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深夜拦路的人,自当不是我的友人。
可要说是仇家,我着实不将他当作我的仇家,他于我而言什么也不算,但我于他而言,大抵是一生的劫数。
我和秦横波确然是兄弟。
他屠灭枕桑满门,我便杀了冷秋风两个知音。
区别在于,秦横波做出这等事,还能心安理得对枕桑说“喜欢”。
爱慕之心毫不避讳。
也许情爱各有颜色,只是秦横波抉择的与诸多人都不同。
而我之所以说我与秦横波是兄弟,在于我们在这两桩事上,有那么些相像。
贰、
我与冷秋风相识,是在四年前。
他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引我为知己,以为我是个良善之人,以为我是个正人君子。
可惜我谢兰饮这辈子就不懂得何谓良善。
我从冷秋风的嘴里得知了他还有两位知音,在江湖上,也是颇有盛名。
但那并非是我对他们动手的原因。
我对他们出手,是因为他们活于世间一日,就对我天意楼是个威胁。
冷秋风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以为人心相交,要将凡尘事都分开。
如天意楼是天意楼,谢兰饮是谢兰饮,纵然有仇有怨,也是天意楼的事情,与我,与他,与那两位友人,都无关系。
他着实是个天真的人。
如不天真,怎么会以为我会对天意楼的敌人推心置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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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不天真,又如何猜不到我们三人只是在粉饰太平?
——我不在乎冷秋风这个朋友。
我谢兰饮不缺朋友。
只是他到底有两位知音牵挂,那两个人,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能想起他们彼时的神情。
他们说:“别让冷秋风发现。”
明知终有一天我们会刀剑相向,生死角逐。
却偏偏要骗。
骗冷秋风,讲说我们人与事都分得很开。教这人以为我们因为友谊,绝不会兵戈相见。
我们是趁冷秋风离开中原时撕破的脸。
在一个冷清的雨夜。
彼时我还执着我的旧剑。
所以说冷秋风是天真的人,他无牵无挂,无门无派,于是便觉得人间没有野心,没有算计,没有背叛。
然而我体贴地告诉他。
这人世间充斥野心与算计,背叛与陷害。
他千里奔回,见到的,只有两位故友的尸体。
他从此恨我。
我却没有杀他。
很长一段时间,秦横波都觉得这是因为我心软。他甚而劝我——心软会令你失败。
那个时候秦横波还没有遇见枕桑。
是以他劝我的话,我听了,觉得甚有道理。我亦笑着回答:“你在想什么呢?以为我会心软?”
——我没有心软,只是觉得冷秋风从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他可以恨我,我却不恨他。
既然不恨他,他亦不能妨碍我什么,那也就没有杀了他的必要。
我剖析得很好。
只可惜后来秦横波遇见了枕桑,他把事情闹得一团糟。
曾经他劝我,我听了,后来我劝他,他却不听。
叁、
他和冷秋风也有相像的地方。
同样的固执,同样的天真,同样的自以为是。
将自己相信的看作人间真理,将自己不信的视作歪理邪说。
真令人可惜。
肆、
这也不是冷秋风第一次暗算我。
自那年起,他一年不知要寻多少个机会来杀我。
按理来说,他这般烦人,我应早就取了他的性命,让自己清静清静。
可我没有。
不是因为心软,只是因为我实在想知道,他究竟能在这仇恨里坚持多长时间。
是一月还是一年?亦或一生。
迄今为止,冷秋风都坚持得很好。
既让我意外,也不令我意外。
他讥讽嘲笑我躲在关容翎身后,不过是嫉妒罢了。
毕竟曾经能为他挡剑的人,已经死在了我的手里。
他就不该引我为知己。
当初我就同他说——
在秋风冷雨里,在他两位知音的坟茔前。
我说:“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是你这种人的知己?”
他的天真、愚钝、自以为是,都让我觉得好笑。
笨拙得让人生不出半分怜悯。
他那时就想拔剑杀了我的,可惜,他也没有这么做。
伍、
好在现在他十分有觉悟。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反反复复质问我为何要这么做的人。
我反手执剑,静默看他。
冷秋风回望我许久,唇角扯出个笑容:“我再可怜也没你可怜。”
我挑眉道:“哦?为何?”
冷秋风道:“你满心为了秦横波做事,他却为了心上人弃你不顾,你难道不比我更可怜?”
