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释传的身体情况还没完全稳定, 齐言只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给看顾宋寄的护士塞了个很大的红包,请她在百忙之中一周抽空发两到三次的视频过来,一直持续到医院说释传可以暂时从医院离开一会为止。

  释传试过强撑着被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去, 但结果可想而知,他根本没办法坐得住,万般无奈下齐言的这个破办法竟然成了最合适的办法。

  也许是齐言给得实在太多,疗养院的护士竟然还真的把视频发了过来。

  第一次就连着发了很多视频, 释传半靠在床头,看着支架上的平板不禁红了眼眶。

  在那些视频之前, 护士还热情地说了一大段夸奖宋寄的话。

  当然, 一开头则是先捧了齐言一番, “释总、齐总您们好啊,还是你们能劝, 竟然真的让宋寄来住院了。很久以前我们的医护人员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但是他一直很抵触这件事,提都不能提。”

  说到这, 护士叹了口气,“不过当时要是他也住院了, 他和他母亲蛮可怜的。唉, 也是命苦哦。现在好啦,有你们帮着他, 他也能安安心心接受治疗嘛。”

  中年女人仿佛天生自带着社牛的热情, 说话间都不用释传亲眼看到都能感到得到她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但释传不太关心上面对自己和齐言的吹捧, 他更想知道宋寄好不好。

  恍如福至心灵,护士帮释传点开下一条语音, 录音中有护士起身走起来的动静, 护士鞋在空旷的走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伴随着对宋寄的夸奖传到释传耳朵里。

  “您们放心好了,放一百个心。宋寄很乖的,我在这医院工作快二十年了,就没见过比宋寄还听话的病人。不哭不闹的,吃饭吃药都特别乖。他偶尔也会情绪失控,这也正常,精神病人在所难免的。您们二位稍等啊,我给您们拍点他的视频。”

  无论这个人在患病前是拥有多令人惊艳到挪不开眼的美貌,又或者是让人拍案叫绝的才华,只要他进入了精神病疗养院,那么这一切都再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代号,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药时需要用来再三核对。

  外貌、才华甚至是什么美好的品德都变得不重要了,判断一个精神病人的标准变成了乖与不乖,是否配合。

  视频中宋寄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在臃肿的毛衣和宽松的病号裤下,他显得更加瘦。他背对着病房门口,弓着腰坐在窗边,即便毛衣臃肿,还是能看得到他突出来的两块肩胛骨。

  光是一个背影,都将孤独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可没有人关心宋寄孤不孤独,在一套与医院外的世界大相径庭的评判标准下,宋寄变成了一个听话的病人。

  仅仅只是一个听话的病人。

  镜头绕到了宋寄的正面,小鬼双手抱着膝盖,耳朵里插着耳机。

  画外音仍旧是刚刚那个热情洋溢的护士,她兴奋地介绍着宋寄的情况,“今天天气太冷啦,没让他下楼去走走,怕给冻感冒了。”

  说着,从镜头下方伸出一只厚实的手掌揉了揉宋寄被剪短的头发,“小寄,小寄,看这边。”

  她喊了两声,宋寄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眼神混沌而冷漠。

  根本不是释传所知道的那个乖宋寄会有的眼神。小鬼小时候也经常被人夸奖很乖,但那时宋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头温顺的小兽。从来没有过这么麻木的眼神。

  大抵是因为病人的不配合让护士一下子没了面子,但介于还在录像,她只能维持着笑意,只是热情减少了几分,变成了讪笑。

  “呵呵呵……吃了药会这样的。”说着便弯下腰扯掉了宋寄戴在耳朵上的耳机,一点不难看出她的动作不算温柔,不然宋寄不会忽然愣了一下,眨眼间他的眼神就添了些别的味道。愤怒,又或者说惊慌更贴切一点。

  护士没注意到这一切,仍旧用镜头对着满脸苍白眼尾微微发红的宋寄,她沉着性子对宋寄说:“小寄你说句话,齐总想看你呢。”

  宋寄傻愣了一秒,他最近吃了太多的药,总觉得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只剩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以至于提到谁的时候都要用力地想一想才想得起来。

  视频里宋寄漂亮的脸蛋皱在一起,连带着本就缩成一团的身体越发地缩进在一起,双手又下意识地重叠,然后指甲开始发力。

  或许是先前夸下海口,护士脸上挂不住了,她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客气,强硬地伸手将宋寄的双手分开,又重复了一遍:“小寄,释总和齐总想看看你,你对着手机说点什么呀,乖听话。”

  释传不愿意再看下去了,总觉得有些强迫的意味。每一个宋寄仰头看向镜头的眼睛,都令人窒息。

  可当听到释传的名字,宋寄的眼神又忽然变了。

  眼睛里忽然蓄满了光,他甚至颤抖着伸出手去够护士手里的手机。

  宋寄蠕动嘴唇,轻轻喊了一声:“小释哥哥。”

  虽然很慢,但声音一如当年的软糯,像冬日炒得将好的板栗。

  他眨了眨眼睛,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如何地乖。

  “我很听医生的话,有好好地吃药。”

