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再泡下去可不好了。”

  贾环幽幽转醒,朝外面答应了一声,“就起来了。”

  不得不说这汤泉泡一泡,身上还真是松快多了,擦了擦身子走出池子,他又把那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随意揉在腿间。

  因发尾湿了,贾环便将头发散了用棉巾擦了擦,然后用发带随意挽了束在脑后,换好衣裳便走了出去。

  李素连忙将手里披风递了过去,然后绕到屏风后头收拾了一番,拿着东西出来了。

  贾环现在心情不错,于是道,“夜色正好,回去时走得慢些。”

  “哎,好。”

  二人正要离去,不想遇到五皇子从更里面的汤泉出来,身边也是跟着个小厮。

  “见过五殿下。”这地方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身份低了见谁都要低眉顺眼的请安问好。

  这汤泉馆今晚只来了两个人,水铮也没想到另一个会是贾环,遂道,“不必多礼。”

  如今临近初夏,贾环穿得单薄,但夜间还是多添了件披风,水铮与他年岁相近,但却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

  回大营的路只有一条,二人只得同行。

  氛围实在静得出奇,贾环虽不喜喧闹,但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尴尬,尤其身边同路的还是一个他万分不熟的人,感觉身上都更冷了一些。

  想着人家是天潢贵胄,自己不过是个白丁,也只好轻声开口破了这份宁静,咳了两声道,“今夜西边大营设了篝火晚宴,听说很是热闹,殿下没去瞧瞧?”

  水铮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没去。”

  “白日里学着骑了两圈马,没成想身子这样不中用,实在不适得很,所以才来了此地。”贾环用手拢了拢披风,脸颊被热汤熏得有些红,像是白雪地里撒的桃花。

  “人多的地方未必就是好去处,没甚可惜的。”

  这话说得倒是合贾环的心,于是笑了笑,“殿下说得不错,谁说此刻月照旷野就不是好景色。”

  水铮想起白日里父皇在传贾环说话之前,曾对薛玄说,“能叫你这样珍重,那孩子定然是有过人之处,我得亲自见见才好。”

  当时薛玄无奈轻笑了下,只道,“您别把人吓着了就行,他年纪小,不好哄的。”这话说得十分亲近,任谁听了都免不得好奇。

  此时的贾环,因着刚泡过汤泉,虽素白着一张脸,唇间眼尾却像是染过胭脂似的,乌发乖顺地垂在肩头。

  他笑着仰起脸看你的时候,会叫你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水铮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浅浅点了点头。

  贾环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想这人比自己还古怪,还没等再开口,便见远远跑过来两个内侍。

  “哎呦五殿下,可让奴才好找,晚宴那边几位公子不知怎么闹着打起来了,陛下叫您去看着处置呢。”

  水铮上前一步,把贾环半挡在身后,对着内侍问道,“三哥呢?父皇还说什么了?”

  小内侍跑得气喘吁吁,连忙回道,“三殿下在席上喝醉了,便早早回大帐歇下了。陛下已让定城侯拨了一队禁军过去,说今夜之事皆由您决断,不必留情。”

  “知道了。”他抬脚走出几步,又回过身看了一眼贾环,“夜深风露重,别在外头久留了。”说完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也没给人回话的机会。

  贾环心里还在想着事,闻言微微愣住,有些诧异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等会儿……”罢了,何必让人打听惹人注意,席上发生了什么,宝玉回来自会告诉他的。

  李素看他欲言又止,小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事吩咐?”

  “无事。”贾环笑了笑,又道,“李素,是玄哥哥让你到我帐前伺候的吧。”

  果然是瞒不住的,好在侯爷也说不必定要瞒着,李素便应了一声,“是,但不知公子是如何察觉?”

