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抬头看了眼挂在蛛网上的青衣术士,万幸云即墨似乎因失血过多暂时昏了过去,黏在山蜘蛛的网上一动不动,应该看不到自己。
反倒是奔追上来的山蜘蛛大惊失色,八足发抖战栗在蛛网上:“你是妖?”
再尖锐大叫:“还是大妖!”
艾叶一耸肩:“对啊,要不怎说我是你老祖宗呢。”
山蜘蛛消停片刻,忽地“哈哈”讥笑两声,声音难听道:“可笑,大妖怎会沦落成道家猎犬,笑话,笑话,甚是丢脸!”
艾叶稳当落到离地面咫尺的位置,悬停原地,低头拾起帏帽。
“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今日你必命丧于此。”
山蜘蛛自知自己斗不过大妖,灵机一动,移动长腿迅速爬到顾莫旁边,举起利爪抬到少年颈上。
细爪尖端锋利刺肉,顾莫不禁吃痛小哼。
“大妖,你若是放得我走,我就饶了这小道士一命,否则立刻吞了他的脑袋给我陪葬!”
“别管我!”顾莫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狠声咬牙道:“杀了他!为非作歹屠镇害命的恶妖,我死也不容它逃!”
山蜘蛛得逞大笑:“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枭雄,看来是你这猎犬不够忠心,主子的命都不要。”
“哎呦。”艾叶拨开帏帽兜不住的半绺发丝,肩头一落,摆了摆手道:“那你杀快些。别磨磨唧唧耽误时辰。”
山蜘蛛:“?”
顾莫:“……?”
这下不仅山蜘蛛,就连高抬脖颈,准备好大义赴死的顾莫也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
“小废物。”艾叶悠闲摇扇吹风,再收“啪”地扇子指道:“你三师哥之前求我的是「暗中护你」,但这次的委托却是「让你跟我」,我也便没什么义务护你周全。是你不听话冲动冲出去寻死,这事儿怪不得我。”
山蜘蛛比顾莫还气,张牙舞爪从顾莫旁边走开,往前爬上两步:“到底是妖,当狗也养不熟!”
艾叶眼中幽光骤起,手中竹扇寒光一闪被震成碎屑,失语啐道:
“我呸,忍你一次就算了,何来猎犬之说,你老母才是狗!”
言罢趁其不备,双眸泛蓝唤起数道冰刃铮铮排列两侧,卷起强风,对方蛛网摇晃站不稳脚之际,挥手唤冰刃直冲其肉身!
山蜘蛛迅速爬闪至大火背后试图以热浪化解冰刃,艾叶早看穿他路数,在火焰轰隆烧塌房间的噼啪震响中手心捏死,昆山万年寒冰刃又岂是普通火势便能融化?
冰刃长驱直入,眨眼间便将那妖穿成了个刺猬!
山蜘蛛仅接一招便从网上惨叫跌落,摔掉了包裹上半的美人身,剩下了个黑漆漆的蜘蛛腿,和上半边因修为不够只修成一半而极丑无比的人形半身,
没了气儿。
腐烂味臭气熏天,艾叶掩口嫌弃道:“长这么丑,不怪偏要寻个美人儿做宿主。”
接着挥扇引寒气割断蛛丝,蛛网上粘着的俩人从半空叽里咕噜滚下来,咚一声摔在地上。
艾叶站在旁边低头呷了会儿,想来就这么扔在地上还是不太算回事儿,勾指顺手冻了云即墨伤口,短暂算是做过止血,总不至于丢在这儿平白流血流死了。
顾莫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了半天也没动静。
艾叶等得不耐烦,拿脚尖顶了他胳膊:“我说,那什么岐山法门的是晕了,你算怎么会儿,装死。”
“……”顾莫沉默半晌,闷声道:“少管我。”
“哦。”艾叶出门拽了马,马蹄子踢踏转到他旁边,把缰绳丢到顾莫脸上,又说:“那人自己醒了以后应该会处理后事的,反正这无衣镇上也再没活口了。叫小饴的这小姑娘大概也会自己跟着他,无所谓,反正我的事情已了,赶紧回去,忙。”
顾莫呸地吐了缰绳,磨蹭着爬起身一瘸一拐上了马,却不甩鞭,定定盯着艾叶的后脑勺。
艾叶深感背后发毛:“干嘛啊,真不走?”
