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客来客栈难得这么热闹。
比照从前自扫门前雪般的孤寂,今时今日的客来客栈可谓是喧嚣鼎沸。
——大家是因何而来,为什么而来,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说江湖中人瞧不上朝廷,实则无论是在中原、北地亦或西域,任何的人身处江湖,都朝廷有几分向往。
倒也不是想着要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做什么人上人,不过是近些年来,朝廷在武林中素有威望——纵然有武林盟主与四大盟声名赫赫、震慑江湖,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朝廷这种不生于武林的地方,竟能有绝世高手坐镇,焉能不让人向往。
我却也不向往朝廷。
我身处武林,只觉得武林十分逍遥。
在江湖行走能够随心所欲是件很困难的事,朝廷再好,也失了自由,不过……若我能借到朝廷的势,朝廷自然是千好万好。
我一贯坦荡。
于我有用的,自然是好;于我无用的,虽不至于坏,却也不能说一字好。
正如天意楼——
从前它于我而言,千好万好,如今它于我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门派罢了。
我看得很开,也不知秦横波能不能看开?
罢了。
总归今日我来见这位钦差大人,也不过是想再看看朝廷的实力。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传言往往不可尽信,但是我自己见到的合该真实。
说来也巧。
张奕偏偏将我的位置安排在前面。
一抬头我就能看见那位钦差大人。
我有闲情逸致说这是巧合,关容翎却没有。
他认为这就是张掌门别有用心的安排。
我想也是,不过那又如何?我要是怕他,便不会来。
我反倒要来劝关容翎安心。
我笑着告诉他——“纵然张掌门有心刁难我,不还有你吗?”
关容翎站在一侧,闻言,他微微偏过头,垂下眼帘看我。
我席地而坐,正斟了杯茶,与他视线相对,我笑着点了点头。
贰、
张奕打定了主意要让朝廷对他满意。
我本以为他是什么不屈之人,有着铮铮傲骨,碎了也不肯低头,没想到只是刀还未落下,未曾想过会疼。
说不上失望。
若非张奕与我似乎有着仇怨,那他这般能屈能伸,我说不定还得赞他一句魄力有加。
可没有如若。
他从前有如此决心,此时却决心皆无,这就是权势与实力带来的诸多好处。
他敢在客来客栈见到我时对我不假辞色,甚至于展露出对我的敌意。
不过是因为我的权势、名声、地位,实力——还不到他说低头就低头的程度。
他对朝廷低头便也低头。
我不在乎。
尤其是他谄媚之时,我只觉得可笑。
那位钦差大人明显对他更不假辞色。
张奕有心让朝廷见识见识北地的武林,为此他也寻了许多好手。
我倒是不明白,他何来的自信。
这些人或许是高手,但高手也分高低,他们使出的剑法也好,刀法也罢,哪怕是棍法拳法,放在朝廷,怕是不过尔尔。
在我看来,段渐衍绝对是个难得的高手。
他高坐在上,一身黑衣,金线勾边,手指修长,姿态十分端正。
乍看之下,他甚至不像是一个锦衣卫。
段渐衍更像是个王公贵胄。
尤其是那双眼睛,若无阅历、无实力,眼睛绝不能如段渐衍这般叫人捉摸不定。
段渐衍在微笑。
无论张奕说什么,他都在微笑。
正是这份微笑让我更加确认——在段渐衍看来张奕费心想出的节目,不过如此。
叁、
一个人若无眼界,那他总是会被人敷衍。
如今被敷衍的人便是张奕。
不过身为客来客栈的掌门,张奕总不会一直都被敷衍。
各中好手没能吸引到段渐衍的目光,他便再推一个。
譬如——
张奕看似大方的给了所有人一个展示的机会。
他请出北地有名的几个好手,叫众人都能上前比试,这较量既可以展现自己的实力,亦可以显出自己的水平,在钦差面前,难保不是能投向朝廷的一桩好事。
一时间人人都跃跃欲试。
我只捧着茶碗饮茶,丝毫不想上阵。
若是从前,我定然要去,因而我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以我当初来看,怕只会觉得在座的所有人武功都远不如我。
都是这份自信,让我在武林盟会上跌了个大跟头。
我如今亦还有些自信,不过这自信不再源于我有什么实力,而源于我足够的冷静。
我既不想自己上阵,亦不想叫关容翎上去。
我道:“我们便就在这里看看热闹就好。”
关容翎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他一双眼睛几乎凝在了张奕的身上。
他随时都在提防。
果然。
一场比试较量之后,决出了几个胜者,胜者又决出胜者。
最终的胜者站在大厅中间。
本该得到钦差大人的一句夸奖。
可是段渐衍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张奕立刻看向我,他说:“二楼主怎么不来?”