  “方才醒来的时候,你说的是侯爷来看过我,而不是永宁侯来看过我。”陪着圣上一道来阜临围场的又不止薛玄一个侯爷,如此在称呼上一下便分了远近亲疏。

  李素到底年纪小,面皮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在为自己无意识犯的蠢而懊恼。

  贾环看了看天上的半弯月亮,心情依然不错,沿着来时路慢慢走回了营地。

  回到帐内转到屏风后换了身寝衣出来,他盘腿坐在了外面的一张小榻上出神,李素站在桌边重新起了茶炉子正在烧水。

  “李素……”

  桌边站着的人闻言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是,公子。”

  贾环慢慢捻着手串上坠着的小福瓜,思索道,“今夜我从汤泉馆回来的路上,被树丛中窜出来的蛇吓着了,呓语不断,有些发热,你帮我去太医署请王济仁王太医来。”

  李素愣了愣,随后又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

  今夜太医署也不安宁,幸而王太医今夜并不当值,李素直接带着贾环给的银子去了他的营帐将人请了出来。

  “被蛇吓着了?吓得狠不狠?这小祖宗可真是不省心,他那身子怎么禁得住吓呢。”

  李素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让他快些去,王太医念叨了一路,等急匆匆赶到贾环住的帐内又见了人,才知道是被诓了。

  贾环笑着靠在软枕上,“有些日子没见王太医了,心里想念得很。”

  王太医擦了擦额间的汗,“三爷,你、你可真能折腾我,这又是做什么呢?”

  “劳太医给我开些安神的药,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受惊发热,旧疾犯了,要静养几日才能好。”

  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王太医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所思所想不是自己能多琢磨的,谁让他家从曾祖父那一辈便受贾府恩惠。

  于是便按照往常之例,编写了一份脉案,又依他所言开了药方。

  “多谢王太医,这是一点心意。”贾环又递过去一个荷包,随后让李素将太医好生送了回去,再顺道去抓两副药回来。

  贾环半倚在榻上,身上罩了一床厚厚的锦被,他本就生得白,将脸捂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憋得红起来,额间蓄了一层薄汗。

  那边的宴席散了,宝玉贾蓉等一行人带了乌云和雪球回来,两只狗崽子嗷呜嗷呜往帐内进,其余人在外面听李素说话。

  薛蟠是得了消息头一个进来的,“环儿,你可怎么样了?”

  “别过来,等会儿过了病气给你们我可担不起。”贾环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只露出一张小脸,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榻前蹲着的两只小东西。

  好像是知道主人不舒服似的,乌云嗷呜嗷呜舔了舔他的手指,贾环顺手在它身上擦了擦口水。

  宝玉和贾蓉贾蔷也进来了,“好好的,怎么就遇见蛇了,可叫太医来看过了?”

  薛蟠和乌云雪球一起蹲在榻前,看着贾环脸颊泛红的样子,脸色十分忧愁,“这可怎么好呢。”

  “太医说没有大碍,吃了药静养几天也就好了。”

  李素将晾好的茶倒了几杯给众人,然后又出去看着炉子煎药去了。

  贾蓉上前两步想伸手碰一碰他的额头,立刻被贾环瞪了一眼,“离我远些。”

  “好好好。”他又坐回了桌前,“可惜明日狩猎你不能去看了,不过也好……”

  薛蟠哼了一声,上手摸了摸乌云的耳朵,“这倒是,你今日还好没去那席上,那些个眼红心妒的人,喝两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净是说些混账话。”

  他这样一说贾环便能将今夜之事猜出个七八分来了,都是些年轻气盛、家世显赫的年轻子弟。

  晚宴陛下与众大臣不在,三皇子又早早离席,眼看是没了顾忌,喝醉了混说也是常有的。

  宝玉从回来的时候便一直发愣,贾环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二哥哥?”

  贾蔷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二叔定是吓着了,也怪那些粗人,醉了酒便摔杯子砸碗的。后又胡乱打了起来,还是五殿下赶来把人料理了。”

  “他们……我瞧着那两个嘴角都打出血了,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呢……五殿下又让拉出去杖责,不知道还有命没有。”宝玉猛地喝了两口茶,才慢慢平复了心情。

  贾环知道他没见过这种事,害怕也是理所应当,虽比自己大一两岁,但从小娇养在女儿堆里,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不经事。

  “二哥哥,不要想那些事了,大小也与咱们无关的。”

  薛蟠也劝了他两句,“宝兄弟别放在心上,环儿病了,你们如今同住一帐,还要你费心多看顾些。”

