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清虚观回来的路上,贾环有些犯困,贾母便带着他一起坐轿子,他晃晃悠悠小眠了一路。

  等到了荣府,贾环扶着老太太回了荣庆堂又陪坐片刻,然后去找了一趟凤姐。

  回到甘棠院的时候已是傍晚,侧厅内云翘香扇正在摆饭,“三爷回来了,姨娘正要唤人找你呢。”

  “今儿出去一遭,觉得身上倦得很,用过饭便睡罢,明日还要过东府去吃早饭。”贾环一面说一面脱了外衣,晴雯拿了一件芰荷色纱衫子给他换上了。

  赵姨娘倚门站着看乌云雪球吃饭,正觉得有趣,闻言道,“明儿去前先把燕窝粥喝了,如今夏日里太医给你换了药方,没几日过生辰了,你可好好养一养。”

  贾环答应了,坐到桌边拿起筷子慢慢用了半碗粳米饭。

  天气热起来,床上都换了新褥子,糊窗屉的纱和里头的床帐也用了新鲜颜色,不似冬日里沉闷。

  贾环洗完澡坐在床边喝药,看着心里喜欢,“还是夏日里好。”

  晴雯拿了水来给他漱口净手,“谁知道你那样招蚊虫,你倒喜欢着不在意,姨娘和我们看着谁不难受。”

  去年夏日里,贾环身上但凡被蚊虫叮过的地方,无不红斑一片,他又生得白,看着唬人得很。

  赵姨娘说前些年也不这样,后来又找张太医配了特制的香包药膏,养了小半月才好。

  “那驱虫的香包今年早配了戴上不就行了。”贾环不甚在意,拿帕子擦了手便躺到床上去了。

  彩绮将床前纱帐放了下来,在青瓷三足香炉内点了一支雪中春信,几人轻声退出了卧房,只留云翘在暖阁外守夜。

  ………………………………

  次日早起,贾环和宝玉坐车去宁国府用早饭。贾珍不在家,贾蓉贾蔷正等着他们。

  “二哥哥等会儿可去学堂?”贾环一面在桌前坐下,一面问宝玉。

  宝玉昨夜和丫头们玩闹睡得迟,早起直打哈欠,听他如此问便连连摆手,“今日有些不舒坦,还是不去为好。”

  贾蓉让人端了一碗香芋粥给贾环,“明儿学堂旬假,咱们到月福楼吃饭去?”

  贾环拿着瓷勺子吹了吹粥,“你们去吧,我明日还有事。”

  原本是薛蟠说的,明日做东请众人喝酒吃饭。贾环不去,贾蓉贾蔷便说那二叔一定得去,宝玉答应了。

  用过饭后宝玉回了荣府,其余几人去学堂念书。

  钱椿在乱坟岗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今日午后才回来,告诉贾环,赵国基死了。

  彼时贾环刚下了学在书房做功课,闻言将笔搁在架上,“怎么死的?”

  原来昨日贾蓉贾蔷命人将赵国基打晕带到城外十里乱坟岗,随意扔在了一座村落外。

  钱椿沿着小路一直跟着,等他们走了便躲在不远处的草垛里盯着。

  一直到太阳要落山时有几个无赖地痞从外面回来,看到路边倒了个人便上去满身摸钱。

  这时赵国基醒了,睁眼见在一个荒村野外正不知何地,惊道,“你们是谁?胡乱找什么?!”

  他身上还有十两贾蓉给的银子,连忙用手捂住,那几人见他如此便实知是有银钱在身上,于是一拥而上。

  赵国基视钱如命哪里肯给,结果被人捡了路边的半块石砖狠力在头上砸了几下,登时血流如注。

  那些人趁势抢走了钱,往他身上一啐,“你这穷酸样,身上竟有这样多的银钱,定是偷了来的,不如给我们兄弟花了。”

  “你、你们……我外甥是……荣、圣上……”赵国基满眼昏花,最终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

  那些人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围住赵国基胡乱扒了外衣,又拉着人扔去了乱坟岗,然后一阵人跑走了。

  钱椿一点儿气不敢出,在乱坟岗旁边的林子里一直等到了天黑,赵国基也再没有过动静。

  他一直等到半夜远处村里所有灯火都熄了,才跑过去看了看鼻息,果然死了。

  贾环嗯了一声,又道,“你来回路上可遇上人了?”

