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钰从谢家小厮那里得知母亲去谢府, 当即便和王武交代了几句匆匆往家赶,是他低估了母亲的执拗,当初就该全都瞒着, 也不至于将自己仅剩的脸面全丢了。

  见他回来,柳母像鹌鹑一样缩着不说话, 看向柳如钰时小心且哀求, 那副卑怯的模样, 看得柳如钰心口发酸。

  可他知道, 这是母亲的手段。

  一种能让他予求予取的手段, 是他二十年的禁锢和枷锁。

  “娘, 您为什么要去找县令, 有什么事同我说便是,您此番一闹, 若是得罪县令,不许我回书院可如何是好?”柳如钰淡声问道。

  柳母颤颤巍巍瑟缩着:“他连银子都替咱们还了,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再说了你是有功名的秀才……”

  “那是官!秀才功名在他眼前根本不值一提,他是新科状元, 是圣上亲封的官!咱们有几条命能跟他闹?”柳如钰头疼的厉害,“能不能不要再随便插手我的事?县令没不许我去书院,我只是少跟您说了一句, 您就闹出这动静,要我以后如何在大人面前做事?”

  柳父听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床板斥责:“怎么和你娘说话呢?”

  “就是啊大哥, 再怎么说娘也是为你好, 谁让你不和娘说清楚的?县令那么器重你, 又不会生你气。”柳家宝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木板床上, 漫不经心的说着。

  柳如钰一时有些恍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为了谁才这般累死累活?

  他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为县令做事了,既然要去书院,那次年的束脩爹娘可为我准备好了?若是没有束脩,也不能继续在书院了。”

  提起束脩之事,柳家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柳如钰看着他们那副模样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娘不愿我为县令做事赚银子,却连我束脩的银子都拿不出来,那该如何做?家宝如今也十五了,该去找个活计给我赚束脩了。”他淡声说道。

  却立刻遭到了柳母的反对:“家宝还小,能做什么活?”

  柳如钰听到这话如坠冰窖,十五岁能吃喝懒赌,却不能为家中做事,也不能为他这个大哥出份力?

  “那您说如何解决?”他压着火继续问道。

  “你求求县令……”

  “求个屁!”柳如钰终于撕破了表面温和,他冷笑嘲讽,“让我辞掉那活计不与县令帮忙,还不上银子不说还会将人得罪,您是天真过了头,觉得那些官家都是好相与的!我如何做是我的事,以后少插手!”

  柳父一拍床板子站起来,虎着脸瞪他:“放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爹娘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要说这种话!

  柳如钰嗤笑:“您二位对我是有养育之恩,可我还了这么多年该还清了吧?”

  “你、你什么意思?”柳母突然警惕起来,他怕不是知道什么了吧?

  “没什么意思,您只需要记住,若我再知晓柳家宝不做正经事,便找个由头把他关进牢里,还有爹娘,以后少插手我的事!”

  柳如钰说这话时气愤有,无奈有,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寒心。

  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他们当初生不出孩子时,恰好捡到的弃婴,所以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他始终铭记在心,对柳家尽心尽力。

  他早知道比不得亲生的,却也没想到会这般偏颇。

  他没再睡家中的茅草屋,闹了这起子事儿,同在屋檐下都尴尬不已,便干脆去了新书院那边。

  如今工匠们为了赶进度都是分成两批人,白日晚上的干,他去那边还能有个睡的地方。

  谢潇澜得知他睡在新书院那边,已经是几日后了。

  “和家中谈不拢?”他淡声问。

  心里也着实好奇,前世这柳如钰是如何说服家中的,那时也不曾参加科考就拜入曹勉门下了。

  柳如钰微微点头:“是如此,不过他们管不了我,上次之事实在对不住大人,学生也没想到我娘会找上门来。”

  “不是要紧事,只是我听你娘言语间似乎不希望你有大作为,可是太过偏颇你那弟弟了?”谢潇澜漫不经心的往他伤口撒盐,总得有人逼他一把。

  柳如钰面色难看,却依旧不曾隐瞒谢潇澜,将那日发生的事全部告知。

  谢潇澜挑眉,歹竹出好笋这事,目前他还不曾见过,何意与众不同,不曾想这柳如钰也是个可怜的。

  他便没再多说什么,观柳如钰一副决断模样,就知道他心中已有打算,多说无益。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谢潇澜就听得外面的说话声,他扭头看了眼身侧,何意紧缠着他,脸都睡的红扑扑的,可见不冷。