  宝玉回过神来,“是、这是自然,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罢,也让他早些睡,”

  离去前众人又说了些话,然后各自回帐了。

  李素将王太医来的安神汤拿了进来,奉到榻前,“公子,药好了。”

  “快将这药喝了,兴许夜里就退热了。”宝玉将蜜饯匣子打开,拿了甜杏干出来让李素递过去,“含一颗吧。”

  贾环几口将药喝尽了,心想这药当然是最有效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发热,“感觉已经比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哥哥不必忧心。”

  宝玉叹了一声,“我今日才知道,生得好竟也是罪过。他们那些污秽之语实在入不得耳,连带着我也被涉及其中,也幸而你不在场。”

  不用说贾环也猜得到,那些人无非是以他的相貌说些狎亵之语,再加之这里龙阳之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醉酒之言定然更为不堪。

  “无妨,他们在春狩期间,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有人替我们出气。”

  宝玉把雪球抱在怀里,似乎受惊不小,呆了半晌才道,“若是往后春狩能推了不来就好了,还是咱们家里好,兄弟姊妹间相处多和睦,也不知林妹妹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贾环看他又在说呆话了,便从榻上起身,抱着被子回了自己床上,“我有些累,就先睡了。”

  这话倒是真的,他今日骑马本费了好些精神力气,且晚间又泡了温泉,便更让人困倦。

  “嗯……你好好睡吧,若是夜里想喝水了就叫我。”宝玉让李素送了热水进来洗漱,因心中烦闷,于是看了会儿杂书便也熄灯躺下睡了。

  ………………………………

  “父皇,今夜的事已经了了。”

  承湛帝嗯了一声,手上的书随着翻过一页,“德禄,让外面跪着的人都回去吧,明日各自家去,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是。”德禄应声后便躬着身子退出了大帐。

  帐外跪着请罪的分别是吏部尚书张本肃,武德将军陈保进,翰林院编修乌冉,太仆寺少卿李闻。

  今晚夜宴生事的几人,便是他们的亲眷。

  其中属吏部尚书官位最高,春末夏初的夜晚,他已经是汗得浑身湿透。

  德禄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四人皆是一怔,微微垂首等待着旨意宣判的那一刻。

  “四位大人都回去吧,明日一早领着公子们家去。阜临围场简陋,还是回家中养伤更妥当,往后几日也就不劳四位大人陪伴圣驾了。”

  张本肃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臣有罪,未能尽教导之责,惊扰圣安,往后定严格约束家中子弟,再不敢犯。”

  他擦了擦脖颈间的汗,“陛下宽厚未曾苛责,是臣之幸,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皇恩。”

  其余三人也连忙磕头表忠心,德禄又劝了劝,才让内侍官将四人搀起来扶回了各自的营帐。

  ………………………………

  次日一早,来接众人前往狩猎围场的内侍官便到了各自帐前,宝玉穿戴齐整走了出来,“舍弟昨夜受惊发热,太医交代要静养两日,今日恐不能一同观围,还望海涵。”

  那内侍官也好说话得很,“太医署的人昨夜已回禀过了,小公子今日在帐内好好休息便是。”

  于是便带着宝玉走了,整片南营只剩下了贾环还在帐内好睡。

  除了未及十五年纪小些的公子和一些不善骑射的文臣,其余人皆在号角吹响之后驾马入围场狩猎去了。

  皇帝命人放了些狐猞獐鹿等野禽出来,还将自己年少做太子时用过的弓当作彩头,猎物最多者可得。

  “父皇,我去猎几只墨狐,到时候给您做件搭护。”水钧换了一身银蟒月牙箭袖,长发高高束起,风姿俊美。

  承湛帝摸了摸下巴,“我想吃烤鹿肉,你再去猎头鹿回来。”

  水钧接过旁边递来的大弓,双臂展弓试了试,“五弟肯定会猎鹿回来的,您上次说那道风腌果子狸不错,我遇到就给您带回来。”

  宝玉等一众坐在不远处喝茶,不到半个时辰已慢慢有随侍拿了猎物回来,堆放在记名的木牌下。

  “北静王猎猞猁两只。”

