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周鲤和萧承钤饭吃到一半,相谈甚欢,便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救命啊!打劫啦!”

  周鲤立即竖起神经,探窗一看,见一小公子正一边喊一边在人群里艰难穿梭,而那个疑似盗贼的家伙,早已背着东西甩他百来丈了。

  “殿下在此等我。”

  话音未落,周鲤飞身已跳出窗外,踏到房檐上,一路健步如飞。那小毛贼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一回头以为遇上个练家子。吓得赶紧扔下赃物,逃之夭夭了。

  周鲤拾起东西,回去还给了失主。当时本以为一件小事,毕竟京城海纳百川,胡人也不算少见。自然没想到这位喊了一条街的主儿,竟是北燕的小皇子慕容垂。

  后来周鲤得以领军平定漠北,也多亏了这位皇子的帮忙。这份善缘,便是这回结下的。

  周鲤在东宫当值的时间并不长,刚满一年,西北便起了战事。周密向皇上请了旨,带着儿子一起上了战场。

  出征那天,是太安帝率百官亲自送的,萧承钤自然也在场。

  那时周鲤十七岁,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参将。一直到他经历了丧父之痛,几次与鬼门关擦肩而过,一身风雪地登上将军之位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而已。

  京城自然也会下雪,可是比起漠北的雪,便犹如江南女子之于西北悍匪。北风吹得鬼哭狼嚎,刮一下就像重重挨了一耳光。周鲤当时还勉强算得上细皮嫩肉,被吹了三天,脸上手上就满是细小的血痕。

  再厚实的棉服也薄如蝉翼,冷得心窝颤。可是看见他爹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他又强撑着挺起背脊。

  周鲤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既然老父亲都不怕,他年纪轻轻的,自然也不能怂。

  好在戍边的日子也并非尽是难熬的,很快就到了深冬,是漠北一年里气候最恶劣的时候,匈奴人也乏了,没力气再祸乱边关。中原总算得以喘口气。

  周鲤有过鼻涕都冻成冰的时候,也有过和营地里弟兄们围着篝火饮酒高歌的时候。盼着衣锦还乡,一盼就是三年多。

  他离鬼门关最近的一次,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挡到了面前,替他接下最致命的一刀。

  他亲眼看见父亲的血肉在空中坠落,染红了西边淋漓的残阳。那可怖的撕裂声至今犹在耳畔。

  “儿子……照顾好你娘。”

  他最后一次听见周密的声音。不似往日的严厉,细若游丝。

  每个字都沾着血。滚烫的血溅到他脸上,像烧红的烙铁。

  大军回营之后,他又默不作声地冒险返回,单枪匹马接回了他父亲的尸首,后背又挨了两刀,断了四五根肋骨。徐秋山直骂他脑子生锈。骂了一阵,看见这小子眼睛红得快要滴血,只挥挥手,喊他滚下去休息了。

  周密身亡,周鲤子承父业,担上这将军之位。按理说一般这样半路出家的将军在军中总是难以服众,但周鲤这三年战功赫赫,逐渐也有些威望,又有徐秋山这老将坐阵,总算没出什么内讧。

  与匈奴的战役最终还是胜了,不止是胜了,还胜得相当漂亮。三年的拉锯战,总算换来一封和约书。徐秋山回给朝廷的战报里,给周鲤立了头功。

  只是将军府来不及庆功,府里上下都挂满了白绫。太安帝亲自率众臣前来吊唁,只见文瑜夫人形容枯槁地在招待宾客。没看见周鲤,萧承钤问了才知道,周鲤班师回朝之后便一病不起,什么受封都推到了一边,闭门不出,一直在偏院休养。

  那时正是开春的时节,谈不上寒冷,但也没什么暖意。

  萧承钤推开门,院子方正空旷,无花无草,只置了一张石桌,白石子路铺向里屋,屋门半掩。

  “你怎么来了?”

