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开始饮酒。

  一杯又一杯,好似要在今日就将一生都饮足。

  我坐在桌前看他斟酒豪饮。

  半晌,我方道:“帮我做一件事。”

  他偏过头看我。

  幽蓝的眼睛,轮廓深邃的眉眼,苍白浅淡的唇。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他如此发问。

  我道:“让凌波宫知道关容翎曾现身在点星宫附近。”

  他挑眉,有零星酒渍沾在唇边:“宛翊怎么惹到了你?”

  我答:“她没有惹我,只是点星宫对我很有用。”

  洛无度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不这么认为。”

  “不认为什么?”

  “她一定是惹到了你,你才会用这种方法去利用点星宫。”洛无度对此侃侃而谈,十分了解,“就好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我惹到了你,你才会想方设法让我吃亏,这般,我才知道之前做错了事情。”

  我便又问:“那你何时动身?”

  洛无度答:“你若求快,即刻就成。”

  我道:“三日之内。”

  洛无度抱着酒坛,慢慢打了个酒嗝:“这么着急……你想用点星宫做什么?”

  我答:“四大盟必有点星宫一席之地,我欲与宛翊联手,可她不愿意。”

  “所以说她终究还是惹到了你,”洛无度道,“若她同你合作,也就少生这一场磨难。”

  我但笑不语。

  贰、

  一日后,我与西云楼龄在一处山林相遇。

  他单手执剑,黑衣劲装,腕间缠着天意楼纹饰的腕带,指骨凸起,显得有些清瘦。

  “二楼主,”他于风中唤我,“大楼主有话吩咐。”

  我道:“秦横波要吩咐我什么?”

  西云楼龄答:“此次武林盟会,天意楼一应事务,都交由二楼主做主。”

  如此。

  我看他神情,慢慢道:“秦横波是什么意思?”

  他答:“属下不知,属下亦不能妄言。”

  我不怒反笑:“好一个不能妄言。他不愿管天意楼的事,于是将天意楼交给我,西云楼龄,你觉得这是他该做的事吗?”

  西云楼龄眉峰微动。

  他沉默片晌,依旧无波无浪地答:“属下不敢妄议楼主。”

  我道:“你明白他为什么要放下天意楼。”

  西云楼龄道:“大楼主并没有放下天意楼。”

  “是,”我道,“他只是对天意楼不再如曾经关心,他变了。”

  我去端详西云楼龄的神情,去看他平静无澜的眼睛。

  山林间清风徐徐,吹拂得枝叶摇曳。

  我忽然想,或许这句话我到底说错了。

  因为秦横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变了。

  难说他是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我只回忆过往,忽而觉得这十三年来,秦横波早不如最初的模样。

  他为我挡剑挡刀之时,也许他还有些许野望。

  我以为他冀望名震江湖——因为那亦是秦横波十三年前宣之于口的心愿。

  然而如今再去问他,大抵也得不到与之相同的答案。

  我曾想枕桑是个变数。

  可他究竟是不是那唯一的变数?

  西云楼龄紧握住剑鞘,深深看我许久。然后他答:“每个人都会变。”

  有趣亦无趣的回答。

  我笑着反问:“你也会变,是吗?”

  他蹙眉侧首:“属下效忠天意楼的心,永远都不会改变。”

  叁、

  然而这句话背后还有一句暗语。

  ——对秦横波的真心,未必不会改变。

  肆、

  人间讲说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宣誓之时总以为此刻即为永远。

  只岁月如水,流逝而去,再真心的誓言,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为空空谎言。

  这道理其实十分浅显。

  可是人陷在誓言之中,总以为此刻的地久天长,即是永远。

  我不知西云楼龄此刻的答案究竟是好是坏。

  因而我听他所答,不觉愉悦欢欣,亦不觉愤怒难堪。

  可谓是心如止水。

  是我对秦横波已失望至极了吗?我扪心自问。

  亦无答案。

  我唯有抚着手中木鞘,吹着微风,听山林静寂间偶尔传来的鸟啼与虫鸣。

  ——“如此也好,”我说,“做人的狗,不如做天意楼的狗。”

  伍、

  我于月下与关容翎相见。

  这处别庄清幽雅致,十分趁我的心意,再加之这样一个合我心意的人,便能说它是世外桃源、风水宝地。

  只可惜关容翎合我心意的缘由不过是那张脸。

  他的脾气、态度、对我的忠心,都很不让我满意。

  虽说人世间难有十全十美的事,但如关容翎这样仅仅称心一张脸,终究有些让人惆怅。

  他不知我的惆怅。

  我见到他时,他正很认真地擦拭自己手中的匕首,刃尖倒映着月光。

  我撩开衣摆坐在他身侧,枕靠着池边白石,轻声道:“关容翎,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我如此同他说话。

  他却仍然很认真地擦拭匕首,水珠在刀刃间被缓缓抹去。

  关容翎未侧首看我,他端详手中的匕首,淡淡道:“发现什么。”

  我道:“我对你很好。”

  他挑眉:“你对我很好?”