  “明威将军猎野兔一只,野狐一只。”

  “定城侯猎麂鹿两只,金雕一只。”

  “保宁侯世子猎野狍一只。”

  ……………

  ……………

  虽自身未曾参与其中,但听着不断传来的猎讯,看着一波波拎回来的猎物,坐在看台上年纪小些的世家子心中也是十分振奋,心中暗想着来年春狩自己也定要一展身手。

  贾环醒得很迟,起身后先是慢吞吞地洗漱用饭,发现双腿的酸痛劲儿果然没了。

  于是带着乌云和雪球在南营附近随便转了转,遂又回了帐内躺下午睡。

  李素瞧着他这习性,想劝的嘴张了张又合上,而后蹲在帐前开始煎药。

  约莫又躺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睡足了,此时药也煎好了,李素便端进来给他,“公子,未时一刻了。”

  “哦……”贾环用完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把两只狗儿抱在榻上搂着,“昨儿晚上的事你都清楚了?”

  李素一大早就出去打探过了,西营夜宴的事情始末也知晓了七八分。

  夜宴快开始的时候,宝玉等人因照顾贾环去得稍晚了些,那时三皇子奉命来席上看过一眼便回皇帝大帐那边去了。

  他们去的时候,席间白日里曾说过话的人不见贾环,便问了宝玉两句。

  “劳世兄惦记,环儿身子不适,只好留在帐中修养,无福享受此宴了。”宝玉说得也是实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别的。

  只不知是谁借着酒劲嗤笑一声,“糟病秧子,即便是得了皇恩,又有什么能为。”

  他们几人不知是哪个,沈昔却认识,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张本肃之子张显。

  吏部乃六部之首,他父亲官居正二品,外祖父曾任平章政事、兼太子太保,此处没几个家中父兄官职是高过他家的。

  但若放在平时,即使他为人桀骜不驯,也不会直说这样得罪人的话。

  毕竟此处不止有贾环的哥哥贾宝玉,还有他侄子,以及亲戚家的薛蟠和王家的两个表哥。

  只不过今晚多喝了些黄汤,此处又没有人桎着,脑子发昏嘴上无不可言之事,便顾不上这么多了。

  宝玉虽生气,但他一向不善与人争执,也不好在这种地方说什么,只能闷头喝了一口酒,倒把自己呛了个狠。

  可薛蟠是个烈性子,更何况他说得是贾环,只听了这一句便已像是点了火的炮仗,当即便扔了酒杯,“你这话是说谁呢?!”

  贾蔷狠拽了薛蟠一把,硬是按着他坐下了,低声道,“你傻了?别在这发作。”薛蟠想起哥哥从前说过的话,额间青筋直跳,便想暂忍了这一时,不怕没有以后。

  他们这样不发作偏又惹了张显,“我说谁了?又碍着你什么了?你这么替他出头,莫不是你们……”

  话没说完,又狞笑起来,“也难怪,他长着一张那样的脸,你们这种人,不就是爱这一样么哈哈哈。”

  身旁素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人都附和起来,言语间谈起贾环的容貌,又连带上了宝玉,也都是些不堪听的话。

  贾蓉阴着一张俊脸喝了两口冷酒,和薛蟠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谢修因有事晚了一步,才过来就见是这样的场面,思索后便让身后跟着伺候的人去主帐那边找谢俨,“就说这边闹起来了。”

  那跟着谢修的小厮与李素是同期进阜临围场的旧识,于是将话都告诉了他,他此刻才能这么仔细地告诉贾环。

  贾环一直听着没插话,只问,“那后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原也不过是口角之争,这边宝玉几人到底是暂且忍了,本是闹不起来的。

  后来不知怎么,席间忽有人提到了明日的狩猎,说为首夺魁者陛下定有厚赏。

  这话就又缠到了白日里贾环被天子金口赐字的事,又是好一番酸言酸语。

  李素说到生事的另一个人,“那武德将军陈保进前两年在张本肃手下做官,后来被他参本贬了官职,二人本就有了龃龉,他儿子陈丕自然看张显不顺眼。”

  陈丕便也接着酒劲嘲讽张显,“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陛下青眼,有的人吧,费尽心思赢了马球也是徒劳无功。这命啊……还真不好说呢。”

  他这话并没有点明是谁,但就像是他看张显不顺眼一样,张显看他也亦如是,一听他这么说便立刻黑了脸,“你再说一遍?”

