门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酒埕摔碎的声音。

  赤云漾将手边的几个空酒埕砸了个干净,感觉头痛欲裂,只得撑起身子从地上起来躺到了一旁的榻上。

  他止不住的喘着粗气,不禁想起方才贾环的话。

  最初将人掳走之时,为什么没有趁人晕了划烂他的脸……似乎是因为……

  赤云漾也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刀刃才贴上贾环的脸颊,或许是触感有些冰,他蹙了蹙眉,躲着往自己怀里蹭了一下。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就将金刀收了起来,后来一路也没再起过这个念头。

  “呵……”

  空寂的房内只余下一声不知是嘲讽谁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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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驱虫的药材已配了许多,前几日你不搁家,我多绣了几个香囊。其余也已装成了香包,千万每日都记得带。”

  晴雯一边给贾环换衣裳一边念叨,“常用的铺被单子也都给收拾齐备了,免得在船上睡不惯。”

  “书匣子里放了常看的书,还有你上次拿回来没看完的手稿。”

  她蓦地又笑了下道,“宝二爷一早让人送了好些不常见的话本子杂记来,让我悄悄的给你,说在船上的时候看了解闷。”

  贾环嗯了一声,“我走了以后,你们若是待着无趣,就回母亲那里,每日叫几个小丫头来洒扫便是。”

  云翘让人拿热水来给他洗脸,闻言道,“我的爷,您还操心我们呢,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总让人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去办差的,不过沿路游玩,能有什么事儿。”

  他洗过脸便坐在榻上喝茶,“又是夏日里,少病。”

  这说得倒是,贾环最让人挂心的就是身子,但他夏日里一向好吃好睡,几乎不会生病。

  香扇才在一楼让人收拾药材箱子,“如今王太医改了药方,一日只用两服,但嘱咐说药千万要记得连着吃。若是哪顿忘了不吃,药效可就不够好了。”

  他歪靠在软枕上,拿书盖住了脸,“姐姐们,这些话已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我都记下了,你们就放心罢。”

  再说了,只要有薛玄在,他一向是不用费心记事的。

  瞧他这个样子,几人笑了笑也就没有继续唠叨,但收拾添减东西的手还是没停下过。

  知道这都是她们的心意,晚间贾环便做主让拿钱到小厨房去做了一桌好筵席来,又命钱槐送来一坛杏花酒,与晴雯云翘几个喝了一顿。

  次日,他先过荣国府去给贾母请安。

  荣庆堂内,王夫人与邢夫人都在,还有黛玉宝玉等姊妹,约好了似的。

  贾母拉着贾环的手坐在榻上,摸了摸他的脸颊,不免叹气,“这一去,好几月不在家中,远远的在外头。咱们瞧不着看不见的,千万知道自己珍重才是。”

  贾环的年纪比宝玉还小,贾母总归是不放心的。

  只是薛玄说他幼时因病桎梏了那些年,如今大了总要带他到处走走看看,以弥补幼年虚度的时光。

  将心比心,她也觉得不忍心得很,便答应了。

  “老祖宗放心,我一定将自己平平安安的带回来给您。”贾环撒娇卖乖了好一会儿,才将贾母哄得高兴,还直说他学淘气了。

  因着薛玄即将离家,薛蟠不日也要往关东去巡视铺子,贾母便叫薛姨妈与宝钗仍旧过府中来居住,左右蘅芜苑也一直让人看管打扫着。

  因此,薛玄并未在码头等着贾环,一早送母亲和妹妹来荣国府,也正好接他。

  宝玉黛玉几个各自送了念想之物与贾环,探春送的是自己做的一双玉色落花锦云鞋。

  与众姊妹道别后,他又去见了贾赦,听了许多嘱咐。

  凤姐如今怀胎已有四月,只是近来害喜有些厉害,所以并未出门。

  因有好些日子没见凤姐了,如今将要离家,便到她院中道别,“等我回来,侄儿也出世了,到时候给他带见面礼。”

  这番话惹得凤姐捂唇直笑,“平儿,昨个叫你找的东西放在哪里了?还不给他带去。”

  “来了。”平儿捧出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了一块鎏金彩铜镶宝石的金表,“船上不比家里,奶奶说带着这个,小小巧巧的,也好看时辰。”

  贾环原也有一个珐琅的表,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如这个精巧,“多谢二嫂嫂,到时候我给你带江南的好胭脂。”

  “难得出门一趟,就玩儿去吧,别惦记家里,可去见过你母亲了?”

  他正准备去见,凤姐看看时辰,就让兴儿送他出院子。

  赵姨娘今日醒得比贾环还早,虽然昨日已到月蜃楼与他说了半晌的话,但一想到他即将离家四五个月的光景,仍旧挂心得很。

  “母亲。”

  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贾环今日容光焕发,比平日里更添了一份神采,“母亲,我就要走了,你别太想着我。没事就到园子里逛逛,和晴雯她们说话抹牌。”

  “得得得,你把自己个顾好,我就千安万妥了,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知道孩子大了,这回能出去看一看也好,左右该说的也都说过了,她如今便忍着念叨。

  只是抬手为他理了理肩头的发丝,眼中不免含着水意,“去吧,去吧。”

  贾环如今长得比赵姨娘高出一个头了,便伸手抱了抱她,“我走了,母亲照顾好自己。”

  离开甘棠院,钱槐钱椿一路送他出府,薛玄正站在荣国府前的马车边等着。

  他今日看着也是心情甚好,眸中都是笑意,“环儿。”

  “等多久了?”

