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惟悠悠转醒, 听到门口的动静又飞快地闭上眼睛,她装得很像,连呼吸都刻意放慢放平缓。就算闭着眼睛, 她也能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高挑的身体遮住窗外投来的光线。

  那人迟迟不愿坐下又或者挪个地方,这片阴霾就一直笼罩在释惟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释燃终于没了耐性, “还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说着自己拉开病床边的椅子,他这两年越来越讲究, 不管坐哪里都要拿出怀里的手巾擦两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释燃堪堪坐下, 抬眼正洽碰上释惟看向他的眼睛。

  因为流产手术释惟瘦了很多,她不吃东西, 颧骨凸显出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释燃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好久后生硬地偏过头去,“释惟你又在挑战我的耐性了。”

  床上的人肉眼可见地僵住, 输液的手缓慢地蜷起来握成拳。但她还是没说话,好像只要不搭话, 释燃就没办法拿出证据来。

  释燃看着释惟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 他挑着眉问释惟:“让我想想,到底是哪件事更严重一些呢?”

  修长的手指敲了两下额角, “是你趁我不在让医院了的人替你传话这件事让我更生气一点, 还是你三番两次把保姆送来的补汤掀了这件事更让我生气一点?”

  释惟握成拳的手开始颤抖, 她本来想坐起来的,但小腹的疼痛加上惧怕让她一点力气都没有。这么说也不准确, 释惟没办法起来更多是害怕,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可以习惯了, 她至今都猜不到释燃到底还能做出多少疯狂的事情。

  这种未知的恐惧让她惧怕,害怕自己做的事情被他知道后要受到什么惩罚,也害怕帮她传话的那个小护士,是不是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释燃自说自话,满脸纠结的样子,看上去还真听为难的。倏然间他又理清哪件事比较重要了,抬起头来笑着答道:“应该是后者吧,毕竟前面的我已经发泄过了。”他温柔地抚摸过释惟的脸颊,指尖略过释惟的鬓角,“释惟你说我多疼你?你都犯了那么大错了,我都能替你找个背锅的。”

  释惟眼睛瞪大很大,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霎时白得像一张纸。她颤抖着撑起上半身,簌簌发抖地问释燃:“你把那个小护士怎么样了?!”

  释燃没说话,只一脸高深地笑着看着释惟,这种问题难道还需要说出答案吗?

  “释燃!你这个畜生!”

  几秒后,释惟终于忍不住尖叫着哭骂出声。骂释燃,也后悔自己再一次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她的哭声很大,撕心裂肺的惊叫穿过病房蔓延到整个走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门进来看一眼。

  释惟此时此刻没别的想法,只想去死,什么怨恨,什么求生欲,什么想念母亲和弟弟在此刻都荡然无存。她只想去死,只想解脱。

  十年的折磨,早就把她大小姐的心性和骄傲磨得一点不剩。一想到望不到头的黑暗折磨,还有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善良的小姑娘,释惟只想去死。

  她挣脱输液的针头,枯瘦苍白的双手抓着释燃的衣摆,跪在床上哭喊道:“你把我杀了吧,你杀了我吧!”

  旋即尖叫声代替了哭喊,释惟被释燃抓着枯黄的头发连拖带拽地拽到跟前,头皮上钻心的疼痛让释惟除了尖叫再也没办法说出别的字词,只剩眼泪盖满削瘦的脸庞。

  先前还笑得文雅的释燃像戴上了面具一样,脸冷得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

  他弯下腰贴近释惟,另一直手捏着释惟的下巴,桎梏着将释惟的脸抬起来,“释惟,我虽然已经发泄了大半的怒火,但我没说过我已经消气了吧?”

  释燃顿了下,语气中带着点不解:“是葬礼那天你没见够吗?那你可以和我说啊,我可以多让你呆会的,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他越说语气越重,手下的力道也越重,释惟的脸被他捏得发红。

  “为什么不和我说,却要让别人通风报信?啊?说啊!解释啊!”