  席上大多人都在默不作声看戏,陈丕是一时嘴快,但也知道自己父亲如今只是个五品武官,于是努努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显却不想这么放过他。

  李素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也是有些无法理解,“张显觉得陈丕是在为您出头,又说您和陈丕……那陈丕也生了气,他身上还有着与礼部侍郎之女的婚约,后来就打起来了。”

  礼部侍郎的两个儿子也在席上,陈丕自然觉得脸上过不去,略有点气性的怕是都忍不了。

  贾环听到这里也是觉得莫名其妙,十分不理解张显的脑回路,甚至语出惊人说了句不合此间的白话,“他是不是暗恋我?”怎么是个人他都觉得和自己有私情,深柜是吧。

  李素愣了一下,而后耳朵都红了起来,“公、公子……这话不好说出来的。”

  陈丕和张显加几个拱火惹事的狐朋狗友,酒劲上头只顾他们一时义愤,挥拳砸物胡乱打了一阵。

  后来主帐那边知道了这事,水钧因醉酒先离席了,皇帝便让定城侯派了一队禁军拿住几人,又让人寻了水铮去处理。

  “五殿下查问了晚宴上伺候的内侍,把主要生事的几人各杖责四十,用的是军棍,听说伤得不轻。”没有小半年恐怕是养不好的。

  贾环问了那几个人的名字,这事虽主要不与自己相关,但牵涉其中,好歹要留个意。

  昨夜设宴两处,各是不同的光景,那些人喝多了酒闹起事情来,难保没有圣上故意的纵容。

  “陛下命他们离开这儿,今儿天还没亮四位大人便带着各家的人出了围场,回京去了。”

  李素又搓了搓手,“昨夜蟠二爷和小蓉大爷偷摸着往停着马车的地方去,将那几家的车轮子都锯了两处。”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但那几个昨夜刚受过杖责的人,便是有半点颠簸也是要受大罪的。

  何况说得刻薄些,他们是被陛下赶出围场的。即使发觉车有问题,怕也没脸再甩威风让人去套新的车,更遑论去查是谁干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知道贾蓉还憋着坏心眼,贾环无所谓地摸了摸雪球的小耳朵,“由着他们去,又不是我干的。”

  今日他们都上猎场去了,也不知道打了些什么回来,若不是装着病,新鲜着烤些肉来吃才好。

  “罢了,听了这些话我也累了,等他们回来再叫我吧。”贾环把两只狗儿放出去顽,自己就势在榻上躺下睡了。

  李素见他又睡下了,便把药碗端出去,小心合上了帐帘子。

  …………………………………

  “二爷把人家的车轮子都锯开了,行起路来嘀哩哐啷的,等回了京城还不知成不成样子了。”

  薛玄拉弓射中一只猞猁,神色淡淡的,“死不了。”

  身边跟着的芦枝又去捡了那只猎物,附和道,“陛下宽厚,到底还是派了个太医跟着,自然是死不了的。”

  “张本肃怎么也是官居二品,怎么会真叫他没了儿子。”薛玄手上执着马缰,慢慢往密林里去,“环儿今日做什么了?”

  “只在南营溜达了几步,想必现在都还没出帐子呢。”芦枝眼睛尖,见不远处水钧从林子东边过来,于是停了话头。

  水钧也看到了薛玄,便过来瞧他猎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猎场呢。”

  “既来了此处,总要进猎场的。”

  薛玄让芦枝把猎中的东西拎回去,水钧也让跟着的人拿着墨狐去了,只余下他们二人。

  “听说荣府的那位小公子病了,不知怎么样?”水钧昨夜歇得早,今日晨起才知晓后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又在主帐里听德禄说贾环病了,夜里受惊发热,需要静养两日。