我还未及回答。
段渐衍却有了点反应。
高坐在上的钦差大人偏了偏头,他问:“二楼主?可是谢兰饮?”
肆、
此话一出,满场皆静。
莫说他们,就连我谢兰饮本人也没料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还能知道我。
张奕亦有些吃惊,他怔了片刻,笑着回答:“不错,正是天意楼的二楼主谢兰饮。”
“钦差大人竟也听过二楼主的名号?”他状似随意地追问。
段渐衍道:“曾听唐逸提起过。”
“喔……”
张奕听说这个名字,脸上笑意更深,大抵是想着我和唐逸素来不对付,毕竟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不说有深仇大恨,也该是相看两相厌。
“原来是唐大侠,想来唐大侠身为天下第一,哪怕是提起天下第二的二楼主,也该是十分欣赏的。”
他话里有话。
段渐衍全然不理会他话语里的深意与冷嘲:“唐逸的确很欣赏二楼主。”
“谢二楼主,”段渐衍的声音有些冷,“唐逸曾对我说,你的武功纵横武林、独步天下,皆不是难事。”
原来唐逸还会在旁人面前夸赞我。
这有些出乎意料。
想来,这就是唐逸是大侠,而我不是的区别。
因而我提起唐逸,总是不服他是天下第一。
我背后说他,难得有什么好话,夸他也是少之又少。
没想到唐逸还在以德报怨。
我想了想,微笑道:“钦差大人言重了。”
伍、
张奕自然不愿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他已然看出我不想上阵。
于是张奕道:“二楼主,看在钦差大人的面上,何不上台一战?”
他肯定设了陷阱。
以我一直以来天下第二的名头来看。他这般想要我上台,定然另有隐情。
毕竟谁对上我都只会输。
我若应了、赢了,没什么大不了,可若我应了又输了,自然丢尽颜面。
只可惜张奕没料到我还有一个退路。
他这般说,我更是笑意深深。
我道:“张掌门既然都说我是天下第二,若我此时上台比试,岂不是对旁人不公。”
天可怜见,我谢兰饮讲究的公平,从来都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三六九等。
我要是能赢,绝不会说公平二字。
是张奕非要拖我下水。
他大抵也了解我,知道我是一个非常讲究面子的人。
他以为我一定会上阵,而我没有;他以为用激将法会诱使我上阵,我也没有。
我反而道:“不过张掌门盛情相邀,我岂有推辞的道理,不若如此——我有一名手下,亦是我的徒弟,便让他代替谢某上阵比试。如何?”
陆、
张奕措手不及。
任谁以为十成十会成功的事,反倒变得一成都不是,怕也会如。张奕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他面色扭曲了一瞬。
很快,张奕冷静下来:“如此也好。”他说。
没有咄咄逼人,反倒显得他的确是在为我着想。
好似他这次盛情相邀是在给我机会,让我好在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前出出风头。
而我不愿意,就颇有种不识相的感觉。
但那都无所谓了。
我向关容翎点了点头,他握着剑,瞥我一眼,步步走上台阶,登上了台。
从他上台这一刻起,张奕便不会再动手。
针对我做的机关也好,想要射来的暗器也罢,若我在台上,或许无人能为我挡住,可我在台下,若有人胆敢对关容翎使出,他就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我发现。
张奕不会冒这个险,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我却十分坦然。
虽然武功不再,但我眼力还有,虽然我内劲涣散,但听风声、暗器声,依然是个行家。
我看着关容翎站在台上。
丰姿骨秀,玉树临风。
他对着对手微微颔首。
长剑出鞘,铮然剑鸣,“锵——”
满室剑光洒落。
柒、
剑有刺挑斜劈,江湖有人弹剑、飞剑,分有单手剑,双手剑,然则,关容翎的剑,与他们都不相同。
决然而不迟疑。
他无论使出怎样的招式,是刺去亦或挑剑,无论撤身而走、旋步躲避,关容翎的剑都是一往无前。
他不知后退。
对阵之人脚步微乱,大抵是没想到关容翎的剑是如此“剑走偏锋”。
应对间,这人还看了眼坐在上面的张掌门。
似乎有些埋怨。
张奕脸色一冷,眉头皱起,那人恍然回神,额前冷汗忽冒,几招之后,面色惨白着,被关容翎挑落了剑。
“当啷——”
败象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