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儿呦,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啊……”刘姥姥坐在牛拉的板车上,止不住地用自己那满是粗茧的老手去摩挲贾环遍布勒痕的腕子。

  牛车缓慢但好在这条路的确隐蔽,两边都是沟渠和高高的苇草,在夜色中并不会引人注意。

  即使已经踏上了回京的路,但贾环的心里仍旧不安,总觉得在哪个冷不丁的岔路草垛里,赤云漾就会突然出现,这一天的遭遇弄得他很有些草木皆兵。

  向来是在旁人面前示弱惯了的,他便靠在刘姥姥的肩头,“姥姥……我害怕……”

  “不怕不怕,老婆子一定给你送回家去,哎呦……”她都不知怎么好了,口里肉啊心肝啊止不住的喊着。

  贾环这样金尊玉贵的孩子,平日里养得比那高门大院里的千金小姐还娇贵。

  他本就身子孱弱,如今却弄得一身伤,这下可真是受了苦了!都是被那歹人害的!

  深夜的风有些凉,但他现在没有银肷披风可以护体,只能坐在牛车上蜷起了身子。

  闭着眼睛,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敏感起来,贾环本就警醒着,却突然听到了不远不近的马蹄声。

  “有人骑马来了。”

  王狗儿立刻赶着牛拐道,几人躲进了草阔子里。

  本来借着苇草乱树遮挡,他们的身形被遮掩得很好,但不知怎么的,那马蹄声就直直停在了几人附近。

  贾环心道不好,若是旁人肯定已经出声寻人了,如今半晌没有动静,所以来人定然是赤云漾。

  此人很有些本事,定然已经发现了牛车的车痕印,但……他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贾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躲在草阔子里的四人一动不敢动,贾环悬着的心总算死了,就是赤云漾!

  赤云漾驾马在附近寻找,一边高声道,“你身上有我下的返鹭香,无论你走到哪儿!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能知道!”

  “若是再躲,我会杀了这里除你外的所有人!”

  贾环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当即便要起身走出去,但却被刘姥姥紧紧拉住,“别、不能去……我去我去。”

  即便是出去给他们争点时间也好,总不能真白白地把贾环送出去。

  王狗儿也急得一脑门汗,他明明是来给贵人赶车的,万一贾环出事,京里的人若是追究也不知会不会祸及家里。

  刘姥姥更不能出事,否则回去他家里婆娘儿子那里如何交差。

  但是他自己也……哎呦!他也不想死啊!

  刘姥姥还没出去便被贾环拉住了,“他暂时不会杀我,姥姥若是出去才是白送命!你们去报官才是正经。”

  而且赤云漾说得话应当也是真的,那香估摸着是赤云特有的,所以现下一时根本无法逃出他的掌控。

  于是还不等她同意,贾环忽然高声道,“我在这!”然后便推开几人跑了出去。

  赤云漾听到他的声音便转头看过去,贾环自乱草丛中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红斑一点儿也没消,但人却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

  “你果然又在骗我……”

  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贾环听得分明,却甚觉可笑,同时心中也觉得烦躁极了。

  于是连带着话里都是嘲讽,“我骗你不是应当的么?你怎会奢望我对你说实话?”

  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不远处的张仙姑和王狗儿硬拉着刘姥姥顺着水塘边走了,连塘里的牛车都没敢再去牵,他们要赶紧去报官。

  赤云漾骑在马上垂眼看着站在土泥地里的贾环,他身上精致的外衫也早已破的破脏的脏,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张脸,在月光下犹如一朵清艳的芙蕖花。

  “贾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恶。”还要更能惹他生气。

  死死盯着站在马前的人,赤云漾手拿马鞭指了指他,“我会让你知道,不说实话的下场。”

  再次落到赤云漾的手里,不知怎么的,贾环反而不慌了。

  他此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满心地不畅快,只想煞性子,“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的嘴除了说废话不会说别的了?下场,我等着你给我的下场,左右不过是一死。”

  “我告诉你,我不是没死过,你以为我会怕?!”

  赤云漾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都有些红了,扬起马鞭当即就要抽下去,却突然不知从哪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极为俊武的骆马从高高的苇草丛里跃了出来,高昂嘶鸣了一声,直直挡在了贾环的面前。

  “汤圆!”

  贾环实在是惊喜又意外,眸中都有些含泪了,声音也发着颤,“汤圆!你怎么找到我的?”

  马儿不会说话,他也知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使出全部力气直接翻身上马,拍了拍汤圆的马背,“驾!”

  这完全在赤云漾的意料之外,他身上没有弓箭,只能也驾马追了上去。

  汤圆身上的马鞍都有些歪了,马缰也断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贾环从没有这样疾驰过,十分地不适应,但如今逃命也顾不得了。

  于是他俯身紧紧抱住了马儿的脖颈,免得速度太快从马背上摔下去。

  赤云漾驾马紧紧跟在贾环身后,但这马不是他常骑的骏马,只是方才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比不上前面那头颇具灵性的良驹。

  于是他只能狠狠地抽动马鞭,逼得马儿去追。

  感觉到后方的人越来越近了,贾环的只得寄希望于汤圆。

  突然,身下马儿却猛地一个转向跑到了大路上。

  本来他还没明白,只是下一刻他就在前方见到了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马匹,不止一个人,最前头的那个人身形很是眼熟。

  那是……是薛玄!!