  想到昨天初见他时的样子,那样干干净净的,又乖巧和顺,觉得和薛玄是天差地别的人,所以印象很好。

  薛玄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睫微垂,轻声道,“他生来体质弱些,今年好容易才养起来的。昨日受惊也罢了,又平白听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如今不知怎么伤心呢。”

  “好歹已退了热,没什么大碍,劳三殿下挂怀。”

  水钧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都是些喝醉了的混账话,何必上心,宴川该找人狠狠掌他们的嘴才是,杖责算什么。”

  他原本也不是专想来和薛玄说话的,如今叙了两句,便又驾马离去了。

  芦枝找回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水钧离去的背影,“侯爷,三殿下跟您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罢了,把我打的那野兔野狸子收拾出来,少弄一些肉,烤了送给他吃。”薛玄将马鞭挽在手上,“东西都收拾好了?”

  东西送给谁吃自然是不用问的,芦枝回话道,“都齐全了,佛山那边也派人打点过,明日用的车我也去看过了。”

  “明日一早便启程,约莫两三月也回来了。”

  圣上有意在佛山立一处新的与外邦贸易往来之市。

  佛山本就是经济着重之处,但若要打通岭南与江南和中原的来往交际,再接壤东宁,还需要让可信之人亲自去斟酌一番。

  这一人选,自然就落到了薛玄头上,薛家在佛山深有根基,更方便办事。

  “妈和宝儿这两日住到荣府去了,等蟠儿从围场回去,若想回家住再让他去接。”

  芦枝应了一声,“二爷近日很有进益,也懂事了,侯爷以后也省心些。”

  “呵。”薛玄摇着头笑笑,“但愿吧,指望他懂事也不知我要等到几十岁了。”

  ……………………………………

  赏赐传到荣国府这日,正巧是探春的生日。

  如今史湘云在这里,薛姨妈与宝钗都在府里住着。虽宝玉和贾环不在,但王熙凤依旧让做了两桌筵席给她们姐妹们凑热闹,宫里娘娘也赐了几件顽器出来。

  姊妹们送过寿礼之后正聚在荣庆堂顽笑,外间忽有人来传话,“陛下有赏赐来了,还请老太太快往前院去。”

  只因此时府中老爷们都不在,这样的事唯有贾母出面才不失礼。

  于是虽众人皆唬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安定下来。鸳鸯扶老太太去内间换了正服,又让人传话去与邢夫人王夫人,随着一同去二门外接赏。

  来送赏的是戴权的干儿子,大明宫的内侍官卫轲,此刻他也是面带笑意,左右两侧站着的人各捧着两份錾金梨花木盒子。

  “老太君有喜,二位公子天资聪颖,卓荦不凡。又被调教得知情达理,人品出众,这正是府上家风清正的好处。”

  卫轲让人将送来的东西好生递过去,“此次春狩,陛下赞赏不已呢,还亲自给环公子赐了“夙仪”二字。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贾母王夫人等心中皆是又惊又喜,但又不好太过表露在脸上,免得让人轻看了去。几人都是大家族的夫人,于是皆不卑不亢地跪地谢恩。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家中下人奴仆们都与老太太、王夫人告喜。

  贾母十分高兴,立即吩咐赏钱下去。

  “环儿那份你送到他房里去罢,叫他娘也高兴高兴。”贾母打开盒子看了看,是极好的笔墨纸砚,便吩咐鸳鸯亲自去送东西。

  等到众人喜气洋洋地回了内宅,将此事告知李纨迎春等姊妹,又是一番欢天喜地。

  黛玉连着几日心中记挂宝玉,今得知他得了圣上赏赐,恰似如一股热流滚过肺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紫娟知道她的心事,忙俯身宽慰了几句。未免她一时失态叫人拿住调笑,言说该回房喝药了,便扶着黛玉起身离去,也好让她缓一缓。