  他支着耳朵听了几声才知道外面下雪了。

  今年的雪倒是来的快,天气自然也是跟着冷了许多。

  他轻悄把何意挪开,给他找出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炭盆旁烤着,披着披风出去,就瞧见外面一片雪白,下人们正在清扫地面的雪。

  “老爷安。”

  “不必理我,继续做事。”谢潇澜声音有些低,“年节时让管家给你们多开些赏银。”

  “是,多谢老爷。”

  小厮婢女们穿着新做的冬衣,做起事也干劲十足,噌噌的就将原本的路扫出来。

  谢潇澜只看了一会便回了屋里,天亮的晚,何意便也跟着醒的晚,待天大亮才悠悠转醒。

  “下雪了!”

  “你怎么不叫我!”

  谢潇澜懒得听他这无理取闹之言,将披风给他系好:“去医馆路上小心些,这几日我都要去新书院那边,无暇顾及你。”

  “不用担心我。”何意笑弯眼睛,“我今日会好好看顾潇潇的,不会让他玩雪,你到时不用接我们。”

  “希望如此。”

  谢潇澜拍拍他腰肢,全然不信这些话,临走时叮嘱马车慢些,还给了谢潇潇个眼神,让他看好何意。

  不玩雪就不是他了。

  何意让车夫快些驾马车,到医馆时门已经打开了,谢潇潇会照顾人,率先跳下马车去搀扶他,他这个小叔子做的也是十分称职了。

  “来的这般早?”金四江刻意上前搭话。

  自从那日故意说了那些话,何意到现在都对他爱答不理,若非不必要,更是连话都不和他说,实在糟心。

  只是今日何意心情好,便应了他一声。

  金四江立刻上赶着:“今年雪下的倒是早了些,之淮去新书院了吧?”

  “我还没消气呢。”何意淡淡看他一眼,“这会子知道说好话,可不是你先前刻意惹我时了?”

  “和你赔罪,莫要与我计较。”

  金四江无奈,可算是知道之淮从前为何说不要轻易招惹他,这脾气冷起来是真让人不自在。

  “进去说。”何意轻点头,表示之前的事便过去了。

  好歹何意是东家,屋内的炭盆怎会少,碳火烧的足足的,生怕冷着他们也冷着自己。

  孔作见他们进来立刻招呼:“快,我在里面埋了几个红薯,这玩意儿烤着吃喷香,对肠胃好。”

  何意闻着味有点馋,便带着谢潇潇过去,一副不是他想吃而是小孩想吃的样子。

  天冷,来看病的都没几个,他们也乐得自在,在他屋里躲着烤火。

  何意倒是有心想玩雪,但外面冷的厉害,他便暂时歇了心思,想着先暖和会再说,捧着扒拉出来的碳烤红薯,暖手也暖胃。

  几人百无聊赖的畅谈着,话题从烤红薯的色泽慢慢转到谢潇潇的人生大事。

  大概是因为他这两年模样出落的愈发好,平日里做事利索,懂事乖巧,便总给人他已经快速成长的错觉。

  “怎能问这些?”何意看向谢潇潇,“莫理会他们。”

  倒不是他思想封建,只是哪有这般直接问孩子心悦何种人的?

  而且……他他看来,谢潇潇实在小,过了年也堪堪十二,哪就那般着急了?