他又有了些进步。
我道:“你现在说话聪明不少。”
至少,懂得要去刺人的痛点,而不是说一些根本不被人看重的话。
但这也还是可惜。
因为我比秦横波放弃我之前,更早放弃了他。
我含笑看着冷秋风的眉眼。
一如往昔,岁月不改,哪怕对我有着刻骨恨意,他也还是一派温和端方。
是天性如此?亦或他也懂得了伪装?
我无从得悉,亦不在意。
我只欣赏。
而冷秋风就在我的注视下皱了眉头,转而看向我身后。
他道:“你是谁?”
他越过我,直接去问关容翎。
我不答话。
关容翎便道:“我是谁与你有何关系?”
“或许与我没有关系,”冷秋风说,“但我有几句忠告。”
“你眼前的这个人,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非善类。他此时此刻对你好,未必永远都对你好。唯有你对他有用,他才对你温柔。你若对他无用,他即有千万种方法让你痛苦。”
冷秋风如此评价我:“他极擅长折磨他人。无一例外。”
关容翎暂且没有答话。
我先颔首,微笑道:“没想到冷兄还是这么了解我。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深觉耻辱,厉声反驳:“少胡言乱语,我没你这样的知己!”
我懒怠回敬,侧过身,让出半边,好让他与关容翎毫无阻碍地对望。
关容翎的神情很淡。
大抵他一直都是这样,在我身边,就没个好脸色看。
冷秋风说的话可谓情真意切,我一个字都不想反驳,总归这样说我的人也不少,我亦本就是这样的人,又何必推辞这种形容?
倒是关容翎让我有些意外。
他与冷秋风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默对望了片晌。
他却道:“焉知不是他对我有用,我才对他有用?”
陆、
冷秋风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莫说他,我都没能想到。
然则关容翎这般“目下无尘”,教人恨他冷傲,我却偏偏很欣赏他这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泊。
“我好心好意告诫你,你却不听,”冷秋风几乎瞬间沉下脸色,“别到时候被谢兰饮反捅一刀,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关容翎移开视线,眼帘微低,根本不再看他:“我也是好心好意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会被他骗得团团转,我却不会。”
关容翎轻声细语地说话:“他利用我,我亦利用他。除此之外,我不会失去什么,他亦不会得到我多少。我不可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冷秋风抿紧了唇。
他的目光从关容翎的身上移转到我脸上。
他指骨泛白,是又动杀心的征兆。
可我也明白,他这些年来总是如此——偷袭暗算不成,亦不正面对抗,只留下几句话语便走,次次如是。
说他想杀我,他又不肯机关算尽来杀我,说他不想杀我,他又几年如一日地来杀我。
真难说他心里在想什么。
柒、
冷秋风到底是走了。
他最后看我一眼,目光又飘到关容翎身上,晦暗难明,转瞬即逝。
冷秋风转身就走,一如过去的每次暗杀,来过却无用处,好像不来这一回,就少恨了我一分。
我收回视线,转过头,忽然觉察到关容翎的目光。
他正在看我。
带着几分冷意,如春寒料峭般:“你没发现吗?”他问我。
我不明所以:“发现什么?”
关容翎道:“他——”
“他?”
“他是谁?”关容翎别开头又问。
我奇道:“你不认识他,竟还能说出这么气人的话?”
关容翎有些不耐烦:“你管我能不能,他是谁?”
我道:“他叫冷秋风,你应当听过他。”
关容翎噢了声:“我有些印象。当初我师——那个老贼提过他,说他是少年英才,假以时日,一定大有所成。”
我微笑道:“原来姓单的对他如此欣赏。”
我体贴地没有叫出全名。
可关容翎不领会我的体贴,他又看了我一眼,情绪难辨。
“按这个说法,他如此出色,你怎么没想让他做你的狗?反倒还和他成为了仇人?”
这却问得我有些愣怔。
因为关容翎问得很有道理。
我亦跟着这番话细细思索了片刻:“没有想过,就是没有想过。”
既然当初不曾动过念头,那自有我不动念的理由。
关容翎却冷笑:“你要是肯好好对他,他说不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狗。”
我道:“何以见得?”
关容翎道:“我武功不及他,忠心不及他,他喜欢你,我又不喜欢你,可见我和他相比,到底做不成一条好狗。”
我收剑回鞘,侧身正对着他,目光在那张脸上流转了许久。
久到关容翎忍不住剜了我一眼:“你看什么看?”
我微笑道:“我想到了我不想让冷秋风做狗的原因。”
“……是什么?”关容翎追问。
我道:“他长得没你好看。”
关容翎眉头皱起,冲我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