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长街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我将裹在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行到一家客栈前,向关容翎点了点头。
他拂去门上的薄雪,抬手敲响了房门。
这是一家客栈,却不开门迎客。
我踏步而入的时候,只觉得风雪倒灌而至,冷得有些让人发抖。
到底散了功力便与寻常人无异。
没有内力护持,这些风雪可谓冷冽如刀。
关容翎看了我一眼。
他解下披风,搭在我的肩上,指尖还带着雪。
我调笑道:“这么体贴?”
关容翎不应我这句话。
他有时是个有趣的人,有时又很无趣。
让我品出些又爱又恨的感觉来。
真不知是好是坏。
贰、
这家客栈自然不是寻常客栈。
它在北地,亦算是一个了不得的门派。
此时此刻,客栈中除我之外,还有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们各自坐在不同的桌前,抬眼望来,神色皆不相同。
“原来是二楼主,”有知晓我的人开口说话,“没想到二楼主竟然会来北地。”
我抚过襟上白绒,撩衣而坐,微笑道:“不必客气,我如今也不是什么二楼主了。”
那人惊道:“这是为何?”
我道:“人各有志,仅此而已。”
那人道:“这……你与秦楼主不是生死兄弟、过命般的交情?”
我仍旧微笑:“所以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江湖上的传言总有千万种。
我与秦横波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本就没有那般重要。
从前好,如今坏,那也是人心易变的另一种佐证,并不能意味什么。
实则我讲说我与秦横波反目成仇也是应当的。
这无意义,谁听过,至多如听晴天霹雳般,听过,也就罢了。
世上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缘法。
谁也变不成我与秦横波。我们如何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没有一人能感同身受。
我自己也并不那么能懂。
因而秦横波说到底没做错多少事,只是我对他一贯太多要求。
我总希望他如我所愿。
可他不是傀儡,亦不是我豢养的宠物,他是个真真实实存在于世的人。
他对谁动心、想要什么,我根本无从左右。
只是他有他的念头,我亦有我的。
从前我谈不上恨他,如今就连怪他都懒得。
叁、
这一家客栈名叫“客来”。
说是客来,却从不迎客,门扉紧闭,连门前积雪都懒怠扫净。
谁若想来做客,还需自己扫去门前雪。
说它是客栈,它却是北地赫赫有名的门派。
两位掌门亦是兄弟。
不过与我和秦横波不同,他们是亲生兄弟,血浓于水的那一种。
自开山立派以来,就不曾听他们意见相悖过。
齐心协力了整整十三年。
彼时我听说这家客栈时,感想淡淡。
毕竟我与秦横波不是亲生兄弟,都能有过命交情,又怎会觉得旁人兄弟情深,惹人艳羡?
——那个时候,我和秦横波还是兄弟。
那个时候,枕桑也没有出现。
无数个“那个时候”,我想,当初、当初,这两个字,有时比之如果更让人遗憾。
肆、
两炷香后,客来客栈中又多出了几个人影。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或许也是认得的。
譬如在江湖中各有响亮的名号,一二则教人印象深刻的传闻。
只不过此时我们彼此相见,都只觉得陌生。
认识我的人,也寥寥无几。
这种事若是放在中原,放在往常时候,我大抵还会心生不悦。
我想至此处,一时有些失笑。
关容翎就坐在我身侧,闻声,侧过头道:“你笑什么?”
我道:“我笑我自己以前很狂傲。”
不错。
我以前说自己是自信,实则是自负,以为自己是骄傲,实则是傲慢。
我怎会成为那样一个人呢?
实力不够俯瞰众生,心却先飞到云端。
多可笑啊。
我十四岁的时候,尚且知道何谓“韬光养晦”,为求活命,甚么事都做得。
屈辱又算得甚么?命都没了,还要甚么面子?
哪知活到我的二十七岁,我反倒将面子看得比命还要重。
谁若说我是天下第二,我便恨不得将人杀了,仿佛如此就能瞒住唐逸胜过我做了天下第一的这件事。
关容翎不解我的意思:“这有什么好笑?”
我道:“这有什么不好笑?”
关容翎道:“以你在江湖中的成就,你若不骄狂,反倒可怕。”
我垂下眼帘,定定看了片晌他又薄又红的唇瓣。
我凑近去,微微眯起眼睛:“这么说来,你很欣赏从前骄狂的我?”
关容翎往后退了点儿:“我没说这种话。”
“你却是这个意思。”我凑得更近,含笑道,“没想到你心里这么看重我。”
关容翎被我逼得再也退不下去,只能伸手推开我,皱起眉头:“少胡说八道。”
我道:“我可没有胡说。”
顿了顿,我又道:“依你这么说,那我现在,可怕不可怕?”