  “薛玄。”贾环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两分哭腔,无法形容现下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不管此刻身后是紧紧相逼的赤云漾,还是什么别的恶鬼魍魉,他都不怕了。

  薛玄远远见到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官道上奔逐,心跳顿时快得很。

  待听到了贾环的声音,他才发觉自己连握着马缰的手都有些麻了,“环儿!”

  “三爷!真的是三爷!”

  侧生和赤云渡也看到了那两人,立刻策马跟着薛玄迎了上去。

  赤云漾手上挥鞭的力道越发重,竟真的要追上了贾环。

  汤圆感受到有马靠近,便更猛力甩蹄,但赤云漾没有给它再次逃离的机会,他踩着马背便飞身上了贾环的马。

  一只手掐住身前人的脖颈,赤云漾厉声道,“停下!”

  两方终于在大路上相逢,赤云漾挟持着贾环下了马,左手始终掐着他的颈子。

  薛玄走上前来,看到贾环如今的样子,满心的戾气几乎无法自抑,“赤云漾……”

  “阿漾!”如今这情形,赤云渡也知道根本无法善了,“你莫要一错再错,快放了他!”

  而赤云漾现下红了眼,全然没有理智,又怎么会听赤云渡的话,“一错再错?即便我死了,有他陪着也值了。”

  他靠近了贾环的耳边,显得很亲近似的,轻声道,“其实在方才,我还没想好带你走后该怎么做,你说得确实对,我看不清自己。”

  “左右父王的身子越来越差,等赤云渡登位我也活不成了,不如今日我们就一起死。”

  他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他的降生也是一个错误。

  只要死了,这令人厌恶的一切,也就全都不必再理会了。

  贾环看了一眼薛玄,似带着诅咒一般道,“要死……你自己死……”

  “你——啊!”赤云漾只觉得手背一阵钻心剧痛,那瞬间他的手根本不受控制,抽搐着一松。

  再有反应之时,身前的人已经跑了出去,与之同时便有两只箭矢破空而来,齐齐射入了他的右肩。

  薛玄扔了弓一把将贾环抱入怀中时,才真正懂得了幼时父亲教他的‘失而复得’一词其中的含义。

  是十万分的庆幸和喜悦,“环儿,环儿……太好了。”

  “呜……”贾环在见到刘姥姥的时候没哭,见到汤圆的时候也忍着没哭,但是如今被薛玄抱着,实在是委屈极了。

  满腔的愤恨、憋屈、难受和惊惧,都一齐释放了出来。

  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试过真正在谁面前放肆的哭过。

  方才他把匕首插入赤云漾手背的时候,感觉心都是抖的。

  往日里,在薛玄身边,贾环从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又何曾这样落过眼泪。

  “是我不好,以后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在没找见贾环的这几个时辰里,薛玄回想着,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呼吸、如何活过来的,“我向环儿保证,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嗯……”他吸了吸鼻子,脸也沾上灰了,衣裳也破烂了,小脏孩儿似的,鼻涕眼泪都往薛玄的手上蹭。

  那边侧生已经把赤云漾绑了起来,他回头才发现,侧生背上还背着乌云,方才天黑离得远,竟一点儿都没发现。

  乌云腹间绑着绳带,四仰八叉地,但是看到了贾环还是吐着舌头笑,“汪汪!”似乎在说,找到你啦!

  他颇有些劫后余生,见状便没忍住也笑了,“蠢死了。”

  赤云渡上前给赤云漾的伤口撒了秘药,还反被啐了一口,“我死了又如何?你就这么怕父王问责?这样的胆量你也配做世子?!”

  “我不配,难道你配?”赤云渡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赤云的使臣差点儿全被你害死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往驿馆的方向奔去。

  如今还没到一个时辰,赤云的人是由他带出来的,他要一个不差的带回去。

  贾环连忙跟薛玄说了张仙姑中毒的事,还有刘姥姥和王狗儿,他们如今或许正在去报官的路上。

  “环儿放心,我会让人办好的。”

  薛玄便派了几个禁军,带着从赤云漾身上搜出的解药去找人。

  贾环抿着唇看了一眼后边,如今被五花大绑的对象换了人,嘴也被束缚着,现下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和薛玄。

  那眼中的情绪,或许是怨恨,也或许是嫉妒。

  “还是回去再弄罢,疼得很。”现下没有水清洗伤口,便是薛玄给他上了药回去还是要再洗,干脆便收回了手。

  走到赤云漾面前,贾环蹲下身来,猛地拔出了那柄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

  不久前他还在生气,赤云渡给他的这把匕首连个绳子都割不断,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下看来,用处竟大了。

  赤云漾的手背登时血流如注,但他却一声不吭,只顾看着贾环。

  “是不是很意外?”贾环用自己的袍袖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而后直视着赤云漾的双眼,轻声道,“是你哥哥给我的。”

