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出了酒店大堂宋寄都不知道原来今天天晴得那么好, 他明明记得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是灰蒙蒙的,没想到现在光线强得刺眼,射进眼底的时候难受得他往后倒退了一步。

  因为眼前发黑, 宋寄只能模糊地伸手扶着什么才稳住身形。明明是想逃的,天知道他是怎么从那个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房间里逃离出来的。可宋寄却觉得双腿重如千斤,连迈开一步都觉得困难。

  随着呼吸的起伏,宋寄觉得浑身都疼。特别心脏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直不起身来, 而每一次疼痛的来源,都是因为想到释传。

  单这两个组合在一起的汉字, 都足够让他疼得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捏碎了一样。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释燃说的是不是真的。

  全世界, 包括释传都知道他像一块抹布, 只有他自己还在粉饰太平。

  从客房里落荒而逃一直到出了电梯站在酒店大堂门口,宋寄都像溺水一般对所有的事物都朦胧模糊。突然耳边传来清晰的叫喊, 吓得他思路还未清晰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动作,重重地伸手推了一把旁边的人,然后惊魂未定地将挺直身体戒备地看着被他推出去的酒店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也怔了一下, 愣怔地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

  昨夜跨年夜,出入酒店的年轻情侣实在很多, 现下刚过退房时间, 本应该迎来送往根本顾不上特别关注某位脸生的客人。

  但宋寄的模样实在很难不引起关注。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却瘦得过了头, 加上没了半条命才会有的脸色, 为了安全考虑, 工作人员不得不上前询问他是否安好。

  不过不愧是顶级酒店的员工,即便失神也只是须臾片刻, 立马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 关切地询问道:“这位先生是身体不舒服吗?需要我们为您叫救护车么?”

  宋寄摇摇头, 抬手抹了下又被自己咬开了的嘴唇,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了出去,只留下如碎纸片一般的背影。

  ——

  按理来说,宋寄在麓城生活了那么多年,不会有迷路的可能性。然今天他却像初来乍到一样,一瘸一拐地在街上不知道绕了多久才绕到家门口。

  对,没错,不是他和释传的那套临江公寓,是他自己租的那套夜市楼上被油烟熏得窗框上厚厚一层油的小房子。

  推开门的一瞬间,宋寄残存的理智多少感到庆幸,当初挤出来一点钱续租了这套房子。不至于让自己在笑着这种情景下,连躲起来的地方都没有。

  大概某些时候做某些事的一瞬间,老天就注定了他和释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否则自己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房间太久没住人,开门的一瞬间扬起了扑面的灰尘,呛得宋寄咳得眼泪直流。他没顾得上太多,重重地将门关上后亦步亦趋走到浴室。

  时隔大半年,宋寄重新站在这块镜子面前,如重逢的那天晚上一样静静地审视着自己。

  和几个月前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只是那节新长出来的发根已经补上了颜色。

  宋寄抬起手,手指一勾将卫衣脱了下来,他踩在板凳上静静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痕。

  冰冷的手指顺着每一道浅色的皮肤划过。

  脖颈上这条,距离大动脉不到一指的距离。

  他和别人说那是妈妈用剪刀戳的。当时很疼,那会他刚下班回家很累很累,没什么力气,妈妈的力气太大了,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才受伤了。

  正确的回忆汹涌袭来,宋寄鼻尖觉得酸疼。他脸绷得很紧,使劲儿地用手指按着那条已经褪色的粉肉,回忆着那天真实的场景。

  他被摁在沙发上,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手死死地摁着他的肩膀,不停地索取。

  直到男人自己累了,宋寄才踉跄着站了起来,用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果断地划开自己的皮肉。

  他本来想划开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大动脉。然身上的疼痛,还有某处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手颤抖了一下,偏离开了最致命的地方。

  宋寄手指往下滑,又按到了自己手臂上,是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交错在一起。

  这次是事后他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家才弄的。

  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鲜血滴在床边的地板上,绽成了一朵一朵罪恶的红莲,宋寄眼睛都没眨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手臂上倾泻出来,然后滴落在尘埃里,如同欣赏一幅画、看一部电影。

  血不流的时候,他又木然地划下一刀。

  大概觉得它们太脏,等流干净了,身体才会干净。

  他睡了整整两天,房东催租的消息从客气地喊他小宋,到后面不耐烦地叫他宋寄。

  最后拿着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又慌乱地将他送进了医院。

  还有胳膊上的、胸膛上的、腿上的……

  它们又是哪一次?哪个人?