关容翎不耐地反问:“你想我怎么说?”
我道:“你又对我这么冷淡。”
“……”他深吸口气,勉强扯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不可怕,满意了吗?”
我意味深深地看他许久。
直到客来客栈的主人推门而入,我才笑了笑,缓缓坐直身子。
“我不满意,”我敛去笑意,淡淡道,“你要怕我,否则,我会对你失去兴趣。”
伍、
我又等了两炷香的时间,才得以与张潇相见。
他是客来客栈的主人之一,亦是两人间的兄长,凡是大事务,几乎都经他手完成。
我和他此次也是初相见。
讲说感觉,与见到的任何人都无甚区别。
张潇至多是个比较温和的人。
可江湖上能叫出名号的,没有一个会是真的温和。
刀尖剑锋都藏在温文尔雅的笑意之下。
几乎人人如此。
说君子的,实则满腹坏水,各个都是伪君子,正如同我。
说是小人的,实则也真的是小人,恶事无一不做,甚至比之我们这样的伪君子更不屑掩饰。
张潇让我觉得看见了同类。
一个有野心,有谋划的伪君子。
不过我这位伪君子在江湖上还另有美貌做衬。
张潇此人在我面前,宛如萤火遇见皓月,可谓是黯然失色。
如此说来,我却是个比张潇更出色的伪君子。
暗自比较一番,我又想到此刻的我满身功力尽失,若还如当初那般眼高于顶,怕是要被张潇一掌拍死,立刻淡了几分攀比的心。
好没意思。
我心情不愉,脸上还是挂着几分笑意:“我还要在北地叨扰一段时日,还希望张掌门不要介怀我
不请自来。”
张潇面上也挑不出任何差错。
他温和一笑,就连声音都温暖和煦:“自然不会介怀。二楼主能从中原远赴北地,可见一片诚心。张某向来欣赏心诚坦荡之人,二楼主大可宽心,只要二楼主在北地一日,凡是有所需求,尽管来寻张某。”
这番话说得挑不出差错。
我亦不想挑甚么差错。
是以我很配合地回答:“哪里,张掌门言重了。”
陆、
我话音甫落。
另一边的桌椅轰然炸响,片飞碎裂,几块木屑四处飞散,有些竟直直冲向我的座位。
若是在以前,这些木屑不在话下,我拂袖即可解决。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我虽将内力震散,留在体内,可想要再驱使用它,却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这个意外来得又快又急,全然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张潇倒是抬手挡下了几枝木刺。
不过在世人眼里,我的武功不说天下第一,也是绝顶,谁又能想到此时安然坐着的谢兰饮,竟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
眼见着那些木屑离我越来越近,我一动未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因为关容翎已抽剑出鞘,将这几块木屑挑飞,任由它们转换方向,斜斜刺进地板之中。
他未作多少动作。
可单是这一剑的风姿,就足以吸引诸多目光。
张潇定定看了他片晌,笑着对我道:“二楼主身边的这位……”
“是我的徒弟。”我语气平静地接话。
张潇一怔。
关容翎也是愣住。
我淡淡道:“这是我的徒弟,谢容翎,来,乖徒儿,给张掌门见礼。”
关容翎唇瓣一抿,握着剑柄的手指尖逐渐泛白。
久到我以为他会翻脸不认了。
张潇脸上的笑都快撑不住。
他终于收剑回鞘,抱拳道:“见过张掌门。”
短短五个字。
被他说得平平淡淡,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一样。
我大为不满。
我横他一眼,转而微笑:“我这位徒弟不太懂人情世故,只知一心练剑,怠慢了张掌门,还请张掌门恕罪。”
张潇道:“哪里哪里,二楼主莫要这么客气。我观令徒风姿不凡,可谓人中龙凤,天才人物,自有不凡脾气,张某欣赏都来不及,又何谈怪罪?”
的确如此。
就看他望向关容翎的眼神,藏也藏不住的惊艳。
这人实在奇怪。
面对我这种享誉江湖的美人不为所动,对关容翎那种长相的,倒是挪不开眼。
好在张潇并未看上多久。
因而方才桌椅炸响之处,叫骂声不绝于耳,正有人被按倒在地上,牙齿都飞出一颗,掉在身前。
“张掌门!”那作店小二打扮的弟子几步走上前来,额前汗水直冒,“这、这个人,说,说——”
已无需他重复。
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狂笑着大吼出声:“我魔教——必定入主中原!北地,也将归属我们炼骨宗!宗主!属下——”
他双目睁大,喷出一口鲜血,脑袋直直栽了下去。
再也没有声息。
张潇眼眸紧缩,我顺着他的视线细看而去。
原来那自称“魔教”的男子脑后,正扎着一支不知从何处刺来的飞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