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武林盟主自然不敢因为单古艾而得罪我。
他是个聪明的人,否则绝不会成为武林盟主,他便也明白,凌波宫和我之间的事情,说容易也容易,只要他不追究,那凌波宫也就算不了什么。
我是被武林盟主亲自送出去的,关容翎等在门外,一如既往,抱着剑,神情冷淡。
他冷,我更冷。我都懒得同他笑一笑。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而我信了他的话,这让我觉得十分丢脸。我宁可不见他。
我不说话,关容翎便也是个沉默的人。
他不说话也好。
我心道听他说话犹如烈火烹油,没什么鲜花着锦,只让人怒气冲冲。
贰、
酉时,极意阁中烛火明明,衬得冀昭额前的汗水都在发亮。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冀昭一手捏着一把药草,兴冲冲道:“这个蛊确实和这医书中记载的奇毒‘昙香醉’十分相似,说不定这蛊毒中便有它存在。”
我闻言,只颔首道:“所以呢?”
冀昭道:“阁主,这‘昙香醉’是天下第二奇毒,用它的人少,会用它的人更少,它之所以被记载在医书上,便是因为它本来只是一种药,非毒非蛊,乃是治病救人的好药。”
然则这样的药,却在世间有着天下第二奇毒的名号。
我微微眯起眼睛,接过关容翎递来的盒子,揭开一看,不由赞叹唐逸贵重的人品。
我都快忘记的事情,他却记得很清。
——在北地之时,我曾托唐逸为我寻两株远在西域的“天心子”。
实话说,这桩事并不如何重要。不过是我想给他找点麻烦,至于他是否能做到,并不要紧,我亦不看重。
可他偏偏做到了,着实教我惊讶。
或许旁人会因此惭愧于自己的卑鄙心思,我却不会。我只觉得唐逸也是个很称手的人。
只可惜他到底是个曾经的天下第一,我就算想让他效仿飞鹰,成为我忠心耿耿的属下,哪怕他愿意,他妻子也不会愿意,天下人更不会愿意。
江湖啊,也讲究人情世故。虽然以我如今的武功,我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
但我谢兰饮归根究底也不是个喜好强人所难的人。
想到或许会有的“千难险阻”,我便歇了心思。
我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冀昭还在望着我。
我沉吟片刻,道:“你想要做什么,直说罢。”
冀昭的神情有一些古怪。
他低声问我,似乎想避开关容翎一般:“阁主……您是不是不想治好他身上的蛊毒?”
叁、
这个“他”是谁,我心知肚明。
……
然而,我有些一言难尽。
盖因关容翎就在我面前,冀昭就算把声音压得再低,该听到的话,还是能一字不漏地被关容翎听进去。
他这般问,我着实不明白他究竟想不想要关容翎听到。
我瞥了眼关容翎的神情。
我索然无味:“关你什么事?”
冀昭莫名其妙被我如此回敬,愣了愣,讨好地笑道:“我这不是想着关心关心阁主嘛~”
……
我放下盒子,窝在椅中道:“你好歹是个做师父的人,怎么说话还这么不着调?”
“这……属下也想要着调一点,”冀昭还是在笑,“但阁主是个好人,属下自然也就好说话。”
我挑眉:“我是个好人?”
“阁主怎么不是个好人?”冀昭道,“阁主能收留属下和三娘,就已经是很好的人。”
我道:“我收留你们,只因为三娘帮我做成了事。她杀了张奕,就等同于为我除去了一个敌人。她投之以桃,我报之以李,仅此而已。”
冀昭嘿嘿笑道:“那也是阁主心善,三娘前去北地的时候,那张奕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根本就没费什么力气。”
“将死之人?”我奇道,“我离开北地时,张奕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寻我的麻烦,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他会模样大变?”
冀昭道:“以属下看,他大抵是中了毒。”
……中毒。
我一顿,忽而道:“……是了。”
张奕死了,张潇却直至今日还未有消息。若说他们兄弟二人另有盘算,却不尽然。
张潇已经是个瞎子,但张潇也与魔教炼骨宗颇有“缘分”。
而张潇与张奕是亲兄弟。
所谓“亲兄弟”,如何能让张潇不顾张奕中毒,时至今日更不追究真凶?
