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应约去见了关容翎。
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以人世最寻常的说法来讲,大抵就叫各取所需。
我遇见他那日,正巧心情尚佳。
关容翎就倒在我的别庄外,身受重伤、气若游丝,已然是伤重不治。
他快死了。
彼时我见到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他的生死亦与我无关。
然而关容翎是不想死的人。
一个人若不想死,他便必然有令人惊奇的意志与魄力。
关容翎交给了我凌波宫的不传之秘——凌波宫的镇派秘籍。
他着实是个有魄力的人。
为了盗取秘籍,可以连命都不要,以至于我见到他如此狼狈,竟也有些讶然他的决绝。
他内力尽无,油尽灯枯,半只脚已迈在黄泉路上。
我既非良善之辈,大可收下秘籍后翻脸不认,叫他自生自灭。
我的确动过这个念头。
关容翎已是个废人,我又凭什么救他?他于我无用。
他对我最大的作用,不过就是献上这本不传之秘。
我轻易就可以取他性命。
我如是想过。
却到底没那么做。
我并不如何正直坦荡,光明磊落,但我亦想,我还不至于做这种勾当。
平白侮辱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号。
贰、
而我没有救错人。
我救下了关容翎,就等于握住凌波宫的命脉。
没有哪个门派能对镇派秘籍失窃的事视若无睹。
只要关容翎活着,凌波宫就无一日安宁。
我虽与凌波宫无仇无怨,但武林盟会在即,今次的四大盟必将有我天意楼一席之地——如此看来,凌波宫这个对手,我岂可轻易放过?
不过关容翎确实也出我意料。
我本以为他是野心使然,才会叛出凌波宫,甚至于盗取镇派秘籍。
然则我错了。
关容翎之所以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竟然是为了报仇。
这即要提起一桩旧事。
说这旧事,委实没什么新意,莫说我在江湖许久,亲眼见过的就不知凡几,哪怕我不曾见过,也能听出这故事毫不惊喜。
不过是灭门惨案后认贼作父这般的戏码。
关容翎向我诉说时,神情沉沉,一双多情目却盛满漆漆郁色。
他得知真相,不曾迟疑,当即决意叛出凌波宫——临行前,他更要送凌波宫一份大礼。
不可谓不冒险。
但关容翎却道:“我绝非是去送命,如果我有死的觉悟,那我有更好的方法去报复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用更好的方法?”我反问。
关容翎答:“我不想用,于是就不用了。”
我很想称赞他有趣。
可我也不想让他威风。
是以我微微笑起,同他说:“你要我帮你,也不能毫无代价。”
关容翎问我要什么代价。
我沉吟片晌,认真道:“我想要关少侠做我麾下的一条狗。”
要最忠心,最难得,能可为我而死的那一种。
叁、
想来我对秦横波有着几分嫉妒。
他总有人喜欢。
西云楼龄对他忠心耿耿,痴情一片,能为他生,为他死。
我却没有。
我不吝啬说自己的缺点,因而人间如我这般的人已很是完美,两分瑕疵,也不算什么。
左右无人能胜过我,我即有弱点也好,缺点也罢,那又如何?
关容翎求我做的事也不难。
他并不要我如何帮他报复凌波宫,或潜去暗杀凌波宫那位老宫主,他只要我杀了当初出卖他满门的凶手。
如今他武功散尽,仇家却逍遥法外,于江湖上赫赫有名。
关容翎自然不甘心。
他的仇家在江湖上有号“归鹤仙”。
彼时从他嘴中听到这个名号时,我险些笑出声来。
我告诉关容翎:“杀他容易,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要知道,他可不曾应允要做我最忠心的狗。
肆、
我和关容翎就拖到现在也未谈拢。
他今日想要见我,大抵是忍不住了。
而我最擅长忍。
我以前能忍许多事,后来也忍住了枕桑,再后来更忍住了秦横波。
只是我也不太擅长一忍再忍。
不过关容翎显然比我更不能忍。
他见我,他即说:“你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道:“不是说过,我想要一条最忠心的狗?”
关容翎抬头看我,一双眼依旧多情潋滟,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
“我是人,怎么可能做你的狗?”
他如此答我。
我微笑:“人能禽兽不如,亦可宛如牲畜,怎么能说人不能做狗?”
关容翎道:“除却这桩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我惊讶:“关容翎,你不会说,时至今日,你这种废人还有尊严罢?”