  贾环忽然发觉,自己和薛玄此刻的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很高兴的样子。

  “只等了一会儿,才送了妈和宝儿进去见老太太。”即便是再久,只要等的是贾环,他都甘之如饴。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码头的方向驶去。

  看到中间的桌上放了食盒,贾环还以为是糕点,打开才发现是一碗燕窝粥,“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没有用燕窝?”

  薛玄将还温热的燕窝端出来,放上勺子给他,“环儿昨夜定然睡得晚,一早起来时间紧,想来也是随意对付了两口便到那府里见老太太。”

  “哼。”竟然说得一分不差,真是会揣摩人心的狐狸精。

  不过他也确实是肚子里有些空,于是好好地用了大半碗。

  “我还没坐过船呢,万一上了船发晕怎么办?”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事儿,如今想来是个大问题,“若是我坐在舱里上吐下泻,我可不去了,你得将我送回来。”

  他宁愿不走这一趟了,也不想这一路来回都是难受着的。

  薛玄轻笑了一声,“那船很稳,只是在河道中平缓地行进,不会晕的,你上去就知道了。”就是为了防止贾环吃睡不安稳,他才选了最沉稳舒适的宝船。

  此次出行的人虽不多,但加上小厮仆从厨子护卫也不算少了,所以备了一艘三层宝船和一艘二层随行船。

  因为是大船,停靠的码头并不是贾环从前曾送行过亲友的那个,而是要更远一些。

  等到了地方,贾环一下车就被眼前的两艘大船吸引了注意力,“好高啊……”

  芦枝让小厮将马车驾回永宁侯府,引着二人上船,“已经命人仔细洒扫两日了,保管让三爷住得舒心。”

  上船的木梯是特制的,贾环因着新奇便跑在了前头,薛玄跟在他身后护着,“小心脚下。”

  站在甲板上颇有种登高远眺的感觉,“好开阔。”

  他看了看脚下这地方,觉得都大得能蹴鞠了,正好可以和乌云雪球一起玩藤球。

  “汪汪!”才说狗,狗就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昨日便被薛玄接走了,今早被侧生带着和行李一起先一步上了船,好让它们先认认地方。

  看来它们对这船也很满意,到处撒欢,乌云还知道对着河水撒尿。

  贾环对它这一行为指指点点,“没素质的小黑狗。”不过总比尿在船舱里好,也就随它去了。

  薛玄一直站在他身旁,“去看看卧房。”于是便牵着贾环往舱内进,“要住好些日子,趁还未开船,若有什么不如意的,还能改。”

  “不过是睡觉的地方,我哪有这么挑剔。”

  船上各处都有正在忙碌做活的仆从,他们的卧房在二层,才推开梨花木门贾环就愣了一下,“这……”

  琉璃隔门、金漆山河图方角柜、桃花玉瓶、螺钿匣子……一物一件都和他在月蜃楼的卧房分毫不差。

  其中还有些薛玄卧房里的东西,比如紫檀透雕印章盒、白玉梅花盆,还有贾环十分熟悉的铜胎珐琅莲座桃枝挂香筒,之前一直放在床边圆角矮桌上的。

  “你把我们家搬过来了?”

  他话中的‘我们家’本意是我们两个各自的家,但在薛玄耳中却变得十分动听,自动覆上了一层亲密意味,“卧房自然还是常睡的好,环儿可还喜欢?”

  这哪有不喜欢的,贾环点了点头,在屋里转悠了好一会儿。

  这结合了两种风格的屋子,看上去竟分外和谐。

  床后还有一间侧厅,算是二人的小书房,书案纸笔等物一应俱全,他很喜欢。

  侧厅另一边是两扇合上的门,薛玄道,“推开便是另一处甲板,可以坐着晒太阳,不会有旁人来。”

  方才他们经过的那处甲板虽大,但常有人经过,总归不够安静。

  听到可以坐着晒太阳,贾环更喜欢了,当即便走过去拉开了门。

  一处约莫和侧厅一样大的地方,放着棋桌茶榻。

  不过令他十分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一张秋千放在檐下。

  “你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从未见过有人在船上放秋千。

  这秋千比家里的要矮一些,它的作用也似乎并不是用来荡的,而是让贾环躺着午后小憩的。

  或许比起秋千,它更像个敦实的吊椅。

  薛玄拉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拍了拍身下,“这个离甲板只有一点点的高度,所以不会乱晃,日头好的时候你可以躺着看书。”

  不得不说,他用的这些心思,贾环当真是受用极了。

  乌云和雪球循着二人气息找了过来,或许是方才跑得累了,便乖乖趴在了秋千下,也跟他们一起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