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殡这日,天将明,是算好的吉时。

  灵柩要一路出城送到铁槛寺,六十四名青衣法师在前念经祝祷,因为秦氏走得急,一应所执之物经幡木牌皆是大价钱赶着做出来的,光彩夺目。

  贾环跟在贾政身后,宝玉之侧,眼见前来送殡的皆系“八公”之后所派家中奴仆,没几个他认识的,所以并不细看。

  又走了一段路,各家各处路祭供案彩棚,摆了老远。

  宁国府送葬队伍前开路的人又往回报与贾珍,原来是北静王亲临了,于是贾珍又与贾赦贾政等人去见。

  路祭自有长府官代为祭奠,北静王水溶今日亲来还有一事,便是要见见贾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

  他与贾政几人见礼过后,便见贾政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未及舞象,丰肌弱骨的少年。

  此人容色极艳,姿如朝霞映雪,令人晃不开眼。

  水溶心下笃定,这便是宝玉,私心想与他说话,和贾政寒暄过后便有意问道,“早听闻府上有位公子,衔宝而诞,因总有事阻着一直未得见,今日何不请来见见?”

  贾政听他这么说,只好侧身让宝玉上前来,引道,“这便是犬子宝玉。”

  贾宝玉早前便听人闲话间提过水溶,说他是个贤王,尤其容貌出众,玉树临风,于是心中早已念着想见。

  但因素日甚少出府,且有老爷管教拘束,便是心中想与人相识却也没法,不想今日能得一见。

  水溶眼见是另一人上前来,微微一愣,却也很快笑道,“令郎资质果然名不虚传。”又看了贾宝玉戴的玉及上头镌的字,夸赞了几句,而后嘱咐宝玉往后好生读书切莫辜负光阴等话。

  贾环在后面站得腿酸,暗骂水溶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大冬日里亲自来路祭也算了,没事在这风头上叙什么话。

  等到前头北静王与贾宝玉说完了话,还送了见面礼,总算完了,众人复又继续一路出城往铁槛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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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溶回北静王府的路上,忽然想起有事要寻薛玄,便转道去了永宁候府。

  因着薛姨妈和宝钗如今住在荣国府,永宁侯府亦无女眷,所以水溶来时少了几分避讳,便直接到了薛玄的书房,“就知道你在这儿发闷,今日宁国府丧仪出殡也没去看看?”

  又是临近年下,薛玄总是忙不得空,今日正在看波斯国各处铺子传来的账目细则和大事小情总汇。

  早有人来报是北静王来了,他于是头也未抬,便回道,“前两日戴权替大明宫到宁府送祭礼,我想着蓉儿不过是个国子监的生员,他媳妇死了灵幡上的明目写着也不好看。”

  即使是白日里书房也点着两盏灯,薛玄轻轻将笔放在架上,“正好戴权手下三百龙禁尉还缺两员,前几日叫襄阳侯家捐了一员,我便叫他将另一员留给蓉儿,左右不过是几千银子的事。”

  “怪不得……”水溶放了茶杯,“你也算尽心,这些年那些亲戚间想必没有不夸你的,这是你用心经营的好处。”

  薛玄轻扯了下嘴角,抬手揉了揉眉心,“维系间不过是些金银之事,算得了甚么。”

  “你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自然不觉得。”水溶与薛玄是旧友,这些年虽少见但有书信往来,也算了解他的脾性,“近日可得到什么好宝贝?”

  “都是些俗物。”

  薛玄的手盖在赤金手炉上,眸光慢慢凝住,话中难得带着点笑意,“物都是些俗物,不过……”

  水溶琢磨了一番他的话,用一种极怪异的眼神看着眼前人,“你这样的,难道还有人能入你的眼?”

  他顿然想起方才路祭的事儿,上了兴致,“我今日倒见了一人,生得极妙,可谓世间少有,不知可否与你心中所想一比?”

  薛玄没有理他,重又执起了笔在册上批注。

  “真是无趣……”水溶站在窗边看了看他院内栽的几枝雪塔,枝叶新绿,“你前两日进宫,可听了圣上说来年要举行春狩?”

  “不过是引个名头看看如今世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圣上自有他的道理。”

  因着薛玄从十来岁时便为家中生意往来奔走,于是这两年总爱生些小病。

  宫里太医看了脉说是劳心过度,必要趁着年纪小好好保养才是,切不可到积劳成疾的地步。

  是以从前年开始薛玄便将家中生意渐渐放开了手,去年巡视各处看下来倒也十分规矩,并无不妥。

  于是便决定从今年年底开始调养,少不得要费上两三年功夫活得精细些,且不能劳累。

  知道他年后并不急着回金陵,要在京中修养,圣上才想着举行春狩一起热闹热闹。

  “你是个劳碌命,别人七八岁时还正在奶母怀里撒欢呢,你就开始管家做生意。”水溶叹了口气,“也难怪圣上总念叨你。”

  即便薛玄长年不在京城,水溶也总能听圣上提起。

  左不过说他年幼失怙,且自当家以来没有过一日不劳心,未及弱冠的年纪却已劳苦数载,想来令人不忍。

  “去年中秋老圣人还说呢,如今这年轻一辈上至皇子皇孙,下至世家子弟,都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皆吃不得苦。”

  “又拿你来比,说都不及你万分之一。”说及此处,水溶顿了顿,轻笑起来,“三殿下听了直说老圣人偏心呢。”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前头一个大皇子好容易养到七八岁时夭折了,二公主又在成婚后难产而亡。

  如今只得两个皇子和三个小公主,三皇子今年刚满十六,五皇子不过十五。

  薛玄将总账收进匣内,起身给自己续了一杯热茶,淡淡道,“帝王将相,公侯世族,想要基业长久,养尊处优是换不来的。”

  院内的雪塔还未开花,但也结几个苞芽,正怯怯地迎着日光而立。

  “若身处高位却不愿付出精力心血,那便是连平头百姓的德行也不如了。”

  水溶笑了笑,也觉得他所说有理,“到底如何,等到春狩之时便尽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