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下的凌重九闻言默然一笑,有道是彼高一尺,我高一丈,他早料到自作聪明而又刚愎自用的庾谨之会在这三处搜索,所以他选择了在最危险地方的附近,坐观其变。即使庾谨之一行因找不到自己而掘地三尺,却也很难掘到此处。这乃是人的心性所致,就譬如一个人寻一样宝物,当他在最有可能找到那宝物的地方却没有找到,他会怎么做?通常之人,都会再寻另外一个最有可能发现宝物的地方去搜索。孰不知有时那宝物就在你身边,而我们只不过蒙然不知而已,这点甚至连一直沉勇冷静的刘浚也未能免俗。

  在场诸人听了庾谨之一番话,无不点头称是,甚至连一直与其较劲的庄怀义也不例外。

  庾谨之见诸人俱同意自己的见解,心中颇为得意。行到洞口一侧,向其中洪声传音道:“凌重九,你若在洞中,还是主动出来的好,否则老夫先放暗器,再用烟熏,那时再向老夫求饶老夫绝不容情。我数十声,十声之后,阁下可要好自为之了。”言罢,果然大声道:“一……”

  石下的凌重九心中好笑,心道让你喊个够,喉咙喊哑了更好,当下不再理会,又瞑目而睡。这种情况确是好笑,若是庾谨之知道此刻凌重九正笑看他捉贼,八成会气得叉气吐血,一命呜呼。但偏偏他不知道,而且捉贼捉得很起劲,岂不好笑。

  他一连带劲地连数九下,直到喊道:“十!”随着庾谨之话音一落,那十余名青衣刀客霍地涌至洞口,俱从腰间配囊中攫出一枚枚三寸来长、冷光湛战的飞刀,同时向洞内猛甩,耳中但闻一阵金石交鸣的叮当之声,显见暗器俱打中了石壁。

  这时那连城上前一步道:“庾先生,那晋贼莫非不在洞中?”

  庾谨之踌躇半晌,似是下定绝心,阴骛诡猾地怪笑一声,一挥手道:“全部进去,就算那老贼匿在洞中,但他身受重伤,不能乱运内力,二来洞小而无一展拳脚的地方,兵器先入!”

  那十余名刀客哄然应命,提刀入洞,不一刻俱退了出来,道:“庾先生,洞中无人。”

  这时刘浚上前道:“莫非那凌重九也看出此处太过隐密反而危险,才匆匆匿到别处去了?”

  庾谨之沉目思忖片刻,道:“很可能逃去了树林里,不过那里早有伏兵,我们快些去看看!”

  刘浚点头道:“正是。”

  当下庾谨之、刘浚二人率着一干人等匆匆行去,哪知行了不到十丈,那庾谨之突然在中间一空地停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令四周听到的声音呵呵笑道:“刘兄不必担心,我已飞鸽传书本州刺使大人,着令他们沿河布下重兵,那贼子的尸体绝跑不掉,我看你我也该回去复命了。”庄怀义几人正弄不懂他是何意,庾谨之却和刘浚相对一笑,径向那树林中去了……

  此刻天色已亮,雨势趋弱。晦惑之中,沐风浴雨的山峦拔空高耸,戟指向天。雨水化作涓涓溪流,一头扎入那滔滔大峪溪,那大峪溪流势更急,浩浩荡荡,倾流而下……

  凌重九长吁了口气,探了探身心道:“那庾谨之虽在此地未找到我,但为了以防万一,临去说的那番话无非是让我不敢走水路,或是正好相反,正沿岸布下陷阱,待我入瓮。但若是他沿河布下陷阱,说明他方才就知我在此,那时他不在此地细搜老夫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如今他的手下必然大多去林中,那么所谓的‘沿河布下重兵’,必是我坠崖之处庾谨之指派的一些剑客。其中即使有本地刺史的佐助,也只能在最近的一段合河岸和三十里外的一段河岸,因为自己若死了的话,此刻尸体应在三十里外……”他笑了笑接着想道:“所以,此刻趁他们不备而入水,沿河潜到十里处登岸,必能轻松地全身而退。”

  一念及此,他不再作斯须停留。此刻他真气已复,气转力生,轻轻将那大石托开,跳出身形又将那大石复原,拍了拍手,仰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闭眼笑着沐浴着临颊的细雨,半晌束了长剑,转身振衣行去。这时,大峪溪两岸的雨雾中徜徨着不少的人影,凌重九掠如风的身形在树间前行了三十丈,见此处一直到岸边荠草深深,心道草最深密处必伏有剑客,但他的旁边却安全得很。想到此不再犹豫,晃动身形如矫兔一般倏地隐如那最密荠草的边缘,骛伏蛇行,待到快行至河暗时,曲指向另一方向四丈处弹出一枚石子,那石子啪地一声正击在一棵小树上,但见草中突然闪出了三个提刀的青衣刀客,警戒地掠到那棵小树旁。凌重九称此良机,飞般掠出身形到了河边,又轻悄地入水,待那三个刀客回身时,河水上只有一圈渐渐扩散的水纹而已……

  天近未牌时分,已身在十里之外的凌重九,从水中析出,他踱出河岸,拧了拧襟上的河水,仰天长长吁了口气,心怀畅然了许多。抬头望处,但见霏霏淫雨之中,天色空濛,远山生烟,田野尚有一片葱笼,好一派田园的风光!这半个月来的经历如同作了一场恶梦,天下的百姓更是死了十几万,整个中原都在恶梦中沉沦……

  “劫后余生的感觉很好,是么?”

