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50章 投名状

  雪下了整夜。

  凛风肆虐,大雪茫茫。

  嘉禾八年的这场初雪来得格外早,整个南苑尽数覆于皑皑白雪之下,秋狝便在这种死寂般的静默之中进入了尾声。

  一切阴谋叛乱尘埃落定。

  萧亦然平静地应对着政权的交割,连夜安排袁钊将南苑安防转交给广川,带人赶回北营,整肃军务和钟伦遗留下的叛军同党,亲笔给河北钟家写去祭文,似乎一切如常。

  钟伦留下了整整两箱的文字记载,有各州军卒的籍贯名册,铁马冰河在九州各地的驿馆暗桩,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张详尽的九州地图。

  自铁马冰河封锁九州往来以后,雍朝已有百年未曾有过最新详尽至此的山川地脉图,萧亦然对照地图,详细推演并修正了送与袁征的信,交予陆飞白,同姜帆一道夤夜乘船南下。

  陆飞白临行前,萧亦然亲自叮嘱道:“征哥儿脾气冲年少冲动,带不得兵,你要多盯着他些,深入敌后,切不可莽撞,务必一切听令行事。”

  陆飞白一一应下,温声道:“世叔放心。征哥儿最听世叔的话,必不会闯祸,只是……世叔也要多保重才是。”

  萧亦然平静地点头,重伤的身体裹在厚重的氅衣下,脸色苍白。

  沈玥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仲父较之从前更让人省心,饮食照旧,配合疗养,他不会再花样百出地倒掉那些抑制他气血的药,就连老姜头也说他已然脱离险期,较之先前伤势恢复得很好。

  但他除了那张地图,再也没有碰过钟伦的其他遗物。

  沈玥看着那两个原封不动摆在那的箱子,他总觉得,他仲父就像燃尽的一团火,内里仅剩些轻飘飘的灰烬,只差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入山河间。

  那个雪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油。

  但他仍然要对陷入动荡中的漠北军负责。

  沈玥不知道如今的萧亦然,是靠什么在支撑着这一点稀薄的火光,但他很担心,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连这一点光亮,也会轰然倒塌。

  沈玥亲自擎着伞,推着他的轮椅回了营。

  张之敬前来回禀,已经候了多时。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王爷,中州解封之后,狼牙在老余茶楼的旧址之上,寻到了严子瑜的踪迹,他在废墟下留了这样一封竹简。”

  张之敬伸手入怀,摸出一封竹简,竹简上零散的几个字,凑在一起词不达意,很难理清头绪。

  沈玥熟练地从旁翻出一本史书,对照着解密的令口译了,写在纸上,递给萧亦然。

  ——投名状。

  萧亦然拧眉:“他这是想用严家的通讯之法,做献与本王的投名状?”

  沈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先前遭了仲父的拒绝还不死心,这严大公子还想着投靠仲父呢?”

  “别裹乱。”萧亦然轻咳几声,顺了顺气,分析道,“此人野心勃勃,同胞弟有不死不休的仇,先前还在我面前厮打过一番,意图试探我的意思,瞧我会不会保他代行严二的家主之权。

  若他要在中州取代严裕良,一手遮天,则势必要摆脱金陵的掌控,烧了与金陵的通讯之所,再赖到我头上,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原来是这样。”

  沈玥歪了歪头,笑道:“他此刻敢跳出来,是算计到了朕保全军粮的计策,意图以此来要挟朕与仲父,取代他那个傻弟弟的家主之位。”

  沈玥自先前严新雨杀了老余茶楼的账房,瞒过了严家人的李代桃僵之法,伪造一封家主信,送入金陵——这封伪造的密信,就在方才出营南下的陆飞白身上。

  信虽是假的,但严子瑜献上的家主令是真的,且一干政令也皆封停十日,戏作得真真的,等到金陵严家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差足以调粮北上。

  这封调粮信才刚送出去,严子瑜便一纸投名状放在老余茶楼,无非就一个意思——天下粮仓的通讯令口,因老余茶楼的谋杀一案被解密,他是知晓的。

  若能助他取代严二,那他必然会配合萧亦然一同做戏,瞒过金陵保下军粮。

  若他不能得偿所愿……中州已经解封,那他便向天下粮仓捅破此事,将中州的这把火烧到金陵。

  “若秋狝之乱未定,他和严家都是斩阎罗的功臣,若事情败露,这一封投名状就是他保命的筹码。不论这一局谁赢谁输,这个家主之位,他都要定了。”萧亦然长舒一口气,缓缓道,“先前在诏狱,他向我展露心机和野心之时,我便该杀了他,万不该纵虎归山,惹出今日之患。”

