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期缘的笑声渐渐停息，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长发染尘，有些落寞道：“阿晓，你是来接哥哥的吗？”
“我不认为这里有其他东西值得我特意来一趟。”岳初晓默认他的称呼，环视了一圈，“你一直在这个地方？出不去？”
“环境还不错，至少安安静静的。”岳期缘笑了笑，似乎近千年的关押对他来说不值一提，“阿珥那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我走的时候她还不懂事，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没有麻烦，她能把自己照顾地很好。阿珥也进来了，待会你就能见到她。”
关于“能照顾好自己的岳珥”，岳期缘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气音，也没多问，转而将话题引导了纪开云的身上：“阿晓，那你边上的这位是？”
纪开云一激灵，连忙自我介绍：“岳前辈，我姓纪名晗，字开云。”
濯九州的小世界终究尚在天道之中，岳初晓身上的禁制在此处依然生效，纪开云后面的话卡顿了片刻，岳期缘作为同样受限过的人自然明白，爽朗道：“好，开云。”
“岳期缘，刚刚你在念什么？”短暂的交流告一段落，按理说进入濯九州的洞府就是为了岳期缘的残魂，岳初晓却并不急着进入亭中将他带走，而是不紧不慢地问道，“我听不清。”
“听不清？”岳期缘倒也不意外，“没什么，只是我出不去，给这里增添一点热闹的胡言乱语而已，不必在意。”
“看来的确是这里太无聊了。”岳初晓也不在这个点上纠结。
岳期缘赞同他的话：“确实太无聊了，又孤独。这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可以陪我聊天的人，也没有其他的景色，还看不到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带我出去。”
“唉。”岳初晓叹息道，“可惜我误入三途，失去了全部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是被阿珥提醒，才有线索来救你。”
“失忆？”岳期缘惊讶，“那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不记得。”岳初晓无奈道。
岳期缘长长哀叹一声，不知是叹故人相见不识，还是在叹岳初晓遇到的不幸：“找个地方坐坐吧，好不容易见到了，我也不急着出去，哥哥给你先讲讲过去的事，记起我先吧。”
“算了吧，生编硬造的故事还是不必了。”岳初晓想，这里果然还是太无聊了，应该尽快离开的。
周围安静下来，或许是被惊到了，岳期缘竟没有对他的拒绝发表任何意见。
岳初晓也不再理他，转而忽然伸手，揽过纪开云，捧住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低声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刚刚听到古怪声音的时候？还是更早，在我进入大门时就入了这个幻境？”
他的行为过于越界，纪开云来不及反应——或者说，在岳初晓不再配合后，他无法进行反应。
岳初晓杏眼微阖，不忍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真的很像，让我都舍不得下手了，可是足足犹豫了一路啊——”
——下一瞬，岳初晓利落地扭断“纪开云”的颈骨，随手将他扔到一边，失望道：“到此为止吧，可惜终究不是他。”
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纪开云”的尸体缓缓软倒，在空中便彻底消散，岳初晓拍了拍手，语调冰冷：“濯九州的阵法果然奇妙。”
他迈过“纪开云”尸体的位置，将尔雅出鞘，一步一步走向亭中。
岳期缘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带了些讶异说：“你杀了他。”
“嗯，我杀了他。”岳初晓坦然地点了点头，“接下来是你。”
“没猜错的话，这个幻境会根据我所思所想幻化里面的事物。在我进入之后，如果说这以假乱真的纪开云是我下意识认为纪开云尚在我身边才存在的，那么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因为我察觉怪异后自己想象出的线索。”岳初晓踏上阶梯，“怪不得我无法听清，也不可能听清，毕竟它的作用只是引起我的注意。”
“过于漫长的小径是因为我还没想过我会见到什么，是撞见一起进来的人？还是濯九州？亦或是其他存在。但是在此之前，我察觉到了破绽。”岳初晓挽了个剑花，站在了“岳期缘”身后咫尺处，“总得来说，幻境在悄无声息拉我进来时没有变出一个纪开云，我会察觉不对，但是变出了一个纪开云，我更能发现不对劲。”