  “咱们家有了这样的事,又正逢三丫头生辰,该好好乐一场才是。”王熙凤笑着让人去请说书女先,又让搭戏台子。

  贾母说不好过分张扬,好在也并未锣鼓喧天的闹起来,在自家中关起门来欢乐也不妨碍。

  等鸳鸯将御赐的文房四宝和贡墨送到甘棠院,赵姨娘见了那东西,一时又是喜又是哭。

  晴雯和云翘、香扇等丫鬟们一起恭喜赵姨娘,她泣过又是一番烧香拜佛求告起来。

  贾环自小从未离过她片刻,如今一去阜临围场几日没有消息,于是心中总不安乐,赵姨娘便让人请了一尊观音回来供奉。

  中间倒也去王夫人院里随着念了两天的经,只是她没有王夫人心静,每次没待一会儿就闲溜达去了。

  “好环儿,真给你娘长脸。”她阿弥陀佛地念了两句,又添了一柱香,“哎呦,赶巧儿今个还是他姐姐生辰,快去做一桌席面来,再热两壶酒,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夙仪……夙仪……哎呦,哎呦这字真好,只可惜我不会写罢了。”赵姨娘嘴里念了半天这字,喜得满面红光,坐到榻上又拿起那錾金盒子摸了好一会儿,稀罕得不行。

  云翘带着香扇到厨房去了,晴雯与另一个小丫头彩绮先到荣庆堂去领了老太太的赏,回到甘棠院主仆庆贺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

  “公子、公子……侯爷身边的芦枝送了些烤肉来,冷了就不好吃了。”

  贾环睡得脸颊微红,还是迷迷糊糊地,根本不知此间黑天白夜,只是听到什么侯爷的话才醒过来。

  李素捧着一碟子烤得嫩嫩的兔腿,还有两块狸子肉,递到贾环睡着的榻边,把浓郁的香味往他那儿送了送。

  “好香……”贾环把两条白生生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坐起身就看到乌云和雪球蹲在李素旁边吐着舌头流口水,一脸憨样。

  他掀开被子踩着鞋下了床,揉了揉眼睛,“薛玄让人送的?”

  李素愣了一下,又想他许是睡糊涂了,一时说话不防头也是有的,“是,才做好的,还热乎着。”

  他又拿了碗筷出来放好,端水端茶给贾环净手漱口,“再过一会儿宝二爷他们约莫就回来了,公子还是趁这会子吃罢。”

  贾环拍了拍手边两只蠢蠢欲动的狗头,“这里面闻着放了佐料,不能吃,到时候让蓉儿给你们找些好骨头吃。”

  乌云和雪球嗷呜嗷呜蹭贾环的小腿,“汪汪!”

  李素看它们满地撒泼打滚,可怜又可爱,“早间送来的鱼汤还有一些,我去热热端来给它们喝罢。”

  好像能听懂话似的,两只小家伙屁颠屁颠跟着李素出去找吃的了。

  贾环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了块兔肉吃,果然鲜香焦嫩,还带着一股特殊的果木香气,吃完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等到李素再进帐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碟子里的肉吃了小半,“还有一些你吃了罢,免得叫人看见了。”

  “哎,多谢公子。”

  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贾环喝了午后要用的药,又把帐帘子掀开散了散炙烤兔肉的香气。

  贾环撑着脸坐在榻上,“今日狩猎的状况如何?你可去看看了?”

  李素开了茶炉煮茶,答道,“我倒没得空,只是芦枝方才来的时候说了两句。”

  “今日是上骑都尉卫家的公子独占鳌头,场上那样多的骑射好手,不说旁人,定城侯便是出名了的有百步穿杨之能,竟也没越过他。”

  “卫家?”贾环想了半天,才记起来之前秦氏出殡的时候,听底下人说过卫家也派了人来送殡。

  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面起了声响,想必是今日参与围猎的人渐渐回来了。

  贾环长发未束,正好直接又躺回了床上。

  薛蟠进来的时候以为他还睡着,让后面的人小声些,还是李素说贾环刚醒,几人才放心进来。

  “环儿?你可好些了?”

  宝玉绕过屏风来看他,觉得他看着面色好多了,“可想起来说说话?大家都来看你了。”

  “嗯。”才出声又轻咳了一声,宝玉便将他扶起来,又放了两个软枕在后面让他靠着。

  因为床前放着的那扇屏风将他与众人隔开了,几人便直接把屏风搬开了,这样才好说话。

  贾环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衣,乌发柔软的垂在身前,腿上盖着菱纹波斯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一抬头,发现几个人都怔怔地看着自己,声音落得很轻,“怎么了?这样发起呆来?”