  释惟觉得自己的下颌骨都要被捏碎了,别说解释,她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还有脸……提……葬礼……”

  破锣一般沙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听得释燃觉得难受,他稍稍松开了一点,释惟猛地咳了好几声,脸上因为充血红成了猪肝色,和漂亮一点都沾不上边。

  释惟狠狠地瞪着释燃,崩溃地吼叫:“你数数你现在手上背着几条人命了?你觉得我妈的存在挡着你们母子的道,所以你制造了那场车祸,我妈死了,小传成了废人。那你妈妈呢?你到底是什么畜生?竟然连自己的母亲都可以杀了!”

  释惟现在根本没办法看释燃一眼。这个人穿得光鲜亮丽,随着父亲出入公司去各种人上人的场合,每个人都夸释家的小公子是个谦谦君子。私底下呢?他竟然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杀了。

  就这样一个人,释惟看一眼都想吐。

  而这十年里,她都已经记不清和他做过多少次那种事情。至少,这已经是第四次躺在病床上让医生把她肚子里的孽障拿掉了。

  过往种种在释惟眼前走马灯一般略过,她脱力地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搅碎了,巴不得把内脏都吐出来才好。

  被释惟骂这么几句,释燃反而笑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更加灿烂。若非亲眼所见,外人很难想象温文尔雅好脾气著称的释家小公子,会有那么丧心病狂的一面,会笑得那么狰狞。

  他往后退了一步,生怕释惟呕出来的胆汁溅到自己身上。

  “释惟,我该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托人报信,释传那个傻逼也不可能天天往这边跑。”

  倏然间释惟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释燃,释燃最喜欢看到释惟这副模样了,这女人大概是想弟弟想得快疯了,每次听到释传的名字都像换了个人一样,眼泪一直掉,却又不敢说一个字。生怕说错什么,又给释传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他拍了拍释惟的脸,心情又变得很好了。

  释燃回忆道:“哦,你应该不知道,你被我换了那么多地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呢?”

  “释传已经找了你好久了,他每天都来,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不是派他狗屁助理来找,是他亲自来的。你说你们姐弟俩,怎么感情就那么好呢?”

  话音一转,释燃的神情沾了点落寞和不甘,连声音都小了很多:“感情那么好,为什么当初不肯分我一点情谊呢?”

  呢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再抬眸的时候他又恢复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甚至还蹲下身看着释惟。

  他咯咯咯笑了好久,继续说道:“我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通风报信,释传留不会天天往外跑。他要是不天天往外跑,我也没有机会接近他的小男朋友。”

  小传谈恋爱了?

  释惟吃惊地看着释燃,好像在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太了解释燃了,比起说假话,他脑子里的想法更疯狂更肮脏。

  几乎一瞬间释惟就明白了释燃的想法,他更加害怕起来,害怕释传的安危,也害怕又要多一个无辜的人卷进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释惟面如死灰,小腹又开始痛起来,如果可以她还是很想死,但她明白她死不掉的。又或者说,如果她死了释传会比现在更惨。

  话题终于又扯了回去,见释惟不再寻死觅活,释燃心情变得更好。他将自己带来的鸽子汤拎过来,放在病床的小桌板上。

  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我说了,比起你通风报信,我更生气你不吃东西。为了让我消气,你是不是该自觉地把这些东西吃干净?”