  “毕竟有他父亲拿三百万石军粮保他呢,仲父又何必自责?”沈玥宽慰道,“这招借势用势玩得漂亮,算是棋逢对手,朕已经很久不曾遇到过如此厉害的敌人了。”

  萧亦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沈玥忙笑着找补:“朕从不曾将仲父算作敌人的。”

  萧亦然不与他逞口舌之争,垂眸盘算利弊。

  严子瑜手中没有任何势力,背后也没有严家的支持,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只因粮入中州前,未免节外生枝,才被暂且留下。可他一步步撒网布局,笼络其父留下的朝中势力,于中州纵下一场火烧一百七十二家通讯之所的大火,借力打力,以小博大,时机、各方势力的掣肘和软肋都被他拿捏的恰到好处,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便是玩火自焚。

  就是这样一条绝路,被他走活了,不仅算计进了当朝武扬王的半条性命,用贪墨案斩断了他的摄政之路一般,最后还明目张胆地送来这一纸投名状,威胁他收下。

  “这位严大公子,当真是好手段啊。”沈玥把玩着那封竹简,在指尖转出一个漂亮的花旋,“仲父意下如何?”

  萧亦然沉默少倾:“先前是我低估了严子瑜,为调粮放他出了诏狱,这才闹得难以收场。既然技不如人,露了把柄给他,眼下只能暂且遂了他的意,拖到军粮入京再说。”

  沈玥微微点头:“好。仲父且放宽心,朕不会令军粮悬得太久。”

  “听政在即,陛下且去罢。”既做了决定,萧亦然便不再耽溺于此。他单手推着轮椅,进了内屋,经过门口的时候,顺手捞起炉上热着的药,一口气干了。

  沈玥目光从他身上转向门外,这才注意到王全已经侯立在雪地里多时。他提笔仿着萧亦然的字迹,写下书信一封,交予张之敬,前往议政厅。

  秋狝返程前的最后一次议政,沈玥把从黎元明那缴来的两箱账册,搬进了议政厅外的院子。受黎元明的牵连,户部已无堂上官,各司库大使也在停职审查之列。

  沈玥坐于中堂最前方,檀木长案上摆着通政使司草拟的任命人选,只待议过后批红盖章。

  沈玥执笔落在拟定人选的名单上,看向杜明棠问道:“九卿重臣不可或缺,户部尚书为何未有推举人选?”

  “陛下圣明,未见着黎大人的定罪章程,这几日陛下宵衣旰食,便不曾前去叨扰。”杜明棠话中有话。

  “是朕的疏忽,人朕已经送进了大理寺的诏狱,定审研判还有段日子。日前下了雪,凛冬在即,今年两个州先后报了大旱,正是用钱的时候,旁的官职可以慢慢地议,品阶低的可以等琼华宴后抽调新人来做,但户部要尽早定下。”

  沈玥停顿片刻,看着一片肃穆的众人,定了议程:“这几日便要启程回返,回了中州想必还有更多庶务要准备,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定了户部的三名堂官,回去走流程罢。”

  这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不留,要彻底将黎家拔出朝堂之意。

  杜明棠仍慢条斯理地回道:“任命九卿,并非一朝一夕可定的小事,现下各部都折了人手,仍需多方考量。”

  沈玥知晓他行事谨慎,却不知他谨慎到了这个地步,明知他的立场而仍要举棋待定,他看向下方:“杜阁老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众人躬身:“请陛下三思而行。”

  黎家根深蒂固,到底是国舅,连萧亦然摄政之时都不曾动过他的官位,保不齐回了中州,太后发下话来,此事又有峰回路转的余地呢?此刻,谁也不愿做这枪头鸟。

  沈玥开局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面色沉着,半晌无言。

  “好。既然户部的人选不好拟,便先从旁的开始议。朕瞧着……庭略代行通政使司使做的很好,便定下来罢,众卿可有异议?”

  这次所有人都没吭声。

  谁都知道张庭略的通政使司使是顶了杜英的位置上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小皇帝在敲打杜明棠执掌的内阁。

  沈玥盖了印,继续道:“至于张卿原在都察院空出来的右佥都御史一职,季少师任都御史多年,朕信少师,交由少师拟定人选。”

  季贤跪拜领旨。

  一罚一赏,堵住了众人的嘴,议程有条不紊地推进。工部在京官中虽不起眼,油水却多,礼部出了上林苑监这样的错漏,连带着先前的国子监之乱也被翻出来,众人争了许久,好歹也都定了人选。

