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汉广意识到他神色不对,心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下手太重,低头看一榻的血。
确实是重,也确实下得的是死手,可……
他抛下长刀欲捧那凌乱的脸,姚十三发疯的去躲、去缩,可惜已是无路可退。
呢喃失智着自言自语。
“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错了……错了,错了,全错了!”
“是问你错哪儿了!”
“啊!说了,我错了!哪儿都错,全错了,全……是我不听话,是我不乖,是我……大人,是大蛇不懂事,大蛇不乖,大蛇再不跑了……大蛇……”
大蛇?
谁是大蛇?
“姚十三!”
——“大人!好疼啊!!!!”
冯汉广顿觉他此刻似乎精神错乱认错了人。
姚十三从未唤过自己大人,而他眼下惊恐至此,断不会只因自己动刑。
他知其虽恃宠而骄,却从不怯弱卑服。
“十三!你睁眼看看,是我!”
“大人,饶了我吧,求您……!”
可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低三下四卑微至极的哀求,根本无什么真正的认错可言。
“去他娘的什么大人,我是你的将军!冯汉广!”
“冯……汉广?”
姚十三迷茫抬眸,恐惧着瞟眼偷看几眼,又怔然呆滞审视了他良久。
“将……军。”
“对,是我。别怕了,我不再伤你,还不是你这般固执不肯认错,害我冲动至此!”
姚十三呆滞地缓缓抬手摸上冯汉广的脸,撕裂的虎口依旧流血不止,冯汉广心疼欲裂地覆上他的手,帮他擒着力气摩挲自己。
像极了个模糊眼前的盲人。
“冯汉广,待我可好。”姚十三喃喃出声。
“他……不害我,他宠我的。”
冯汉广看得是个痛心疾首,又愧疚无比。
“对,冯汉广真心待你。无论你是人是妖,或是步入歧途,他都想护你,带你归入正途。”
“喜爱他。”姚十三忽然低头,眼泪簌簌而下。
“我配不上他的,大人会杀我……”
“谁敢动你。”冯汉广压声道“这世上谁都不许欺辱你,论他天帝也不行!告诉我,那害你的人是谁。”
“冯汉广!”
姚十三再惊呼出声,似是猛然回了意识,慌张急急推开他想要离开,却不想四肢无力浑身剧痛,直接仰面从冯汉广身上跌了下去!
“我……我说什么了?我都说些了什么!我……!我不认错的,我!”
眼下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细辩,又哪里还来继续动刑的坚定?
只痛心长叹,跪地将他抱进怀里。
“疯子。”
“我……!”
“姚十三,下次再不许伤人了。求你,应我,我不愿让你这样疼,全当我求你,我这样跪下来求你,行吗。”
冯汉广将人搂得紧,一字一句全是强忍悲愤的诚恳。他轻拍后背,直到人不再剧烈激动地喘息,才肯将人稍稍推出些许去看他的脸。
“求你答应我”
姚十三眼神空茫。
“好……吧。”
他再这般呆呆环视了满地狼藉,是甩鞭后四溅血迹,最后视线落在地上脏兮兮的衣袍。
良久。
“将军。”
“怎么了。”冯汉广赶紧应道。
“我衣服脏了。能不能吩咐衣局再缝一件。”
“好。”
冯汉广撑起身,扭身要去叫郎中的功夫,听得噗通一声响。
乍地回首已是来不及,姚十三脸色惨白地直直昏砸到地上。
“十三,十三!”
——
一个从蜂巢带回来的小官,居然是什么好洁成癖,衣衫脏了一点都不愿穿,脏多了便要换新?
成天伺候着他洗衣浣衣,说出去都成人笑柄!
总镇府里下人碎嘴的骂名传了个遍,最后到了自己耳朵里,倒只是微微一笑,并无在意。
毕竟一条玉臂万人枕的肮脏活儿,明明脏内里得透彻,却偏纠结于衣衫洁净,着实费解。
但这传言终止于冯汉广一声怒令:“他姚十三就算再是癖怪我也要留,全都给我忍着!”
