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寂寂黎明。
我倚着墙,手里把玩着关容翎散开的发丝,一时有些怔然。
我这叫甚么?
我道这莫非是趁人之危,因而左思右想,我都认为这并非一个好时机。
关容翎曾言说喜欢我,我既当真,又不那么当真。
论喜欢,天底下的喜欢种类繁多,深浅不一,虚实难辨。
至于关容翎对我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假的喜欢,是深是浅,我一概不曾多思——大抵是觉得远不到那种时候,亦没甚么心思纠缠这些风花雪月。
我谢兰饮的追求不过两种东西,一个是天下第一的盛名,一个是无可匹敌的实力。
如今我算是有着后者,却未有前者。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仍悬停在唐逸的头上,在死去的旬樘头上。
但就是没有在我谢兰饮的头上。
——只是世事无趣,我近来也没有甚么乐趣可言。
从前还想着让天意楼成为四大盟之一,一转眼,我与秦横波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我自己手下的极意阁,却也只是我搭线于朝廷的某种借口。
归根究底,我彼时只是想要借朝廷的东风。
奈何朝廷远比我想象中弱小。纵是高手如云,亦挡不过我几招。
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又骄狂自负。
直至我败给了旬樘,败给了自己,方有了破而后立的决心。
我想起我自创的那本秘籍。
它无名,上卷写“自在春秋极意功”,下卷写“欲求飞花天地行”。
没甚么深意。
我只是如此作想,于是如此写下。至于它究竟是甚么意义,或许没有意义,便是它最真切的意义。
我仍有些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做出这种事。
是关容翎已貌美风流到比我更摄魂夺魄,才教我对着他这张脸意乱情迷了一整夜?
还是他就如此有趣,教我就这么忍耐不住?
亦或者他这蛊毒其实另有作用,才令我如此浑噩,做下这等事?
……难不成是我就爱趁人之危、趁虚而入?
我越想越觉得没个道理。
贰、
若谈说我喜欢不喜欢,想来说不喜欢是虚假,说喜欢却更虚假。
我委实找不出他有多少值得我意乱情迷的好处。
说他好看,世人没几个比我好看。说他有趣,他实则有几分寡淡。说他独一无二,别致得很,那倒还有些道理——却仍不足以我为他神魂颠倒,正事不做,竟然做这种事。
我想不明白。
于是便懒怠想了,不愿想了。我靠着墙,一遍遍梳理把玩他的头发,直到关容翎睁开双眼,茫茫然看了我片晌。
他翻身就要下床。
结果翻到一半又跪倒下去,软着身子瘫在床上,动也不动了。
我好笑道:“知你忠心,不必行此大礼。”
关容翎慢慢坐直身体,他抬起眼帘看我,泛红的脸神情微妙:“……阁主。”
我颔首,道:“你且先去沐浴,有甚么想说的,一会儿再谈。”
他下意识答“是”,又动身下床。
直到他双脚踏地,我跟着走下床,穿好外袍,转身一看,却见关容翎那张脸上的神情更显微妙。
我问他:“是我这身打扮有甚么不对?”
关容翎摇了摇头。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回答我:“是……是……属下自己的问题。”
我追问他有什么问题。
关容翎没说话,他脸色通红,急匆匆走出房间,剑未佩,衣衫凌乱,堪称落荒而逃。
我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
不得其法,索性放弃了。
叁、
我等得稍微有些久。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坐在桌前看廊外的雪。
上一回来北地,我亦赏雪,可彼时的雪与今时的雪虽一样洁白,但我的心境却与当初全然不同。
关容翎带着满身热气回了屋。
我让他坐在我对面,打量他终于恢复白皙的面庞,微笑道:“关容翎,昨夜的事情……”
他看我,没来由的,让我觉得他十分紧张。
我不明白他有甚么好紧张的,我既不会要他的命,亦不会罚他勾引我的罪行。
我自觉体贴温柔,十分怜香惜玉。
是以我道:“就当是我奖赏你的。”
关容翎眼底的紧张悉数散尽,他一顿,别过头道:“奖赏?”
我颔首道:“不错,奖赏你身患蛊毒,也还如此尽心尽力为我做事。虽说……这是一条好狗的规矩,但你到底是头一回做狗,能做到这些事也算不易,我自当奖赏你。”
“反正——”我拉长音调,淡淡笑起,“你心悦我,昨夜的事情,说是我奖赏你,也没甚么错。”
关容翎没回头,他垂着眼帘,侧脸看起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
关容翎道:“属下有一事不解。”
“甚么不解?”
“阁主如此‘大方体贴’,”他语带嘲意地说话,“难道每个心悦阁主的人,只要表现得好就能被阁主这般奖赏吗?”
问得却也有些道理。
我挑眉沉思,又道:“我是阁主,又不是花魁。”
若是人人都需我用这等方式奖赏,我岂不是要笑死天下人。
这桩事决计不能传出去。
我立刻道:“罢了,这件事你就忘了。别管是甚么意思,昨夜的事总归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世上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关容翎……”我起身,抬手拍拍他脸颊,含笑道,“这桩事,即是你我的秘密。你一定要好好守住它,不要被我发现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关容翎抿了下唇。
他忽而侧头躲开我的手,冷眼看我,问:“那昨晚到底算什么?”
我道:“甚么也不算。”
关容翎道:“这怎么能什么也不算?”
我讶然:“不然还要如何算呢?你我同为男子,你心悦我,我却不是断袖,我肯做这种事,你千恩万谢还来不及,难道还要我为你负责?”
这番话难道是甚么了不得的话?
关容翎睁大眼睛,也不知是羞是气,一张脸涨得绯红:“你!你……我、我——”
“别想太多,”我怜香惜玉得很,宽慰道,“我又不罚你,虽说昨夜我做下了这等事,但归根结底,不都是你勾引我的过错?我不寻你的麻烦便也罢了,你亦别来寻我的麻烦。今后你还是我谢兰饮最称心的那条狗,这就足够了。你觉得呢?”
“……我、你!”他恼羞成怒至极,“我什么时候勾引你?我根本没有!”
我嗤道:“你怎么没有?”
我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生着这张脸,不是倾国绝色,倒也举世难寻,你长成这样,难道不是勾引我?”
关容翎怔住。
我又以指尖戳了下他的嘴唇:“昨夜这里比以前更好看,难道不是勾引我?”
关容翎:……
我据理力争:“你昨日毒蛊发作时倒在哪里不好,非要倒在床上,难道不是勾引我?”
关容翎的眼睛越睁越大。
“……”
良久,他喃喃道:“这也是我勾引你?”
我道:“不然我这个不是断袖的人,怎么会对你做这些事?”
关容翎错愕万分:“你、那,难道你这还不是断袖?”
我反问:“我做这种事就非得是因为我是断袖吗?昨夜那种光景,任谁来都不好说,我不过是没有把持得住罢了。天底下难道还有我一定要把持得住的道理?”
关容翎沉默不语,他深吸口气,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然后他抬起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他面前推开。
“……谢兰饮。”
他唤我的名字。
好像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忽而出神,也不知他以前有没有唤过我的名字。
但很快我就回过神来。
因而关容翎在叫出这三个字后,又扬声说:“你有病!”
我心情不虞:“你这么同你的主人说话?”
他却狠狠瞪我一眼,起身就走。
我顿了顿,提醒道:“把衣服穿好,别敞着出去。”
他脚步一停,回身拉紧衣裳,怒气冲冲地进屋拎走了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