“我的性命在您心中既然分文不值,当初为何又要答应师哥带我历练。”顾莫愁眉委屈道:
“我从未将您视作猎犬或护卫过一分,向来都是良师挚友,恭敬有加,您也该知道的。”
“谁是你良师挚友了。”艾叶没有哄孩子的心思,到了这份儿上有些嗔怒:“你也配。”
顾莫一噎,低头咬唇道:“不配。”
“知道就好。”艾叶夹马加快几步,“我答应顾清池带你,不是为了助你修行,只是替你二师兄填补他的空缺罢了,莫要自作多情。”
艾叶一路急急回了洛安山上,丢下马便一头砸进桂居院里。
顾清池瞧得出他情绪不对,客套询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探头探脑心急等了半天,瞧见后头颠着马闷闷不乐的顾莫。
方才松了口气——至少给人活着带回来了。
接着三天顾莫生了场恶疾,高烧不退,幸得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粘了,只是下不去山。
顾清池百虑之下,想观中有困着他的东西,干脆放艾叶独自下山。
艾叶没了顾莫那拖油瓶难得自在,除妖不过快刀斩乱麻,对付一些小毛妖,几柱香的时间便能折得回来。
如此一来得了不少空闲,无事便带着个帷帽在镇上转悠,顾清池怕自己不识人间规矩,塞了大把银两,叫他有事尽量拿钱解决,别动手脚。
“客官,今日又来?”
镇上馆子里的跑堂早眼熟了他,三两下擦干净桌,搭汗巾招呼。
“看着来。”他扶帽后靠:“还有哪些个没吃过的,上两盘。”
吃饱喝足在街上悠闲散步,入冬的天街上人已经穿上袄,难免诧目他这个薄衫白衣的。
“走过路过!西域才进的琉璃饰物!冰透漂亮!诶!来看看!”
艾叶随人群停步,吵嚷的摊子忽然停了声。
“你也觉得我怪了。”艾叶目落那黑瘦的行脚商身上,看他怔怔吞了口水。
“没呢,没。”行脚商干笑两声,摆摆手道:“您不觉得凉关我何事,但您虽戴帷帽不见真容,可这身形高阔端正,气质非凡,准是美公子,小人不怪,是惊呢。”
帷帽下的人似是停了片刻,哂笑着往行脚商胸前抱的红绒布板上看了看。
“这是琉璃。”行脚商见人有意思,忙抓起块儿冰透的白莲花,道:“比玉石通透得多,更何况价格更合适嘞!”
他见艾叶没什么反应,又道:“那您看看这粉色兔子带扣,色泽鲜艳,圆润可爱,该是名流公子喜欢的小玩意——”
“这个。”艾叶抬手指了角落:“我要这个。”
“这……”行脚商谨慎把人打量了,道:“这个色没什么人喜欢,琉璃嘛,讲究的便是个通透,您看您不如——”
艾叶抓出荷包,语气认真道:“我有钱。”
“不是,小的没质疑您有没有钱的意思!”
艾叶往里掏了一把,坚定道:“很多钱。”
他揣了东西心满意足往回走,半路上冲着空气猛吸两口鼻子,有阴湿的寒气泛来,怕是要降雪。
脸色黯了些许,瞧了半山腰四周无人,幻出件外袍套在身上,一跃上树杈,在林间影似的熟练窜了出去。
没一会儿真开始落雪,艾叶飞奔回山上,进了屋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便去给清早燃的火盆加碳。
一天下来,一盆火炭早就烧得无几,只剩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苗还在挣扎,抵不过气温骤降,忙是费上好一番功夫重新添旺。
好在这活儿做多了也就熟练,没一开始那么费事,非要弄得满脸灰才行。
眼瞧火盆内明光闪烁,艾叶方满意松口了气,回屋收拾完自己一身灰霾污渍,倒头躺在榻上摆弄起今日在街上收的块儿黑青色琉璃弯月带钩。
琉璃质地虽是无暇清透可人,但这等特性放在黑青色上并未有太大的凸显,平平好似颗色泽特别的石头,反倒显得素雅沉稳。
有人喜爱玄色,这东西应当衬他。
艾叶心想人间稀奇玩意还真不少,没了禁令得以下山涨涨见识,近来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夜半雪越降越大,不似白昼有太阳暖着,雪在冷月之下渐渐堆积起来,映得窗外天地一片暖白。
雪中藏着故乡的味道,艾叶不知不觉间眼皮有些发沉,迷迷糊糊阖上眼,隐约听见有人唤他。
艾叶。
艾叶!