原来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好啊。
可真是说来惭愧。
只是意识崩溃模糊间,总会混淆时空。
大蛇早已不记得自己在那黝黑不见天日的寒冷冰窖中待了有多久。
大概是有个千百年吧,大概是自打自己有了记忆以来,又大概,是因为已经太久,再不记得以前种种。
总之手脚都被附着强劲妖力的铁链拷死,逃不出,挣不动。
日日夜夜冷得穿骨,瑟瑟发抖,蛇身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冬眠状态,却又被无数次强行唤醒,长此以往,只有精神越发脆弱。
总会有双手从睡梦中将自己一巴掌狠狠扇醒,又在混乱中被打得半死,末了,泪水朦胧间听得是他那句话。
“蛇妖真是生得一身媚骨,诡计多端又有何用,都不如这身皮肉。动再狠的手疤痕终会消得毫无痕迹……真是天生让人耍的命啊。”
“……大人。”
膝盖跪在冰上早已冻得毫无知觉,唯有嗓音沙哑,饮融冰为水,太久没进食了。
冰窖中不被允许进食——大人觉得蛇生吞活物,脏。
于是唯一提命的线,便是气脉妖丹遭大人化做万蛇成窟,藏在他不为所知的某处。
只有听话了,乖了,大人才有可能大发慈悲地投些食物进去与那万蛇分食。
方能勉强得些气血,在这暗无天日的冰窖里继续长眠。
从未想过反抗,不只是不敢、实力悬殊,也更是因为太久了。
太久了。
久到觉得自己成了冰窖中本该有的部分,觉得饥渴至极将死之时,明明待自己暴虐无常的大人,都成了眼中唯一的光,唯一救世的神。
反正都会结束的。
再痛的暴行,只要闭上眼、睡一觉。
都会过去。
还能得一顿饱腹,岂不愉悦。
可惜暴行总是非减反增。
直到大人愈发残暴,开始对他行断臂凌迟,切指灼火之事……口中的求饶。
逐渐变为求死。
只要大人愿杀我,我愿将千年修为拱手让出,低贱臣服,卑微求死,也不得如愿。
一次次观赏似的套上新衣,再被折磨不成人样,新衣成一件件血衣,肮脏不堪,却又再懒得给他脱下。
就这样在冰窖中这般苟且。
活了千年。
蛇妖力弱,就算过千年的修为,对于大人这般人物来说,夺了也是无可厚非,并无长进。
倒不如留着养玩,对这天生邪恶残暴之妖来说,还能寻些乐趣。
认了命了。
哪怕最后解了枷锁,也再迈不出冰窖半步。
“你真的一心求死吗。”
“大人……杀了我吧……”
“好啊,既如此诚恳,我便如愿杀你。不过有条件罢了。”
“……”
“我管你是骗是抢、强杀千人性命以填自己妖力,再或夺什么其他妖子的修为的。总之,至少你一身修为要比你这具身子对我而言更有用——我才不亏,得以杀你不是。”
……
……
入夜。
冯汉广端坐榻侧,神色紧张又显不悦地看着昏睡不醒,烧得酝红发烫,眉头蹙紧,浑身冷汗的姚十三。
听他一遍遍呓语呜咽喊着大人。
外敷的药上过了,内服退烧的汤药也送了,怎奈眼前人并无丝毫好转,高烧不退,气脉愈显微弱。
冯汉广连郎中都喝退,只借一方烛火摇曳沉视,不断取下姚十三额头被烫热的手巾,放进冰水镇凉,再度敷上。
半晌,他才对那昏迷中的人冒出话来。
“你不是妖吗?妖怎么会弱到连这都挺不过。”
“难不成,真是因我烧的那一把火…?”
“别怪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永步歧途。如果以往是被逼无奈,那从今往后我来护你周全。”
“将军……”
他听梦中人喃喃,赶紧握紧缠满纱布的手。
“是,我在。”
“好疼……”
“是,是,是我下手太狠……”
“将军……!”
冯汉广迫切盯紧眼前人,却看他昏睡中赫然瞪开眼,眸中满是莫大恐惧!
不知是梦见什么极度地惊恐。
可眼前人并未发话,蜷缩成团再度昏睡过去!
冯汉广对他口中大人耿耿于怀,思量片刻后忽然起身,端起烛台转向偏室,借烛光煌煌,照亮神台上一副画像!
画像上大妖虎瞳金眸沉隐,凶气萦体神色冷冰,着一身大袖玄衣长剑拖地——
【“你这供的是什么?”
“西域少族有供大妖的习俗。将军,看这位大人,不显英姿雄发,王者之气吗?敬其如神,将军,他就是我的神。”】
冯汉广沉目几许。
抬手狠狠将那画像扯下,撕碎丢进纸篓!
窗外瞬时忽闪一道天雷,映得满屋瞬间通明如白昼!!
震得是个地动山摇!
——
艾叶在冰凉刺骨的溪边挽起裤脚袖子奋力收拾起兔子时,顾望舒就坐在不远石岸上裹着厚毛氅衣,嘎吱嘎吱边嚼坚果边认真瞧着,看着倒像个监工。
“艾叶,那毛还没拔干净呢。”
顾望舒伸手一指,艾叶摔摔打打从水里淌出来,捡了收拾好放一边的兔子,一根根蹲着拔。
“艾叶,那只血还没洗净呢!”顾望舒再送了个坚果进口,嚼得嘎吱作响。
艾叶立即回头龇牙怒道:“看不惯你自己弄!使唤我还哪儿来那么多事儿!”
“那我不做不了活儿嘛。”
顾望舒挑了吊挂在胸前的胳膊示意给他:“不是我多事,到时做出饭菜吃一嘴毛,如何下口。”
艾叶生起闷气,愤愤道:“顾望舒,我看你这胳膊半年也好不!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我倒希望。”顾望舒眯眼笑着,手再伸袋子里去掏坚果。
“慢点吃,我昨天剥了半宿的坚果,别两会儿就都吃完了。”艾叶翻了个大白眼。
“哈哈,有人伺候真舒服。”
“可不是吗,谁叫我犯贱,偏偏喜欢你了!”
“艾叶,”
顾望舒又喊他一声,本来就闹心拔毛着的妖极为不耐烦地应道:“诶,祖宗!”
“你认识一个叫陆吾开明的妖吗?”
顾望舒瞥着艾叶躬成虾米似的后背,继续问道:
“这名字我在传说古书中似有耳闻,定然也是了不起的大妖。想你既然也算妖王九子,应该有所了解?”
艾叶背上一僵,手里动作都滞下,这反应倒是被顾望舒看得清楚。
他没回头,只吭了句:“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