被废尽内力,险些阴曹地府走上一遭,若无我相助,他早就是一抔黄土。
竟还会在我眼前故作姿态。
真让人发笑。
只我心中所想,关容翎一概不知。
想来也是。
我便如那归鹤仙,在江湖上还勉强算个君子。
却也不是因为我如何做过好事——我之所以能说是勉强算一个君子,不过是因为江湖上可以说没有君子。
他们手中握着兵器,便觉得天下无敌。
以势欺人,以众欺少,种种恶事皆不少行,我这样的人混在他们之中,便也超然物外了。
关容翎大抵也是错算了我,才会选择倒在我的别庄外,求一线生机。
他确然求到。
可我仍然不是善者良主,我只是个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倒是见着我这张脸,合该多加一句漂亮的阴险小人。
关容翎沉默了片刻。
他依旧看我,也不知是欣赏我享誉江湖的美色,还是探查我的神情。
又过了一会儿,关容翎才道:“我的确没有尊严可言。”
我道:“那你何必拒绝?做我的狗,难道还不光彩?”
天下间也不是无人做我忠心耿耿的走狗。
在我看来,我甚至是在抬举他。
关容翎轻笑:“如果这件事光彩,为什么不是你来我的狗?”
我抚着袖边栩栩如生的莲纹,忽然怔住。
我笑出声来。
“关容翎,你很有志气。”
伍、
如斯有志气的人,我不太忍心杀了他。
纵然关容翎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我动了杀心。
可惜我当时摸着的不是我的长剑。
否则剑已出鞘见血也未可知。
我起身,步步走到关容翎身前,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不设防,似与我是旧相识。
“你要我为你杀归鹤仙,你却没有满足我的要求。”我伸手捏住他下颌,慢条斯理道,“这不公平。”
关容翎道:“你杀归鹤仙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你对我如此自信?”
关容翎垂下眼帘,似要看我停在他下颌上的手指。
“天意楼的二楼主,曾在武林盟会夺过天下第二的位置。”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关容翎觉察到了,他眨了眨眼,忽而道:“哦……看你这神情,说你是天下第二,很让你难受吗?”
我没说话。
我手下用力,顺势滑下手掌,掐住他的咽喉,猛地施力压下,将他按倒在床榻间。
关容翎现在确然是个废人。
哪怕我细心训练了他一段时日,他也只是个寻常废人。
他倒是不挣扎,躺倒在床榻上,瞬息的窒息令他眼尾发红,眼中血丝蔓生。
“生气了?”他哑着声笑,“说……你是天……下第二……你不高兴……”
我微眯着眼,须臾后松开手指,温温柔柔地笑道:“你说对了。我很不高兴。”
想来若我继续失态,关容翎还能游刃有余,从我手下争一条命。
可我现在突然坦然承认,便叫他有些措手不及,难以招架。
关容翎怔了怔,呛咳几声,捂着自己的喉咙坐起了身。
他抬眸看我,有些惊异:“你居然承认?”
我道:“有什么不承认?如果我是天下一主,世间第一,那我何至于想要成为天下一主呢。”
我倾身而下,与他咫尺之距。
“关容翎,”我呢喃唤他姓名,慢慢牵出刀锋,“我改变主意了。”
“……你改变了什么主意?”他神色微变。
我微笑道:“我不会帮你杀归鹤仙,但我还是会让你做我最忠心的狗。”
陆、
之后半月,枕桑又盗走了天意楼的一件宝物。
不过那宝物与名剑花意相较,显得平平无奇。
我未去寻秦横波的麻烦。
我厌倦。
若说枕桑是有骨气的人,那绝对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我曾问过西云楼龄,知不知道为什么枕桑总是盗走天意楼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从他被秦横波带回天意楼开始,一个月里,他至少要盗走天意楼两个宝物。
我自然知道答案。
可西云楼龄不愧是秦横波精心培养的好狗。
他根本不去想缘由。
他只以为枕桑是在生秦横波的气,他厌烦枕桑,却更怕秦横波因为枕桑不快乐而心烦意乱。
是以我天意楼的左护法,竟也不敢在枕桑这种人面前下脸色。
我对他,几分恨铁不成钢。
我那时告诉西云楼龄:“他哪里是生秦横波的气?他是怕秦横波真的不要他。”
因为身有血仇,若坦荡接纳了秦横波,难免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所以枕桑不能心安理得住在天意楼。
他需一次又一次离开,彰显他不忘血仇的坚决心意。
可他又怕离开后秦横波当真不再找他。
所以他每次离开都会盗走一件宝物,如此,秦横波就不得不找他。
这种浅显道理,西云楼龄不懂,但秦横波一定是懂的。
我屈指抚摸手中的剑鞘。
我想。
……要是这次枕桑就死在了离开的路上,那就很好。
这却没有变成一个空想。
他确然死了。
不是我所杀,也不是我所授意。
枕桑死在了叶尘生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