  薛蟠摸摸耳朵,感觉有些热辣辣的,“你,你再穿件衣裳,等会儿冻着了。”

  贾蓉把自己的狐肷披风解下来,去给他系上了,将人一整个拢得严实。

  因为离得太近,贾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什么味道……你狩猎伤着了?”

  “没。”贾蓉怕血气冲撞了他,于是撤远了些,坐到桌边去了,“等过两天结庆大典完了就能回京了,听说明日要办诗会,可惜偏你又病了,整日只能待在帐子里。”

  谢修和薛蟠给贾环带了好些解闷的东西来,他正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这有什么,反正我一向不在诗学上用心,二哥哥去就行了。”

  宝玉倒的确很有兴致,到了阜临围场他总觉得闷得慌,不如在家里自在,诗会正是一个调剂。

  沈昔正拿着藤球逗乌云和雪球,“难得没别人,咱们又聚在一处,待会儿开桌席面来喝两杯才不枉费。”

  贾环白日里睡得久,正好装病还不用下床,便拿着一个白玉九连环把玩,坐着听他们说话。

  几人说起猎场里的事,躬马骑射之间听起来倒也颇为有趣。

  厅中圆桌摆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因顾忌着贾环不好闻污浊之气,众人便只喝些淡淡的果酒。

  贾环方才用了些炙烤兔肉,如今也吃不下什么,便只说自己没食欲。

  贾蔷端了一碗□□糖粳米粥哄他吃了两口,“今日光是久睡去了,想必也没吃什么,等睡前再让熬一碗燕窝粥来用了罢。”

  “不想吃那个……”而且也吃不下了,贾环撇了撇嘴,把碗推开了,“饱了饱了。”

  沈昔喊贾蔷去喝酒,见他确实不想吃了,只好将碗端走了。又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确实是退了烧,便回桌上去了。

  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贾环又和乌云雪球顽了会,因着喝了安神的药,渐渐有些困了。

  那边宝玉见他面有疲倦之态,便道散席明日再聚。

  几人离开之前又把贾环床前那扇屏风搬回来,各自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谢修说明日再拿些好玩的来。

  贾环把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贾蓉接了过来,又俯身道,“我们猎了几只白狐,到时候带回去给你做件裘衣,冬日里好穿。”

  “白狐?”

  “嗯,你若是喜欢,做斗篷也行。”贾蓉将披风穿了,一面和贾环说话,一面给他盖了被子。

  贾环想了想,前儿做了两件裘衣还没怎么穿,便道,“还是做斗篷罢,留着雪天穿。”

  薛蟠又凑过来笑道,“那狐狸皮子好,到时候你穿了肯定好看。”

  “行了,你们在外头跑了一天,现在也不嫌累,快回去歇下罢。”他叫了李素一声,吩咐让他好好送一送。

  帐内只余下宝玉和贾环。

  “今日猎场上真真热闹,我虽不善此道,但也看着有趣。那卫家的公子得了圣上的御弓,我瞧着此人非池中之物,以后定然有一番作为……”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宝玉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些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环儿?”宝玉正换衣裳,不闻他的动静,走到屏风前侧身一看,原是睡着了。

  一只手怕热似的搭在床沿上,宝玉瞧着倒觉得好笑,“昨儿还发热呢,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便走过去将他手臂收进了被子里。

  回到厅中坐下,因一时并无困意,便起身到书桌旁站定,展开一张花笺,轻声唤李素来研磨。

  宝玉微微思量了会儿,提笔作了一首《塞曲》,曰:

  莹光白璧漱寒烟,

  衰草枯杨奉玉关。

  绿蜡春冰逐燕然,

  岂余鹤发望天山。

  作完他便把花笺收起来小心夹在了自己枕下的一本书内,并让李素去拿水进来洗漱,后也早早睡下了。

  李素带着乌云和雪球出了帐子,到旁边随侍的小帐里睡,四下里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