  “没有,小蓉大爷的人手脚快,没注意我躲在草阔子里。我一直待到今早村里鸡叫唤,才沿路跑回来的。”

  既然人死了,想必不用几日,赵国基媳妇和老丈母娘便会央人去寻。

  他既欠了赌债又死在外面,想也知道是准备暂去外地躲债,结果半路被劫道的杀了,如今也是死无对证。

  “你来回这一路也累了,这两天回家歇歇。”贾环拿了一包银稞子给他,钱椿并不接,“这是我合该做的,哪里好收,三爷常日里对我们兄弟多有照顾,咱们谢还来不及。”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他去了没一会儿,钱槐就带贾芸来了。

  贾环让人上茶,“坐吧,前两日见你母亲到琏二哥哥那里去说话,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贾芸有些受宠若惊,忙垂首坐下,“谢三叔挂念,母亲还算康健,也时常念叨叫我到三叔这里请安,只是又怕扰了叔叔清静。”

  实际贾芸因为家境困苦,在荣府根本说不上话,常日也近不了甘棠院。

  “昨日在清虚观,你算帮了我的忙。”贾环转身坐到玫瑰椅上看他。

  如今贾芸也十八九岁了,身量修长,很是斯文俊秀,衣衫陈旧却齐整,眼见窘迫却不缺气度。

  听他如此说,贾芸虽不甚明白其中缘由,但也笑着说,“侄儿愚笨,往日也没有机会给叔叔尽尽孝心,倘若是能帮上一分半分,就是死也值了。”

  贾环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你若不是比我大了这几岁,这话说得,倒像是我的儿子。”

  贾芸是再伶俐不过的了,闻言立刻放下茶盏道,“俗话说山高高不过太阳,我幼时没了父亲,若是三叔不嫌弃肯时常教导教导,就是我求菩萨求来的造化。”

  想起那释音师太卦象中说自己恐怕后嗣艰难的话,贾环一时有些出神,虽他并不十分在意,但到底有个疑影。

  难道他的一生当真会应了那一卦……但如果他认了贾芸作儿子,理论上也算是有后?

  “你有这样的孝心,便是最好,此事且不论,我今日是有别的事和你说。”认儿子是要尽父亲责任的,他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贾环起身走到桌边,“你如今大了,但府中人多,多有照管不到的地方。我已经和二嫂嫂说好了,等省亲别墅工程告竣,便让你揽一宗事去做,可好?”

  “真的?!”贾芸喜得连忙站起来,又鞠躬作辑,还要给贾环磕头,“三叔这样疼我,侄儿不知何以报答,定然不负所望。”

  “到时候种树栽花或采买烟火灯烛,你自己掂量做哪个去和二嫂嫂说便是。”贾环将人扶起来,“内门快落锁了,你也回家去罢,替我和母亲问你母亲好。”

  贾芸连声应下,喜不自胜地去了。

  等他去了以后,钱槐进门道,“三爷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定城侯府的人接了拜贴说明日恭候。”

  “知道了,你也去罢。”

  赵姨娘让云翘送了药过来他服,又说王夫人那里传话说,让贾环有空去帮着抄两篇佛经。

  次日巳时三刻,他坐车到了定城侯府。

  门前的几个小厮连忙上来接应,“方才管事的还说叫我们机灵些等着,不想就来了。”

  乌云和雪球跑下马车,在旁边等贾环,“汪。”

  钱槐伸手扶着贾环下了车凳子,定城侯府十分宽阔,门檐黑油红漆,沉稳厚重。

  里头又有两个管家出来了,言语十分温谨恭顺,“侯爷已备了好茶,等三爷进去呢。”

  怕两个小家伙又冒冒失失的,贾环今日给它们带了金环锦绳牵在手中,“怎么好叫侯爷久等的。”于是跟着几人进了大门。

  谢修今日和薛蟠几人喝酒去了,于是不在,自然他也并不知道贾环今日会来。

  一路穿过正堂游廊,忽见一片秀丽清雅的荷湖,如今也开了几处花苞,粉白粉白地看着十分可爱。

  “等过段时间开了花,一定很好看。”

  管家面带笑意,也很有眼色,“若是喜欢,届时开了花,便命人送一些到三爷那里,正好观赏。”

  贾环笑了笑没有说话,便一路进二门到了谢俨的远山居外,只见墙边栽种了几棵苦患树,高大秀丽。

  “奴才们不便进去,三爷请。”管家将人送到院外便退下了,请贾环进去。

  乌云和雪球绕着贾环转圈圈,有些耐不住性子,这是它们的习惯。

  但是今日不同往常,它们脖子上系了锦绳,如此绕便把贾环圈进了绳子里。

  贾环穿了一身元青纱云纹的轻薄长衫,一时不妨被两只狗绕得腿都迈不开。

  “一点都不乖。”他只得松了手上牵绳,自己迈出了绳圈。

  只是他刚松手,乌云和雪球便往远山居跑了进去,贾环看着它们撒欢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薛玄回来我就把你们扔了!”

  谢俨坐在院中合欢花树下烹茶,远远就见到一黑一白两只小东西风一样地跑进来。

  小雪貂趴在他肩上,乌云和雪球来了,便抬起小脑袋嗅了嗅,“喀啾。”

  “去玩儿罢。”谢俨抬手在它耳朵上揉了揉,正好乌云和雪球也跑了过来,他便把云宝放在了茶桌边。

  贾环一路走进院内,穿过外廊和月洞门,就见谢俨正坐在那摸雪球的狗头。

  这里的合欢树花开正盛,簇簇粉云一般,飘渺艳逸。

  “见过侯爷。”

  谢俨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他来了,“坐吧,何必这么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