  谢潇潇却全然不在意,他道:“我的如意郎君,若不能如我哥哥一般丰神俊朗智多近妖,那就要孔武有力身材悍拔护我周全,否则实在瞧不上。”

  这番话倒是说的极其实诚,可放眼望去,如今这大渊可是没有能与谢潇澜匹敌的,自然说不得过几年会有。

  可若说起孔武有力,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渊北边的天阙国人,据说能茹毛饮血,各个都强壮的很。

  自然,先圣时就已然与邻国议和,休战百年,但到底都藏着心思避着彼此,因此并未有过多交流。

  虽说是为了各国考量,但何意总觉得有点闭.关.锁.国的意思,而且若真议和决定交好,就该开互市,促进文化交流,这般无非都是假象平和罢了。

  何意觉得谢潇潇所说的标准很不错,他便鼓励道:“待你大些,若能找到如意郎君自然是好,找不到你大哥也养得起。”

  说来这里的人说亲事都早,前世也有些落后的偏远地区结婚早,他一直秉承着“理解尊重”。

  “若我真嫁不出,便买了嫂嫂你的医馆,在这里当一辈子大夫。”谢潇潇嘿嘿笑。

  大概是年纪尚小且着哥儿裳裙的缘故,模样总带着些雄雌莫辩,是好看的。

  也唯有他这般笑时,才能感觉到他还小。

  金四江竖起大拇指:“谢家娃娃当真威武,不过你哥哥那样的可不好找,否则何至于整个天家如今都要拉拢他?”

  何意微微点头,这倒是实话,就连夜霆渊都鲜少在谢潇澜面前摆起谱来。

  这个话头子虽是金四江自己提的,却也着实不宜深入探讨,否则过不了几句便又要戳他伤疤了,没必要之事。

  “我——什么动静?”

  因着是在后院的缘故,前厅里的动静只能听到些许,且断断续续的并不真切,但依旧能听到有人在哭闹。

  金四江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只是还不等他往外走,前厅里的伙计便跑来禀告了。

  原是有个小伙子带着他上吊自缢的娘来的,大夫们也各有各的时间,前厅只有一个大夫在,那小伙子便不满意了,见要把他娘往病床上带,更是一口咬死他们医馆图谋不轨。

  这必然是之前从未来过医馆的。

  大夫得忙着给他娘看病,伙计们也不敢驱赶病人家眷,这一时僵持不下,只好叫人了。

  “我去看便是,救治病人要紧,外面天寒你们就别折腾了。”金四江和伙计一同往前厅去。

  这本是很常见的事,何意便没多想,继续吃烤红薯,软嫩香甜可口,吃过早饭再吃便觉得有些撑了,他有些难受的呕了一下,瞬间吸引了两道视线。

  何意神情一凛:“我是撑着了。”

  谢潇潇:“哦。”

  一个“哦”字被他应的百转千回,失望至极。

  何意放下吃了一半的红薯起身开溜:“我也去前面看看。”

  “你们把我娘带到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娘变成这样都是你们逼的!你们都是杀人凶手!要不是谢大人逼迫我哥为他做事,我娘也不会自杀!都是谢家害的!”

  何意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得这么一句,起初只觉得此人声线陌生,从前并未听过,却从字里行间拼凑出点东西,眼下能这么做的似乎只有柳家。

  那日之后柳如钰明却表示会继续做事,也说了会说服家中,怕是连他也没想到,自己看似温和怯懦的娘,厉害的很。

  他推门而入,目光落在病床上的柳母,音色寡淡:“情况如何?”

  “发现及时,只是有些窒息过度昏迷过去,休息片刻便好了。”胡大夫说道,“只是此妇人有些消瘦,需要多补补。”

  柳家宝狐疑的目光落在何意身上:“你是何意?”

  “是,诊金记得付。”何意神情淡淡。

  “还要我们交诊金?”柳家宝拔高音量喊着,“分明就是你们把我娘害成这样的!非要逼迫我大哥做事,耽误他在书院的时间!”

  何意眼底一片冰冷:“你最好仔细想想再随便说话,污蔑朝廷官员可是死罪!”

  柳家宝不懂这些,转了转眼珠子,有些嗫喏:“反正就是因为你们我娘才自杀,都是你们害的,居然还敢跟我们要银子!”

  离开杏桃村后,何意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了,如今又见到,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虽不知道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他们闹到这般,也知道柳如钰定是做了什么,才逼的他们来逼谢家。

  而另一边新书院。

  谢潇澜听说县衙有人击鼓鸣冤,便准备回去看看,又听衙役说是柳如钰的父亲,当下连他也无心看书院了,提出要跟着回去。

  击鼓鸣冤不是小事,按照规矩是要先打板子的,可柳父即便是被打板子都要击鼓,可见是发生了大事。

  匆匆赶到县衙,就见柳父撑着瘦弱的臂膀敲鼓,柳如钰赶紧过去:“爹,可是家中发生何事了?”