“所以我试着变化了一下想法，于是青石阶变成了卵石路，在星湖见过的铃铛和八角亭出现，彻底验证了我的猜想。”岳初晓慢慢踱到“岳期缘”身前，“至于你，倘若我喊你一声‘天道’，估计你也能应下来。”
他蹲下，果不其然看到了猜想中的画面：“毕竟我失忆得彻底，根本不记得岳期缘的模样，某种意义上，你只是一个我自己与自己对话的媒介罢了，我想看到谁，你就会是谁。”
长发散乱的正面，仰起的赫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岳初晓轻轻将剑架在“岳期缘”的脖颈上，随着他话语一句句落下，凭空出现的锁链忠诚地跟随他的意志，牢牢缠缚住了这具幻阵的伥鬼。
尔雅锋芒锐利，轻易便可夺人生机，岳初晓清楚知道只要诛杀这具伥鬼，他就能脱离这个幻境。
只是——
“是啊，正如你的猜想，我能看到你的一切。”
明明没有五官，岳初晓却感觉它正在对自己微笑。笑意逐渐加深，伥鬼变更音色，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岳初晓，连脸上的肉都开始蠕动，从内到外翻出与他一模一样的五官：“好孤独啊，没有可以诉说的人，没有其他的景色，没有所期望的未来，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带我出去呢？若说这些不是‘岳期缘’的想法，那在这个幻境中会是谁的呢？”
岳初晓看着自己的五官从伥鬼的肉中长出，只觉得恶寒。仅片刻的松动，伥鬼便脱离了锁链的束缚，不顾及尔雅的威胁以亲密的姿态拥抱住了岳初晓，在他耳边低语：“是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伥鬼在岳初晓看不见的角度依然装出了苦恼的神情，戳着自己的额心，在岳初晓的相同位置，那里有一个正等待钥匙的记忆封印：“真是美味的记忆，呐，想知道有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哦。”
“是吗？你真的什么都能看到？”岳初晓握着尔雅剑柄，垂落目光，在剑身光洁的那面看到了自己的脸，与正贴着自己的那副面孔别无二致。
伥鬼没有在怀中感受到挣扎，笑意裂至耳后，极力蛊惑道：“当然。需要我点明吗？”
他的手指从额心滑落，轻盈贴上胸口。伥鬼原本只是模仿岳初晓想象中残魂状态的岳期缘，没有心跳，现在那个位置却凭空出现了鼓动，频率与岳初晓完全一致。
“听听。”伥鬼现在的表情是岳初晓永远做不出也不会去尝试做的，他瞳孔因兴奋而放大，照出身前者半张侧面，“好丰富啊，怨恨、期待、厌恶、懊悔、愉悦、悲哀……哦，里面甚至还有喜爱，虽然占比不大但足够真挚，还是能发现的。失忆那么久，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们对应了什么吗？我都可以告诉你。”
“那么，有代价吗？”伥鬼闻言，满意地感知到名为“期待”的情绪放大了。
“没有。就像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你与你自己对话的一个媒介罢了。你会向你自己索要什么？”
岳初晓摇头，浅浅露出一个笑：“既然能感知到我的一切，那现在该到你听听我想说什么了。”
伥鬼一愣，依言去探查了他的情绪。随着感知逐渐深入，伥鬼不由自主收敛了笑意，张大的瞳孔迅速缩小。
他立即想要变幻自己的样貌换个方式去诱惑岳初晓，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伥鬼的容貌凝固在五官飞速变化的那一刻，扭曲至极，再也看不出岳初晓的一点影子。尔雅切断了他的脖子，头颅掉向地面，在幻境消散前，他总算意识到了那放大的期待是什么。
不是对于过去记忆的期待，是岳初晓对于杀死他后离开这座幻境的期待。
在崩溃的幻境中直起身，岳初晓从容拂去尔雅上的血痕，加快它的消失：“无论是什么，我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需要你告诉我。”
他将尔雅归鞘的那刻幻境破除，岳初晓打量周围，发现自己正站在濯九州那座乱七八糟建筑的大门口。
远处薄雾依旧静止着弥漫，仍然没有其他人的踪影，只是近处躺了一个悄无声息的纪开云，显然也被卷入了什么阵法。
他是有些倒霉在身上的，进来就入了一个需要武力强行打破的阵法，现在又很大可能身处类似岳初晓经历的那种幻阵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纪开云不是一个人掉在某个角落，而是遇到了自己。岳初晓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开云？”
纪开云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不知在阵法中看到了什么，眼睫微动，落下了一滴泪水。
作者有话说:
（卡点更新嘿嘿嘿）这一分卷快结束了，我猜再过三章就能下个分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