  我道:“我救你的命,为你杀人,这难道不算好?”

  “……这确实算好,”他亦承认,并未不认账,“但这也不过是二楼主与我互有交易。”

  我微笑:“但我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你却没有。”

  关容翎一顿。

  他偏过头看我,双眼里折映了粼粼波光:“二楼主放心,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只是二楼主想要我成为的——我实在无法让二楼主称心如意。”

  我唯有叹息:“你可知我很嫉妒秦横波。”

  关容翎问:“为何嫉妒?”

  我道:“他有一条很忠心的狗,有人爱他,敬他,效忠他,有人能可为他而死。”

  ——只我未说,西云楼龄已心生二意。

  关容翎却不知我未说之外的深意,他听罢我所言,依旧八风不动:“那是秦横波的事情,与我,与你,都没什么关系。”

  我道:“我也一直这般想。这些事情与我无关,他们与我总是不同的人,未必我也需要能为我而死的好狗。”

  “然而,”我亦凝视他的眼睛、嘴唇,犹如欣赏月色中唯一的美色,“我觉得我需要。”

  关容翎下意识别过头去。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我觉得不需要。”

  我微笑:“我们之间,究竟谁才是提出要求的人,你时至今日还未完全理解吗?”

  关容翎道:“我认为,我和二楼主之间,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我道:“我们自合作开始,就并不公平。”

  “你用秘籍换了活命的机会,而我本可以不救你——是我救了你,所以你欠我一命。我需你为我做事,你亦需要我助你报仇,若说这是公平的,那我对你的救命之恩要算在何处?”

  我承认这番话在颠倒黑白。

  关容翎彼时将秘籍交给我的时候,图的就是留下一条性命。

  可他也该承认,我本可以翻脸不认。

  我没有翻脸就走,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而是救下了他,甚至为他挑选新的功法。

  不说我的恩情犹如再造,也该是深恩。

  我亦不求关容翎要对我涌泉相报,我不过希望他能做一时最忠心我的狗。

  谁让我一直没有?

  我谢兰饮这辈子,最厌恨别人有,而我没有。

  陆、

  关容翎总不懂我。

  我的话意深也好,浅也罢,他都是不为所动。

  他只看着水面的月影,声音如月般清冷:“二楼主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来世,我定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听起来是十分好听的话。

  我却失笑:“你怎么说来世,不谈今生?”

  关容翎道:“因为今生仇怨太深,除却报仇之外,我没有第二颗心去衔环结草,报答二楼主的恩情。”

  我道:“你这番话说得越来越好听了。”

  好像人之一生过去,必有来世。似乎来世,他还会记得谢兰饮的一时兴起,救下他一条命。

  可世间轮回不都说尽忘前尘?

  我深深看他许久,道:“可我不需要你来世衔环结草,关容翎,我就要你今生报完欠我的恩情。”

  他无言。

  我又道:“你今生不报完恩情,来世只会报更多,一世又一世,你会欠我生生世世的。”

  “关容翎,你不会想和我纠缠这么久罢?”我如此问他。

  他极短暂地皱了下眉。

  他的目光停在水面,像在看月亮,又好像在凝望幽深的夜。

  “可我实在不会做一条很忠心的狗。”

  我道:“没有做过,你又怎知自己不会?”

  关容翎大抵不能理解我为何如此执念。

  他或许还是太年轻。

  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一生追求的东西都很少,而求得越少,就越偏执,越想得到。

  我却也很欣赏他的这份不懂。

  如若此时此刻坐在我身旁的人是旁人,是秦横波,亦或楚晚思,他们都能听懂我的心念。

  可他们听得懂又如何。

  我并不想要他们这样的狗。

  我想要的只有关容翎。

  柒、

  从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开始。

  我就很想要得到这样的一条狗。

  漂亮又危险,不驯也良善。

  他怎么能活得如此可怜,如此矛盾,如此让人想要摧毁与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