  “也在克制自己不去做噩梦,有些时候还是会梦到,但我很少很少发脾气了。”

  宋寄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连昨天的晚饭有芹菜,但他还是全都吃完了这种小事都通通对着镜头讲了出来。

  像个小孩一样,好像在他的认知里,说得越多,那么收到的表扬就越多。

  证明自己越好,那会不会有一点点机会,释传可以来带他回家。

  可他又忽然呜咽,然后用手捂住了摄像头,不让释传看到他的模样。

  “我很想你,但我很乖,我没敢打扰你……”

  视频断截在了这里,再也没有下一只视频。

  一直到稍晚一些,护士才发来消息,说那会宋寄忽然哭了起来,拒绝任何人在他的病房里,他们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想了很多办法才把他哄睡着,所以才那么晚联系释传,请释传不要怪罪。

  释传当然不会怪罪,每一个关于宋寄的画面他都反复观看,连宋寄眼神如何变化他都记得。

  曾经无数个清醒时闪过的念头又翻涌而起,宋寄的每一句话都极度地想让他现在就动身去把宋寄接回家。

  想把宋寄抱进怀里,揉着他的头发夸他很乖,以后不会再离开他,不会再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

  然齐言的话又仿佛还在耳边,释传只能将万般思绪生生混着心头血压回去。

  第二周的视频护士已经没办法像第一周那样拍给释传,他们发现释传这个名字对宋寄来说,就像一把崩溃情绪大门的钥匙,一但打开,就很难让宋寄恢复正常。不是哭到肠胃痉挛整个人痛苦地缩在一团,就是异常暴躁。

  在视频里,释传只能远远地看着宋寄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静静地戴着耳机一言不发。

  他像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与疗养院里不小心进入镜头的任何一个病患都不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现实中的的世界宋寄已经没有任何去处,不晓得在他自己构建的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有没有人能抱抱他。

  第三周,释传不忍心再看那些视频,却还是早早就让人把平板架好。

  第四周,释传觉得自己没办法继续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不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平板里的东西。一直以来他不算消极治疗,但因为清楚地知道未来也就这么个样子,所以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面对那些比他身体要更重要的事情。

  他半躺在轮椅上,开了场心神不宁的电话会议,但满脑子都是平板里的宋寄。甚至中途一度怀疑自己有没有开提示音,故意让护工去把平板重新设置一遍。

  越是不想,越是想。越是想,却越没有任何回应。

  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真的拦着。在两个护工加上一位私人医生的簇拥下,释传被抱上了被改得像一张床的车子后座扬长而去。

  车子从繁华的市区开往萧条的郊外,一路霜雪簌簌,释传垂着的脚肿得像两个馒头,等到疗养院的时候鞋子早就不知道踢到了哪里。

  始终还是太过高估自己,释传被抱下轮椅就没了多少力气,头搭在颈枕上一阵一阵的黑晕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一直到氧气管顺着鼻腔输送进衰弱的肺里,才慢慢缓过来一些。

  这是释传第三次来疗养院,第一次他在疗养院里呆了很久,站在旁人的角度去了解这十年来的宋寄,第二次只是坐在车里,由着下面的人去询问宋寄的行踪。

  每一次都只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这个老旧的医院。唯独这一次,他刻意让护工推着他慢慢地走,一点一点地去感受这个地方,连同味道一起。

  麓城近年来发展迅猛,高楼平地起,四处都充满了时尚和现代化,唯独这座疗养院还是曾经锈迹斑斑的模样,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丝丝缕缕腐败的味道。

  天气太冷,这一路上释传的腿就没停过痉挛,到了室内踢踢踏踏才减缓过来。

  很巧,才进到走廊释传就看到了佝偻着站在药房门口的宋寄。

  在视频里觉得还好,现在到了,释传才发现宋寄头发剪的有多短,昕长的脖颈露在外面,后脊因为太瘦,还能看到节节分明的骨头。

  他弯着腰将手伸了出去,护士一点没客气地往他的手上倒了大半瓶的碘伏。

  一边倒,一边大声地骂道:“下次还敢不敢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宋寄在小声地道歉,从头到尾只会这么一句话。

  每说一句,他的腰就弯一点,卑微又怯懦。

  “光会道歉有什么用!我前段时间才夸你乖,你今天就给我打人!”护士翻了个白眼,抬头时看到了宋寄身后的释传。

  前一秒还怒不可遏的人下一秒又换了个模样,她堆起满脸的笑,一把别开手还愣在半空中的宋寄。

  “释总?”护士从药房里走了出来,朝释传寒暄:“真是您呀释总,您怎么会过来?天气多冷啊,该在医院好好休息的。”

  释传没看他一眼,目光仍旧放在刚刚被推开的宋寄身上。

  轮椅的靠背并没有直接调到最直,好在底盘够高,他不用很费劲就能把宋寄看个完整。

  小鬼身上的毛衣皱巴巴的,像从咸菜罐里掏出来的一样,裤子上散步着几点红点,也沾染着别的东西,像是菜汤,也像尿液。

  见过宋寄太多模样,连同他最狼狈的样子、最凶狠的样子都见过,可唯独没见过这样。明明曾经最漂亮的就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现在再一看,连神采都耗了个干净,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睛。

