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卓生，什么从没听过的“纳霄主”，什么魔头。岳珥双手还沾着看不出原型的食物的碎屑，因为她双手的颤抖而掉落了些许。
岳珥自诞生起便很少考虑过未来，她每天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让自己开心的事。此时她凝视着顶着姜朗脸的濯九州，竟破天荒地回忆起几乎被抛之脑后的过去。
她自温文剑中诞生，不似剑铭那般温和娴雅，也从没人要求她做到“温文”。被娇纵惯了的剑灵即使在年幼懵懂时经历过一次与长兄的死别，也只会安安静静地捧着哥哥用来安抚自己的糖果慢慢啃，等待着埋葬结束前往失去长兄的未来。
她从不回头，哪怕在岳初晓出事后安稳生活被彻底打破，岳珥也很少去怀念过去的无忧无虑。
天下最负盛名的糕点，稀少而味美的仙果，最华丽的裙裳，过去她想要什么，总会有宠爱着自己的兄长备好给她。有一朝会为自己准备礼物的兄长不在了，她也会自己去找寻想要的，并一样一样留好这些东西的另一份，等待着扮演兄长归来时送出礼物的角色。
无论什么境遇，什么身份，岳珥其人最注重的永远是“现在”。
她执着地享受着每一天，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被过去所触动。
毕竟虽身为剑灵，岳珥亦有与生灵无异的魂魄。
她在世间辗转千年，相比之下与姜朗那些孩子相识的岁月短如一梦，但正因为她无比关注每一天，岳珥并不因为时间的短暂而会淡薄了相处时的感情。
岳珥认真地记住了所有人，只是不去回忆，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上她明白自己接受不了回忆所带来的后果。
比如现在，她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的遗体，与自己对视的却是本该死在九百年前的“爱人”。
种种汹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只一瞬就在识海中达到了沸腾，直教她感到恶心。
过于丰盈的情感压过了岳珥的理智，她张了张口，能问出来的却只有一句：“你为什么要夺舍明光的身体？”
濯九州明显不理解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意思：“他已经死了，魂归三途，肉归尘土。这具身体都要归于尘土了，为什么不能让小生用用？”
岳珥不再言语，只是看着他。一旁听着濯九州这番言论的孟鑫几乎咬碎了牙，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
濯九州猝不及防，差点咬到舌头，疑惑于这些人莫名其妙的态度，悻悻闭了嘴。
岳初晓不知道岳珥和卓生的过往，确定濯九州无法反抗后优先选择安抚妹妹的情绪。他替岳珥擦干净手上的脏污，低声保证了自己会解决好事情，便将她推回厨房关好门设下隔音的阵法，再重新回头面对濯九州。
尽管他也膈应濯九州用着姜归父亲的身体，但岳初晓清楚至少现在不能让“姜朗”死在岫云山。
在不明来源的禁制下——现在他能确定这一无法打破的禁制来源于天道——有关岳初晓的很多事情都无法从他人口中道出，但濯九州说出的“纳霄之主”“天道身外身”入耳，岳初晓并不似一开始在雪霁听到自己现在所使用的这个名字那样陌生。
哪怕自己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他意外地清楚这一点：所谓“纳霄之主”的名号并不在天道的禁制范围内。
换句话说，这恐怕才是天道赋予他的名号，“岳初晓”只是一个便于称呼的代号罢了。
事实确如濯九州所说，难怪自己生而知之，难怪自己身负禁制。毕竟自己是天道的身外身，而天道又怎么会允许世间的凡俗口舌议论他的身外身。
岳初晓朝思暮想的真相横在眼前，却没有升起任何迫不及待的心绪，他落下限制濯九州的行动与动用灵力的限制，让纪开云和孟鑫得以歇息。
濯九州没有任何反抗，相反，他很配合地让禁制落在自己身上。
“说说吧。”岳初晓重新落座，尔雅平放身前，“为什么选择姜朗的身体。”
濯九州盘坐在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态度良好：“因为正好路过，闻见这具身体上有熟悉的因果。”
闻见？岳初晓将其划分为作为天道对立面的魔头的敏锐感知：“是与我有关吗？”
“有一点，但还是另一项因果的味道更加浓郁。”濯九州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太有意思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让小生不附身都觉得不好意思。”