  伤口愈合后,自己又说了什么谎话呢?

  算谎话吗?

  宋寄不知道,他甚至连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像这些事不是自己经历过的,这些话、这些记忆也不是自己该拥有的。

  宋寄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记得,又什么都很陌生,陌生到他觉得自己这几年好像不是自己过的。

  他明明才十七岁,昨天晚上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地上太滑摔碎了几个餐馆里装鱼的盘子,回来的时候买了一袋炒得发苦的板栗。他在地上躺了一晚,听着窗外的河水沉沉睡去。怎么一觉醒来就已经二十六了呢?怎么一觉醒来,自己就脏成了这副模样?

  被宋清荟打过是真的,想过和宋清荟同归于尽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被欺凌也是真的,欺凌过后又自欺欺人地忘记掉也是真的。

  可那么多伤疤交错在一起,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

  刚刚重重按着那些伤口的手蜷了起来,宋寄猛烈地抠了一下自己胸膛上的那条旧疤,那条疤痕原本粉嫩的颜色瞬间变得通红。但他没有停手,而是更凶,更用力地抠第三下,第四下……

  就好像身上的这些疤痕不是疤痕,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是可以抠掉的。

  可一直到伤口都沁出了血珠 ,那些伤痕还仍旧钉在宋寄的身上。

  他们没有消失,记忆也没有消散。

  过去的每一条疤痕产生的初衷,大概都是为了让自己忘记掉,可现在每一条鲜血沁出的红痕都在醒目地提醒着宋寄。

  提醒他过去这几年过得荒唐,过得混乱,过得……有多像个笑话。

  宋寄觉得有什么从自己的眼眶滑落,然后直直地掉在了脚背上,很凉又很烫。

  他抬手抹了下眼睛,然后蹲了下去,因为重心不稳,他从板凳上摔了下去。因为没穿衣服,地板的凉气混合着疼痛让宋寄木然地将手脚都缩了起来,整个身体缩成了小小一团。

  这个屋子什么都很小,卫生间逼仄的像一个长方体做的盒子。

  盒子里关着满目疮痍的宋寄。

  他静静地将头埋在手心里,过了不知道多久剧烈又悲痛的哭声塞满了狭小的卫生间。

  门外一直都有敲门的声音,宋寄很早前就听到了。但他没管,一开始是没心思去顾及别的,后来大概类似于一种防御机制,在满身破败时他没有任何的战斗能力去面对外面的世界。这个小小的盒子已经是他最后的藏身之处,不要有人进来,也希望自己能永远呆在这里面。

  但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宋寄不得不把自己拉扯起来。

  宋寄拖着步子走出卫生间,敲门声又消失了。

  他盯着门看了好久,然后没发出声音低哂笑了一声。

  大概没有人会真的把他从这个盒子里拉出去。正好,他也累了,走不动了。

  就这么想着,宋寄又坐回了地上。

  他盘腿坐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门板。渐渐的眼神变得失焦,最后如同雕塑一般。

  过了好久好久,门口又有了动静,先是窸窸窣窣的,后面变成了几声闷闷的咳喘。

  宋寄眨了下眼睛,搭在膝盖上的手僵硬地将手指蜷了起来。他垂眼向下睨着自己的身体,心跳忽然间跳得猛烈。

  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唇齿边,又被宋寄生生咽下,半个字说不出来。

  一直到门外的咳嗽声停下,宋寄才抬起眼睛来。

  他听到自己最熟悉,又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小寄,你在里面对吗?楼下开早点店的老板娘看到你上楼了。”因为隔着门板,释传的声音比平时还要轻,还要模糊。

  很奇怪,明明刚刚才凶猛地哭过一场,但在听到释传的声音后第一时间宋寄又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身体的反应总是比思想诚实,即便僵硬抗拒不想开门,却又在第一时间掉下眼泪。

  这栋小楼大概比释传的年纪都要大,别说电梯,连楼梯都破破烂烂。你是怎么上来的呢?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释传顿了下,继续说道:“我找了你一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找你。”

  宋寄喉结涌动,眼眶红得吓人,他偏过头去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找我做什么呢?