  释传登时觉得满心酸楚,难以呼吸到觉得自己好像从医院里出来时忘记戴上呼吸机。

  护士回过头看了一眼宋寄,立刻明白过来。

  她自顾自说道:“哎哟,别说了,”听着语气便是满满的抱怨,“前段时间还和您说宋寄特别乖,没想到今天吃饭的时候别人才不小心把他耳机线扯掉了,他立马就把人家摁在地上打,啧啧啧,拉都拉不开。”

  说着又抬手扯了一下宋寄的裤子,“你看看,裤子上衣服上全是他的血和那个病人的血,还打翻了好多人的餐盘,早上才换的裤子,根本不能穿了。”

  听到朝着释传告状,僵在原地的宋寄手终于动了一下,他迅速地收回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蜷了起来收于袖中。

  释传的耳边护士仍旧在抱怨着,说宋寄打人的时候太凶了,再这样的话只能单独安排他的活动范围。

  “带她下去,该赔偿赔偿。”释传轻声开口命令道,声音虽然轻,但一点不难听出他的不悦。

  等烦人的护士离开,宋寄却忽然把脸转了过去。他背对着释传,在释传喊他名字时他突然吼道:“走……”

  宋寄太久太久没有和人正常地交流过,要不是今天的突发情况,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以至于现在讲话的声音早就没了当初的清脆。

  非常含糊又沙哑的一句“走。”

  说完,又提高音量,仍旧沙哑地喊了句:“你……走……”

  自始至终,宋寄都没敢转过身来看释传一眼。

  释传问他:“你不想见我吗?”

  宋寄猛地点头,激动得整个身体都在摇晃。

  “那小寄是讨厌我吗?”

  先前的动作太猛,宋寄没反应过来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后才回过神来,然后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直地站定身体。

  感受到身后赤忱直白的目光,宋寄的肩膀线条突然垮了下来,随即摇了摇头。

  他抬手捂住整张脸,低低地哭出声,一遍一遍否认道:“不讨厌……不讨厌……小寄不讨厌。”

  如果没有吃那么多药物,又或者接受太多宋寄说不上名字,但会影响他思维的治疗。宋寄想说很多话,连贯通顺地告诉释传,他从来没有讨厌过释传。这十年来他一遍一遍地洗脑自己说自己讨厌他,却最终都没有做到。

  自我洗脑这件事对他来说太擅长了,不然也不会忘了那么多事情。

  可就这么洗脑,喜欢释传这件事还是如刀刻斧凿一般在脑海里清晰可见。

  宋寄,怎么会讨厌释传呢?

  “会打人,你走,不打你。”

  实在太喜欢了,所以只用看你一眼,我所有堆砌起来用于抵抗余生漫长孤寂的城墙堡垒便会瞬间分崩离析。我以后就没办法再安心呆在这里不去想你了,所以我不能转过身来看你。

  实在太喜欢了,但不能再让你有一丁点危险。

  而我,就是危险本身。

  宋寄有些激动,呜咽声多过于说话声,重重叠叠地只有那句“你走”。

  可他一直没听到轮椅转动的声音,他甚至情绪激动到会像小孩子一样边哭边跺脚,可就是不转过身赖放下捂着脸的手看一眼释传。

  忽然间静默的走廊响起宋寄的名字。

  是释传在轻轻叫宋寄的名字。

  是释传也带着沙哑的哭腔在叫宋寄的名字。

  “小寄……”释传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寄的背影,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孤注一掷地问宋寄:“我手很疼,你帮我揉一揉好吗?”

  释传没太多力气,胳膊举起来手腕还是重重地往下垂着,蜷得难看的手掌像枯枝败叶一样在离腿不高的虚空中晃晃悠悠,却咬着牙怎么都不肯放下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小寄……你能……帮哥哥揉一揉手么?它很疼。”

  护工蹲在侧边替释传抬着胳膊,但他眼睛往下垂着,似乎不理解自己的雇主为什么执着和一个精神病人讲道理,也不太相信宋寄能转过身来答应释传的请求。他随时准备着释传举不动了,就帮释传把手臂收回来。

  可没想到呜咽声戛然而止,就站在不远处的宋寄将身体转了过来,一点不带迟疑地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然后在释传脱力前稳稳地接住了释传蜷成一团的软掌。

  爱与恨同生,如并蒂而开的花。此消彼长,相互拉扯。

  它生出了难以磨灭的恨,又生出了生生不息的疼惜。

  它生出了我卑微无力的阴暗,又生出了我无坚不摧的勇敢。

  至少在此刻,对你的爱意让我没办法对你遭受的苦难视而不见。

  宁愿此后我要忍受的孤寂百倍增长,我也想跪在你身前替你揉一揉你僵硬疼痛的手掌。

  作者有话说:

  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