艾叶!!!
颅中轰然震响,艾叶乍然睁眼——可眼前哪还有清雪暖室?四周漆黑一片,头顶雷声轰隆作响,膝下泥泞双手粘腻,爆闪的须臾映出自己满手猩红!
这是……这是哪儿!
惊叫困在口中,艾叶顺电光望去,眼前遍地残尸余火未灭,堆成山散发恶臭的焦尸上穿透着无数冰刃,血淋淋的脏器勾挂在上面,分辨不出这群人是死于大火,或是寒冰。
他的手脚因极度的恐惧而脱力发麻,挣扎着手脚并用向后挪着身子,看着满身血污的黑金衣男人拖着剑刃向他缓步逼近,剑尖磨在地面凸起的石块上,伴着尖锐厉鸣,口中愤然念着他的名字。
“艾叶,我叫你藏了。”
艾叶喉咙哽痛,男人身型实在高大,黑暗中仰头看不清脸。他颤巍道:“哥……?”
“我分明让你藏了!!”
“啊!”艾叶失声尖叫,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衣角,回头一看,竟是千万干枯的尸手争先恐后攀其脚踝而上,拼命将他往血海中拉扯。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是你害的,你害我死!”
——“我要你偿命!”
天地混沌一片,生灵涂炭,浓烟,死气,空中无数黑影怪叫奸笑着自头顶掠过,邪祟遮天蔽日。
“哥,哥!”艾叶惊慌匍匐几步,咕地一声停了叫喊。他看见巨大的黑影举起手中长剑,剑柄处一颗镶嵌其中的赤色鬼眼滚了几下。
艾叶从对面人影一双鎏金瞳仁中看到自己瑟瑟发抖的凄惨模样,可他被身后万千讨命的鬼手扯得动弹不得,半身几乎要陷进腥水中去,只能眼睁睁见那柄长剑刺向自己。
“看清楚,我不是你兄长。”
噗呲一声血肉钝响,艾叶惊恐睁眼——有人替他挡了一剑。
身前那人缓缓回过头来,满脸猩血,面无表情地朝他伸手,再触不可及的垂下。
“小妖怪!”
艾叶一声惊呼从榻上跳了起来,因惊吓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此时不知是因为吸进太多空气而裂裂生疼,一头冷汗湿了双鬓,他抬头一看,竟然还是深夜,雪还未止。
是梦……好在是梦……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艾叶怔了几分,听外边传来阵阵频率统一的拍打声。
他头皮阵阵发麻,猛地掀开被子光脚冲了出去。
屋外大雪三尺,他倒也不畏寒,光着脚踩在上面腾腾冲到主屋,撞开房门。
门开一瞬,好一股混着浓烈苦药味的寒气扑面而来。
深夜起的暴风冲开了窗,冷风卷碎雪直灌进来浇灭了自己睡前在床头床脚放置的两个暖炉。
“坏了坏了坏了,”艾叶心里一下子跟室温凉了大半截,慌手关了窗站在原地打楞,自觉屋里应该冷得不是人能活的温度,伸手摸了摸床上那个睡得沉的人的额头。
还好,没烧起来。
又摸摸盖在厚棉被里的手,坏事,冰凉。
他忙在背后抓上两把,幻出件薄裘裹在人身上,焦急道:“抱歉抱歉,天未至极寒,我尚未生出那么厚的皮毛,凑合用着,想你该是冷的,怪我没锁好门窗。”
【作者有话说】
还以为今天是周二嘞,差点忘记更新,给诸位磕个头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