  “他说……若是能找机会杀了你最好,若是没办法,便自保。如此我可要多谢谢他了,帮了我的大忙。”

  赤云漾赤红如血的眼神他全当没看到,笑了一下便起身背过去不再看这人。

  薛玄将自己的披风系在了他身上,“先回去罢。”

  贾环嗯了一声,被抱着上了马,不再理会这里的一切,往京城而去。

  ………………………………

  深夜里,王太医还在自己家中熟睡着,便被急召进了永宁侯府。

  彼时,贾环才洗过澡,穿着一身柔软的素衫坐在床边,薛玄正给他揉着有些扭到的脚踝。

  “天爷……这怎么了这是……我的老天……”

  不是王太医不够稳重,是他实在没见贾环伤成这个样子过,手腕肿得老高,还有三四圈被磨破皮的痕迹。

  那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本来指尖连个倒刺都不曾有。现下却都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口子,有的还在往外渗血珠子。

  贾环不仅是只有脚踝扭到了,腰上也因为骑马过急有些扭伤,肩膀上还有两块青紫,大约是在马车里撞的。

  上药的时候,薛玄一直在旁边看着,贾环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是因为他现在缓过来了,浑身都是痛的,根本没空想别的。

  二是方才沐浴都是薛玄帮他擦的身子,哪里没看过,自然不介意。

  但即便是沐浴,贾环浑身都是伤,二人之间也没有半分旖旎。

  薛玄动作轻了又轻,却还是碰疼了他。

  王太医诊脉后又给上了药,留了药方和食补膳方,“幸好没有伤及内里,但……三爷的身子您也知道,须得小心再小心地养着才行。”

  言下之意就是,贾环的身子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

  这话即便他不说,薛玄也早已在心中自责了千万次,自然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记下了所有嘱咐,便让人好生将王太医送了回去。

  薛玄坐在床边,心疼地捧着贾环的手,还是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一定给环儿找最好的药,不会留半分疤痕。”

  “该死的赤云漾……”

  虽然在洗澡的时候他已经跟薛玄骂过千百句,但仍嫌不够解气,“其实赤云渡根本没有让我杀了他,当时我的手被绑着,只是让我割绳子而已。”

  贾环是故意那样说的,“这两兄弟往后可有得斗了,想想我就痛快。”

  他自然是想赤云漾死的,这种疯子活着简直就是祸害。

  但赤云国的确是淳朝一个不可忽视的助力,且多年以来关系都很密切。

  赤云漾又颇受赤云王的宠爱,这其中牵扯到朝政,所以他不能因为自己而死在大淳。

  贾环如今以科考为重,不能拿前程开玩笑,往后不怕没有机会。

  提起始作俑者,薛玄一双眸子黑沉得吓人,“环儿心善,但他不会活着回到赤云。”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死。”无论是谁下的手,皇帝都会知道源头是因为今日之事,是因为贾环。

  薛玄许久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说,“我会为你讨一份公道回来。”

  贾环点点头,看他情绪比自己还差,便岔开话,“好饿哦。”

  他上次真正用饭还是昨日白天的早晨,嘟囔着抱怨道,“你都不知道驿馆的饭有多难吃……”

  他这么说,薛玄哪还有空想别的,当即让人把炖好的燕窝粥和几碟子小菜送过来,亲手喂他吃了大半碗,又伺候他漱口擦脸。

  贾环的精神很不好,也困倦得很,即便还有很多事记挂着,但此刻也没有力气再继续说什么了。

  因才用过饭,胃里暖融融的,又是躺在舒适熟悉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直等到他睡熟了,薛玄才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放下床帐离开了卧房,抬步转而去了隔壁书房。

  芦枝和侧生已回来复命,现下正候在书房内。

  “侯爷,三爷他……”

  他抬手示意不必多问,二人便也就按下了心中担忧,一时书房内很是宁静。

  薛玄坐在了书案后,思量了半晌道,“传我的秘信,给薛家所有商会。”

  “从即日起,薛家的铺子,不再收购赤云的宝石、黄金、香药、马匹还有丝帛。”

  “不止我说得这些,是一切货物,薛家及商会名下管辖的所有铺子,都不许再收。”

  “在铺前挂上木牌,不仅不许收购,也不许铺子贩卖任何东西给赤云族人。”

  “薛家的酒楼、客栈,也不许招待赤云族人及其亲眷。”

  “由此产生的损失,从我的账上划出去照价补上。”

  芦枝和侧生对视一眼,斟酌着问道,“那……此举要施行到什么时候?”

  薛玄指尖摸索着菩提手串上的坠子,“等到赤云王能给环儿一个满意的答复,再说。”

  这是真的生大气了,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领命出去办事了。

  薛玄在书房内又坐了许久,才到浴房洗漱了,回到卧房内时,贾环仍旧熟睡着。

  屋内的雪中春信已燃了大半,他就重新点了一支。

  而后轻声上了床榻,躺在了贾环身旁,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