  “你别管,你娘被逼的上吊,我是一定要告官的!”

  “何时之事,我怎不知?”

  柳如钰即便有几日不住家,可到底有养育之恩,且先前对他的疼爱也做不得假,不由得担心不已。

  谁知,柳父接下来的话让他傻眼了。

  “县令逼你为他做事,当然是告他,你弟弟已经带着你娘去安保堂了,爹一定要给你要到赔偿,这样你就有银子读书了,就不用继续耽误学业了。”

  真是天真烂漫之言。

  柳如钰听着终究是忍不住笑出声,面色悲伤苦痛:“要我说几遍并非大人逼迫,我心甘情愿,你们这般做,当真是要逼死我吗?”

  “怎么是逼死你?你让开,我去向县令讨说法去!”

  柳家如今只以为谢潇澜器重柳如钰,且为人温和,还能帮他们还赌债,便觉得他十分好相与,如今坑起他来也是理直气壮的。

  柳如钰听他这般说,便也不欲多言,左右大渊律法在上,诬陷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是要打板子收押的。

  谢潇澜端坐明堂,衙役站两旁,柳父则是跪在地上,看着那些棍子,他生出点害怕来。

  这种场面无需谢潇澜开口,宋元便问:“柳大年你有何事要告?细细说来!”

  “回官爷,草民要告县令逼迫我儿柳如钰做事,耽误他学习,实在是仗势欺人!”

  这话说的就诛心了。

  整个县衙谁不知,柳如钰能有今天都是谢潇澜提拔,何来逼迫一说?

  他们都受过谢潇澜恩惠,都对他尊重不已,骤然听到这种污蔑,衙役们都要忍不住对他打板子了。

  谢潇澜居高临下:“既如此,柳如钰你且说说,本官有无逼迫你?”

  听到他这一问,柳如钰便也跟着跪下,柳大年立刻撞了撞他胳膊,示意他快些说。

  柳如钰铿锵有力道:“不曾,学生十分感激大人栽培提拔,家父所言,字句皆假,是有意要蒙骗大人的银子!”

  “既如此,宋师爷污蔑正二品总督是何罪名?”谢潇澜漫不经心问道。

  宋元恭敬道:“回大人,要打五十大板并收押三年,日日掌嘴!”

  “看在柳秀才的颜面,板子便罢了,把他拖下。”

  谢潇澜这句话说的清清淡淡,平静地像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但眼底却藏着疯狂压制的暴戾,若非是给柳如钰面子,这样的刁民就该乱棍打死。

  柳父吓傻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李虎一只手给拎起来,刚要带下去,安保堂来人了。

  伙计将安保堂发生的事娓娓道来,谢潇澜的神情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竟然闹到了何意面前?

  他抬眼死死盯着柳大年,狠笑:“那便将他们全都关进去,这般发疯之人若是长时间在镇上,怕也是要惹出祸端,王武你亲自去押人,谁敢跑,当即斩杀!”

  “是!”王武神情一凛,听着这冷冰冰的声音,后背都出汗了。

  “大人!饶命啊大人,是草民吃了熊心豹子胆,再也不敢了大人!”

  李虎无视他的求情,揪着他衣领子就把人拖走了,王武则是直接佩刀去了安保堂。

  柳如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紧张,反而有一丝解脱感,他是真的太累了。

  处理完这些,谢潇澜端起茶杯吹着气喝了一口,他看向柳如钰,笑问:“本官这般处置,你不求情?”

  这是试探,亦是机会。

  柳如钰再次下跪磕头,郑重其事道:“学生熟读大渊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学生不敢置喙大人循法公正!”

  他是有功名的秀才,可见县令不跪。

  但如今他跪的不只是县令,还有二品总督。

  片刻,谢潇澜挑眉:“你倒是乖觉。”

  柳如钰瞬间松了口气,在谢潇澜沉默不语的片刻中,他觉得压迫感十足,若这就是京城来的官,那他便也要成为这样令人畏惧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事没更新,今天粗长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