——有这样一种可能。
张奕的毒,根本就是张潇所下。
肆、
两位张掌门之间究竟有什么爱恨情仇,我并不在意。
冀昭旁敲侧击许久,到底心满意足地带着令牌离开,临走之际,他将接下来数月的“解药”都交给了我。
冀昭言说这些“解药”能暂时抑制住关容翎身上的蛊毒。
我收下了这些药,目光在关容翎的脸上转了一圈儿。
我不由想,若是我不给关容翎服下这些解药,他会不会就此毒发身亡,了结于这世上?
——我是这般想的,便也如此问了。
关容翎一怔,他反问:“阁主想要我的命吗?”
我冷笑道:“不要你的命,难道要你的人?还是要你的心?”
关容翎便答我:“我的心本来就给了阁主。”
“嗯……”我颔首微笑,抚着扶手道,“你喜欢胡说八道是么?”
关容翎道:“我何曾胡说八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道,“枉我以为你是条世间罕见的好狗。”
“说能可为我而死,你出尔反尔,说要留在我身边,你又出尔反尔。”
关容翎偏过头去:“我没有出尔反尔。”
他何曾没有。
我不信他,站起身,顺手拿起盒子,又指着桌上的一堆“解药”道:“留给你了。”
关容翎不动:“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不答反问:“这就是你对主人说话的态度?”
于是他深深看我一眼,又单膝跪地,将剑横在膝前,低头道:“请主人示下。”
我淡淡道:“解药留给你,你自去罢。”
“主人要我去做什么?”他追问。
我疑惑道:“你问我做什么?你不是想要离开极意阁吗,我现在就放你走。”
“……”
关容翎抬起头看我,他抿了下唇,冷淡的眉眼竟一瞬有些无辜:“我、我什么时候说要走?”
“你不是说仇人死了,你不必留在极意阁吗?”
不过就是我失手杀了单古艾而已,他骗说得像是我杀了他的至亲至爱一样。
真让人心烦。
我让他快滚,如若学不来如何滚,我可以让冀昭回来亲身传授一番。
关容翎还是动了。
但不是站起来。
他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跪在地上,语气竟是冷淡不悦的:“我不走。”
……
我睁大眼睛:“关容翎,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跪着说话?”
他实在古怪。
这语调叫谁来听,都只觉得他目下无尘般嚣张,可他偏偏跪在我身侧,和张狂全不相同。
“因为我不想走。”他同我说。
我道:“你分明说你想走。”
关容翎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关容翎答:“……单古艾死了,我最大的仇人已经不在这世上。在以前,我与阁主之间的利益来往,不过就是我要复仇,而阁主能让我亲手复仇。”
“……”
可是单古艾自己来惹我,我又不喜欢委屈我,动手杀他委实是个再有道理不过的事情。
关容翎又道:“所以我如今再想报仇,便得将凌波宫从前所做的事情一一宣扬出去。”
我道:“这与你想要离开有什么关系?”
关容翎睫羽微颤,他凝视着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就算报完了仇,我也还是要留在阁主身边。”
我蹙了下眉。
关容翎道:“那日……我不过是想告诉阁主,我其实并没有留在极意阁的理由。”
我淡淡道:“做我的狗难道还不算你留下的理由?”
“……”他默然片晌,认真道,“可阁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做。我是阁主最好的狗,最趁手的兵器,是阁主最该交托任务的人。除我之外,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似笑非笑:“照你的说法,你身中蛊毒,教你留下反而是我的错?”
关容翎说“不敢”,可他还是不卑不亢地答我:“在蛊毒没有发作的时候,我依然能做阁主最好用的那条狗。”
我静静看了他很久。
我道:“你大抵不该治什么蛊毒。”
这种无药可救的忠心,实在怪异得很。
这般复杂心绪,在关容翎的下一句话出口时变得更让人莫名。
因而关容翎说:“所以……任何至关紧要的任务,阁主都应该交给我,不要动用其余任何人,他们都不会比我做得好,我会做得最好。”
我蹙眉道:“你一点功劳都不想要旁人有吗?”
关容翎动了动唇,然后他低头道:“是的,我想要的,一点都不想要别人有。”
“阁主。”
他一字一顿唤我,清冷的声音下好似有霜雪泠泠。
“我想要的,就只能是我的,一点点,我都不想要他人染指。”
我直觉他说的话与我想的事情完全是两种事情。
可他如此镇定,又如此决然。
我看他许久,终究还是颔首道:“那就这样罢,再过两日,你就去北地走上一遭,探查张潇的消息。”
他应了声“是”。
但还是跪在地上。
我问他:“你怎么不起来?”
他沉默,然后面无表情地告诉我:“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