  忽然间宋寄想起来前段时间为什么自己的发根补好了颜色。

  那是上个月的事情,理发师来帮释传理发的时候也顺带着帮宋寄剪短了一些。那天理发师拨弄着他头发的时候咋咋呼呼地同他打招呼,说帅哥长得那么白,染粉色确实很适合。不过要不要换一个发型呀,后面头发太长显得人不精神。

  说着手指就掀开了宋寄的后颈,宋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理发师比他早一点叫出了声。宋寄那句冰冷生硬的不用就显得尴尬很多,他尴尬地愣在椅子上,又僵硬地抬起手来捂住耳后,像是掩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好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直到释传贴近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在他手背上碰了一下,宋寄才像如梦初醒般恢复神智,手随着释传的胳膊一起垂了下去。

  释传和理发师说就照原样剪短一点就好,然后又温声安抚宋寄。

  那天他说的是:“小寄没关系,你什么样我都很喜欢。”

  现在听到释传找了自己一夜,宋寄突然很想问问释传,你真的无论我什么样,你都喜欢我吗?

  知道我是万//人//骑//,知道我是撒谎精,你也还喜欢我吗?

  这个逼仄的小盒子全屋的面积不过二十来平米,从宋寄坐着的地方到门口也就两三米,甚至还没有。

  只不过是释传讲话太轻,所以才显得朦胧模糊。

  释传讲的朦胧,宋寄也就朦胧地听着,听着他一遍一遍叫着小寄,好像打游戏做任务一样,只要刷够了任务次数就会通关,这门就能被打开。

  释传说:“我知道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所以你不愿回家,但是没关系,小寄你听话,把门打开跟哥哥回家,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释传又说:“昨晚我去过你上班的地方,去过疗养院,去过你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哑,满是疲倦,“我害怕你又消失在我面前,无论是哪种方式、因为什么。”

  这些带着疲倦嗓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扎在宋寄心上,他没忍住又抹了一把脸。

  ——可我已经没有什么资格站在你面前了。

  宋寄回过头来,声音很轻地朝着门口说:“你回去吧,释传,你就当宋寄已经死了。”

  已经死在了十七岁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月光皎皎,我和爱你的心都是干净的。

  门外陷入静默,宋寄怕自己声音太小释传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门外微弱的叹息被门板遮掩,长久的沉默下,宋寄以为释传走了。他身边那些人总是把他呵护得仔细,怎么会允许释传长时间不休息。

  快走吧,不要见我,不要看我,不要找我。

  “你一定还没看我昨晚给你发的消息对吗?没关系,不用看了,你开门我和你讲。”

  听到声音宋寄突然抬起头来,迷茫地看向门口。

  为什么还没走?

  随着如猫挠一样的敲门声响起,宋寄的脚趾蜷了一下,随后又卸力般展开。

  他歪着头问门外的释传:“释传,你真的足够了解我吗?”

  “是。”门外声音虚弱、沙哑但坚定。

  宋寄突然有点不明白了,他自己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浑浑噩噩,释传又怎么敢那么笃定。

  “你了解多少呢?”

  释传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我了解你,你所经历过的我都足够了解。”

  听到答案宋寄的某根神经突然被拉得死紧,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叫嚣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了解过后,你也仍旧喜欢我吗?”

  宋寄听到了释传的答案,“喜欢”

  可他仍旧坐在地上,只是问道:“喜欢到可以和我一起死吗?”

  静默的时间幻化做汹涌的潮汐拍打着宋寄的脉搏和心跳,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反复在肯定与否定之间跳跃。

  宋寄在这一刻忽然间有一点明白了自己母亲为什么会疯掉了,山盟海誓又或者生死契阔,她没听过吗?

  当初情到浓时的眷恋缱绻,她没体会过吗?

  从天堂坠落到到地狱摔得那么痛,摔得失了魂,怎么可能不会疯掉呢?

  宋寄眼睛扫了一圈小盒子里的所有物品,将视线定格在某个物品上。然后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在即将碰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他听到门外说:“是的,我愿意。”

  这次还他愣了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笑了笑,紧绷着的肩膀线条松散下来。

  他说:“那你自己进来吧,我太累了,懒得开门了。”

  当鲜血重新蔓延到地上时,质量很差的门板被无情破开,轰然倒塌下来的同时,释传看到宋寄双眼无神、满身鲜血地站在空地上。

  他手中的利刃从腕上挪开,垂在身侧。

  待空中扬起的灰尘又落到地上,宋寄看着满脸惨白,蜷在腿上的手仍旧颤抖不止的释传后终于有了点别的表情。

  红得浓烈的双眼动人如昔,“释传,你真的做好准备和肮脏的我一起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