  周鲤拄着下巴靠在窗枢上,只着了单衣,绵白的袖口里露出半截小臂,头发也没梳,就慵懒地披在身上。见萧承钤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书。他似乎长高了,也瘦了不少,脸色泛着浅淡的苍白。

  好久不见,又仿佛昨日才见过。少年似乎总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就面目全非了。

  “我随父皇一道来的,”萧承钤说,“我来看看你。”

  “进来坐吧。”

  周鲤的声音沙哑,大概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萧承钤进了屋,才发觉这屋子朴素至极,除了墙上一副字帖,几乎没什么装饰。案上倒是堆了一大堆书。

  他看了那副熟悉的字帖一眼,笑了笑,“你还留着。”

  “不是传家之宝么。”周鲤也淡淡地笑了笑,萧承钤觉得心尖被掐了一下,一阵刺痛。

  “十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娘也这么说,”周鲤叹了口气,“可是我也不知道。”

  “你近日都在做什么?”

  周鲤指了指案上堆的乱七八糟的书山,“那些书,以前我爹总逼着我读,我却一个字也不愿意看,现在我全看完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原谅我。”

  “我以前老是闯祸气他,从来没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说话,见面就吵架。我还老是盼着他去戍边守关,因为那样就没人像他一样管我管那么严了。”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良心?我爹他是不是很失望啊?”

  周鲤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压在喉咙里的哽咽。

  萧承钤虽然年幼丧母,但那时候年纪太小,根本没什么记忆,自然也提不上悲恸。如今看着周鲤埋头掩泣的模样,他竟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把人轻轻地搂到怀里,把自己身上的体温传给他。

  他们相拥了不知多久,萧承钤才发现周鲤靠着自己的肩睡着了。

  他扶着周鲤的腰,把他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便在床前一直守着,看了好久。

  周鲤的确是瘦了,刚才摸到他一节一节凸起的背脊,几乎觉得硌手。

  他虽未曾到过漠北,但关于战事的一举一动,他都掌握得清楚。他知道周鲤这三年的功勋是如何拿命换来的。

  *

  周鲤难得好梦一宿,醒来时颇觉神清气爽,仿佛几辈子没睡过如此安稳的觉。

  一睁眼,发现身旁有人,他微微侧头。说来也怪,光线模糊,他却一眼认出是萧承钤。萧承钤像是怕他跑了一样,紧紧扣着他的手。就这么陪了自己一夜。

  天光蒙蒙亮,屋里屋外一片安静。

  “你醒了?”

  萧承钤觉察到身旁的动作,也睁开眼。两人呼吸近在咫尺地对视着。

  周鲤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跳。

  肚子就是在这个关头不合时宜地响了。

  周鲤:“……”

  萧承钤笑了笑,“饿了?”

  周鲤点头。只是这大半夜的,仆人也还在歇着。

  “将军府的厨房在哪儿?”

  周鲤惊讶道,“你会做饭?”

  “兰贵人以前教过。”萧承钤顿了顿,说,“味道没多好,但应该能吃。”

  周鲤领他到了小厨房,看他起锅烧水,下了两碗面条,甚至打了几个鸡蛋进去。震惊之余,心里对那位兰贵人又多了几分钦佩。

  这可是太子殿下亲自下厨煮的面条,天下独一份。

  不知道是不是太饿的缘故,这碗卖相平平的面滋味却很好,热汤下肚,身子都暖洋洋的。

  “殿下,你怎么会学做这些?”吃饱喝足,周鲤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也没什么,兰贵人说就算是太子也不是时时都有人伺候着,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她还教过我缝衣服。”

  “这位兰贵人,真是个奇女子。”

  萧承钤点头,“我听宫里老人说,她是父皇从民间带回来的,可能以前也吃过不少苦。不比宫里其他嫔妃,她好像什么都会,小时候还给我糊过风筝,编草蚂蚱。”

  周鲤回忆起萧承钤与兰贵人现在的生疏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以前是亲如母子的关系。

  就像他后来看着萧承钤淡漠的神色,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们之间还有过多少浓情蜜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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