  沈玥暂且叫停了会,命王全交代光禄寺准备膳食,踱到厅前。

  庭院正中一树红梅傲雪盛开,薄雪盖石阶,廊下诗意浓,两箱账册搁在雪地里,格格不入。

  “朕先前亲审黎元明,收缴了内府库的账册。”沈玥纸扇遥遥一指,慢条斯理地说,“朕粗粗地看了两眼,同六部各处的往来,算不清的地方数不胜数,若一一理清了,交予陆炎武清查,只怕是朕上朝都见不到京官了。”

  这话说得重。

  所有人都缓缓跪了下来。

  沈玥背对着众人,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都烧了罢。”

  平安将一早备好的油泼上去,大火轰然而起,将罪证尽数舔舐。

  沈玥言语十分诚恳:“主少国疑,先前社稷全仰赖仲父与诸位爱卿,朕心不胜感激。诸位爱卿哪一个的年纪都可做朕的师长,日后大雍朝的江山还多的是用得上诸卿的地方。

  秋狝之前的事,既往不咎,秋狝之中的事,就留在秋狝里罢。”

  他轻飘飘地一句话,抿了先前的功过仇怨。

  先前还对这对这位年轻的傀儡皇帝有几分轻视的人,此刻都恭谨地跪伏在地,莫敢抬头,透过朔风吹来的烟和热度,清晰地感知着庭院里燃烧的熊熊大火。

  “陛下天纵圣明。”众臣齐呼圣谕。

  沈玥负手站在门边,等着火烧尽了,方才转过身。

  “光禄寺的膳食备好了,诸卿将就着用些。”

  一小碗清水面,分到各人的手上,众臣跪着接了。

  沈玥也端了一碗,撩起衣摆,坐在门槛上,挑起面,吸溜了一大口。

  “榆树剥了皮,碾出粉,和着水,做成面,这一口在饥荒年,只有农家的富户才吃的起。”沈玥筷子敲了敲碗边,“都别愣着,跟朕一起尝尝光禄寺的手艺如何?”

  前头才烧了账册,又赐了树皮面,一干人忐忑地揣摩着圣意,小心地吃着面。

  杜明棠赐了坐,正了发冠,捧着碗道:“榆树周身都可食,春季掐了新鲜的榆树钱烙饼,鲜香软嫩,白皮消丹毒,还可入药,是十里八乡的宝贝,平时是不许剥皮的。”

  “阁老知之甚广。”沈玥笑着点头,“朕少时吃过一次,时常惦念着。”

  众人有些惊讶,跪着的一干大员里,不少人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杜明棠凝声道:“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陛下忧国忧民,社稷之福也。”①

  “朕何德何能自比尧舜?朕是幼时去沧云关的时候,缺水断粮,饿得哭,仲父被朕闹得没法子,便翻墙入了他生母的旧宅,砍了榆树磨皮,煮了面给朕吃。”

  沈玥搁下碗,比划了一个比脸大的圆:“仲父他根本不会做吃食,折腾了大半宿,没滋没味的连盐都没放,这么大一碗,朕全吃了,连汤都没剩下一口。”

  沈玥笑了笑,下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朕当时怎么没想过,仲父他当时也是饿着肚子在打仗呢?那年中州的援军和军需迟迟不发,酷暑之时,沧云关外的草场都被晒成了石头滩,沧云关那么多将士,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他们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整个议事厅的空气瞬时凝固了。

  “朕年纪尚轻,治国,为民……诸卿都比朕有经验,诸卿奉行为民觐见也好,政令不同申斥驳议也罢,朕没那许多规矩,都可酌情而议。

  但有一样,朕要百姓们要有饭吃,有衣穿,谁要是砸了百姓的饭碗,朕就要他端不起碗!”

  沈玥撇了一眼王全,他恭敬地端上一个托盘,上头赫然放着两个血已凝成褐色的手指头。

  “不论他多大名头,身后就是两张板,既舍得死,朕就舍得埋。”

  沈玥拍了拍手,站起身,招呼小平安:“再给各位大人们续上一碗。在朝为官,为社稷谋福祉,旁的不好说,面管够。”

  一连吃了三碗榆树面,当夜,户部尚书的人选便递上了皇帝的案头。

  季贤举荐同期修亚新破格升任户部侍郎,暂代户尚书一职,沈玥亲旨亲封,无需前往南苑面圣,直接埋进十二内府库清账。而后又亲自拟旨,不待大理寺复查,即刻着禁卫于中州四城搜捕严氏兄弟,查抄黎府,幽闭黎氏太后于慈安宫。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嘉禾帝以绝不逊于武扬摄政王的雷霆手段,恩威并施,敲山震虎,为他的亲政临朝,整治贪墨拉开了序幕。

  至此,沈玥终于下旨宣告结束秋狝,启程返京。

  作者有话要说:

  ①:孟子·离娄下

  卷二 以血溅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