  弯下腰,释燃凑到释惟耳边,用最温柔的话语小声地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乖乖听话,我就告诉你我还想做什么……”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这座城市很多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往年它只是冷,冷得刺骨。可今年所见之处皆白茫茫一片,释惟打开保温壶的盖子,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熏红了她的眼睛。

  她撇过头去看向窗外,不晓得着洁白之下,覆盖着多少肮脏的泥泞。

  释传坐于窗前,静静听着电话那头齐言讲话。

  呼啸的风声伴随着齐言的话卷进空荡的书房,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带着点着急。

  “护士长说了,那个小姑娘两天在线上提交的辞职申请,说是家里有急事。但是妇产科本来就人手紧张,她离职申请没通过,让她忙完了就赶紧来上班。可发出去的消息没回,人也再没出现过。”

  齐言顿了下,思忖片刻道:“这小姑娘不是本地的,现在联系她家属也没联系上。你说我要不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来回起码得三天。”

  释传抽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你去也是白费劲,我们找不到她了。”

  虽然这两天都在家里休养,但寒冷的天气还是让他周身疼痛,连带着说话声都比平时小很多,几乎要盖不住电话那头的风声。

  齐言紧了紧领口,觉得这天气冷得过分,打心底里发寒。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问:“你是说……她和那两个人一样……”

  释传没说话,他在心里数了一遍。

  这是第三个了。

  九年前那个黑车司机,五年前那个只会比划手语的中年妇女,还有半个月前的这个小护士。

  每一次,只要有了一点线索,只要能说出释惟去向的人,都不见了。

  书房门被人敲了两下,宋寄在门外软软开口:“哥哥,我能进来吗?”

  释传压低声音对着膝上的电话说:“和医院的人去一趟警局就回来吧,拍卖会快开始了。”

  他慢慢抬手侧过手腕用指节挂断电话,伴着一句进来,宋寄打开房门轻轻走了进来。释传抖着没什么力气的手搭回操纵杆上,刚把轮椅的方向调转过来,浅粉色头发的小鬼就已经来到面前。

  比起前段时间,宋寄的精神状态好很多,虽然夜里还是会做噩梦,但好在不会像那天夜里那样表现出太过迥异的举动。

  心情好,连带着人也精神很多,眼睛亮亮的,看向释传时温柔又乖巧。

  干净得像麓城的第一场初雪。

  他背着手,释传都不用仔细看就知道他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东西。

  刚听到不好消息的释传觉得疲乏得很,压着悲怆的情绪挤出点笑容,颤颤巍巍抬起手来晃了两下,宋寄乖顺地凑得更近了一点,顺势坐在释传腿上。

  “外面那么冷还出去,脸都冻红了。”

  宋寄很喜欢坐在释传腿上,但不太敢真的实实在在坐上去。他顾虑释传瘫痪多年骨质疏松,怕自己把释传细瘦的腿真坐骨折了。但说到底又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更亲近一点,只能找这个折中的办法虚虚搭着。

  释传借着惯性往前凑了点,用脸蹭了下宋寄的脸庞,果然凉的很。

  怀里的人笑得眼睛弯弯,将身后藏着的羊绒围巾系到释传脖颈上。宋寄将围巾松松围了一圈,“戏团发工资啦……”

  他蹙了下眉,小声抱怨:“老板说生意不好,都拖了将近一个月了才发……”

  很快又重新笑起来,“不过还好,一分不少。我看中这条围巾很久了,一直想买来送给你。”

  宋寄站起来,双手比了个相框的手势对准释传的上半身,将释传的脸框在手势中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释传英俊得不像话,像美院学生的雕塑作品。那条羊绒围巾让释传看起来温雅很多,是相配的。

  他喃喃自语:“你衣服都太贵了,得买一条好点的围巾才搭得起来。”

  释传低头看了眼这条浅灰色的围巾,算是心理作用,身上还真觉得暖和了一点。

  虚软的拳抬了起来,扭着蹭了两下柔软的围巾,他:“那小寄想要什么?”

  宋寄腼腆地摸了下鼻子,他弯下腰一把抱住释传,尖尖的下巴抵着释传的肩膀。

  窗外大雪纷飞,宋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了,这样就够了。这二十六年的人生里,这是他过过的最温暖的的一个冬天了。

  人呢,是不能太贪心的。

  所以他已经不敢再多要什么了,这样就够了。他怕要的太多,就又全都收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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