纪开云被这一串“意思”弄得皱起眉：“能不能说明白点什么意思？”
濯九州耸了耸肩：“纪府主……你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纪府主，小生总得保持点神秘感不是吗。”
“他叫纪晗，字开云。”尔雅一半花纹繁复一半空白的剑身反射着月光，映在岳初晓脸上别样的冷峻，“或许你应该考虑一下你的处境合不合适保留你的神秘感。”
濯九州显然不爱考虑：“小生来的时候不是见这位……额，小年轻带着个小孩在封印小生那个老家嘛，下次带你们进去逛逛不就全知道了？”
孟鑫一挑眉：“你老家？”
“小生老家。”濯九州看他一眼，“怎么啦？”
“为什么你要睡在外面？亲自放哨？”
濯九州摇摇头，略有伤感：“出去时间太久了，地势地貌都变了，迷路了不是很正常？小生休息一下再找不是很正常？”
“那里竟然是传闻中魔头的洞府，难怪……”纪开云若有所思，与岳初晓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岳初晓明白他的意思，通知濯九州：“一个月后各仙门家的弟子会一起上门作客，你要准备些茶点吗？”
濯九州沉默片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没有茶点，有也被里面养的东西吃完了，你们可以自己带点，饿了当点心。”
见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老窝被仙门翻个底朝天，岳初晓再问他：“岳期缘的残魂在哪里？”
“在里面啊，你们不是要进去吗，给你们带出来不就行了。对了！阿珥……”
岳初晓温和地提醒濯九州：“你最好别当着我的面骚扰她，在她冷静下来前，我对你们的过往不感兴趣。”
濯九州瞥了一眼尔雅的剑光，兴致缺缺地“哦”了声。
“你知道阿颖吗？”
“阿颖？”濯九州反应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只摸到一条浅浅的血痕，安下心，“小生想起来了，是她，你那位弟子吧？”
岳初晓猜他被阿颖重创过，才会下意识抚摸自己曾受创的部位：“你知道她在哪吗？”
“新天道嘛，估计还在和旧天道争夺位格吧。”濯九州在那条伤口边挠了挠，漫不经心道，“她还挺体谅你的，差点就替你把小生处理掉了。”
对过往自己的计划隐约有了些猜测，岳初晓却总觉得少了一项最重要的线索。
他究竟为什么会脱离天道赋予的“身外身”，拥有自己的魂魄？
“纳霄之主”是天道为了控制世间安排的傀儡身份，替天道执行它的意志。但他复苏以来，连行踪诡秘的濯九州“魔头”之名都有听闻，竟从未听说过神山纳霄有天道的执行者。
或许他从未履行过这项“职责”。
岳初晓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濯九州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小生不知道，都说了初次见面。小生根本不想和你打架，你都不想当纳霄之主了，魔头名号不是更不好听吗？小生不乐意当不是很正常吗？既然不乐意当，那为什么还要找你麻烦？既然不来找你麻烦，那小生又怎么知道你的事？”
背弃天道的纳霄之主，一心想要摆脱自己身份的“魔头”。
岳初晓鼓了鼓掌：“所以你留在清至城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当时你家阿颖刚刚入门嘛，小生远远见证了这一幕，就想试试你的态度嘛，谁知道你愣是三百年都不发现。”濯九州翻了翻身，“还是得小生亲自上门啊。”
“先说你不想找我麻烦，那为什么现在又来见我？”岳初晓问他。
濯九州坐起来：“小生以前无聊，找过天道麻烦，被你那小弟子打成现在这样。后来又听说你失踪，猜到你应该是落入了三途，也算重伤。总拖着也不是事，何况阿珥是你妹妹……这样一来，倒不如来见见，兴许还谈得好。”
他顿了顿，期待地看向岳初晓：“小生把岳期缘魂魄给你，你把阿珥嫁……你帮小生从天道认定的‘魔头’身份解脱，怎么样？”
兴许是怕岳初晓拒绝，濯九州笑吟吟抛出自己的筹码用以交换：“小生毕生所创作的阵法奇术都在洞府里，用这些作为添头怎么样？”
“谢谢。”岳初晓拒绝道，“虽然我是背弃天道的‘身外身’，但我还不想彻底成为‘魔头’。”
“不过，虽然我抛却了所谓‘纳霄之主’的名头，但依然要奉天道之命杀死作为‘魔头’的你。”岳初晓抚过尔雅剑柄，目光从濯九州脖颈间滑过，并不觉得如果他真正反抗，以现在自己的修为能彻底杀死他，“既然如此，看在阿珥的面上，我倒是愿意给你一个解脱。”
“做个交易吧，濯九州。”
作者有话说:
汗流浃背了，明天会更新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