  突然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毫无防备地传了过来,吓的凌重九大惊失色,机伶一颤,霍地转身,一惊由顾,一看之下,神情猛震,神意惊遽。不知何时,在他身后三丈处竟立着一个身高八尺,魁梧不凡,背束长剑的蒙面之人,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黑,只剩下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散发着一股子阴骛之气,令人彻体生寒。

  凌重九乍见那人的气势,心中的惊怵实在不可言喻,他霍地联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在洛阳白马寺阑台石室内遇到的人。外表打扮虽然分辨不出他们,但感觉告诉凌重九,他们是同一个人,那股凛冽沉静得的怵人心魄的感觉绝对没错。

  当日,凌重九的兄长‘紫微神剑’冯万乘眼看洛阳危殆,命他入白马寺的阑台石室,向护寺神僧替心大师取回本属冯万乘的玉龙子——而当年正是他将此玉交给了晋武帝。但当日凌重九方一入阑台石室,即看到了替心禅师的坐化的法体,而一个黑衣蒙面人正急急的翻找东西。凌重九心中一惊,上前就和那人过了几招,也许是那人心虚,又或许是左手拎着四不经书,中了凌重九一掌飞掠而出。当凌重九追出门口,发现那人竟如凝住的空气一样静立在门口等着他,一如现在一样。那人迎面砰地疾射来一蓬蓝乌色的飞针。凌重九骇然提纵倒掠四丈,躲过飞针道了声好险,晃身出去再看,哪里还有半人人影。最为奇怪的是,那蓬不下几十枚的飞针在地上竟找不到半支,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以凌重九的轻功,退了四丈而反,不过展眼之功,那人如何收了飞针,实令人心丧胆寒,若不是那人先中了一掌,如今凌重九能否立在当地还在未知之数呢。黑衣人走后,替心大师的尸体突然自燃,从怀中掉下两枚玉龙,也就是玉龙子……

  凌重九抽了口冷气,道:“在洛阳,是阁下杀了替心大师!”

  那人沉静地点了点头,沙哑地道:“他有绝世的武功,但他竟然没出一招!等着我杀了他!”

  凌重九道:“这么说也是阁下取了四部经书和玉龙子了?”

  那黑衣人沙哑地笑了笑,语气又倏地转沉道:“凌重九你很聪明,书是我取了,但玉龙子却在你那里,而且还碎了一枚。我一路从洛阳跟着你,就是让螳螂捕蝉,我作黄雀,让你和匈奴人鱼蚌相争,我好渔人得利,你还敢胡言欺我?”

  凌重九闻言脸色惨白,骇然道:“阁下你……你究竟是谁,你既然……一路跟着我,那为何在我摔下悬崖最孱弱时不下手,而要等到今日?”

  那黑衣人闻言,忽地一竭抑着,仰天一声撕哑的豪笑,道:“我如果在山谷抢了阁下的玉龙,你势必挟死抵抗,我纵不杀你,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被庾谨之等匈奴人看到,这跟杀了你的结果是一样的。他们都会知道有另有一个人取了玉龙子,他们会搜遍整个江湖来找我。我不是怕他们,却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有阁下逃出来后我再杀了你,让他们以为你还活着,那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他们也会不停的在江湖中找你……”那人淡笑了一声又道:“忘了告诉凌大侠,你从谷中入河后,我就将你藏身的地穴掀了开,这刻庾谨之知道了你已逃出生天了也说不定。”言罢撕着声音哈哈大笑。

  凌重九听到此时,惊魂未定,心中之惊实在莫可名状,为了玉龙子,汉国已经废尽了心思,机关算尽,到头来却都被这个孤身一人的黑衣人利用,其手段之辣,心机之深,实在骇人听闻,迈超千军。一想到他此人阴险,凌重九不禁心中颤栗,实在比受虞谨之的蜮毒还难受百倍,面对天下奇毒,他可以坦然自若,但面对这个人,却令他不知所措。而且,他见识过此人暗器的厉害,他不能给他机会,所以,不待那人最后一个‘定’字说完,他突然出手了……

  旷野之中但见凌重九化影叠形,疾如星火般旋转半身,与此同时,长剑莫由到了手中,呜啸撕风,长驱而至,快如画影流形,神龙腾霄,立刻一那人成了近身之战,也只有如此,黑衣人才没有机会发射那可怕的暗器。

  黑衣人目中闪射诡异寒芒,冷笑一声,舒手取剑,银芒颤动,寒光飞舞,配合着那轻灵的身法,一连九剑,两人剑剑真气相交,砰然有声,此人竟然一气呵成,拔剑、出剑、御剑,快如一瞬,剑影无形,竟将凌重九的杀着一一化解——这是凌重九自出到江湖以来遇到第一个可以如此轻松接下他绝技的人。但他的剑术造诣远非仅此而已,当年他三十岁便凭一套‘太微剑法’纵横江湖,岂是简单?

  但见他穿插迂回,剑花迂转,一套剑法九剑一百八十式,似黄河之水,滔滔自白云间来,连绵不断,愈来愈快,愈转愈速,渐渐闪展腾挪,化化无穷,以至于那黑衣人渐有不及,两道人影在大原上如飞鸢相逐,见人不见剑。那黑衣人身法高明得很,剑法竟也不俗,两人一直过了三百余招,即至后来,即兴而挥,舒手成剑,无招无式,全由心感而发,黑衣人渐感不支,一招进袭,青朦朦的光华疾递而出,剑光芒尾,嘶嘶慑人。但就在危急关头,黑衣人肋间若有若无,露出两处破绽,凌重九一见大喜,岂肯放过,当即全力击出,招数用老,一击而中。

  他正大喜,但突觉不对劲,因为自己击中的感觉不象刺入人身,而象是击在了硬物上。原来,这两处乃是黑衣人故意露出的破绽,而且在那两部位,放了铜片,所以才会甘冒危险引诱对方将招数用老,果然是阴险得很!

  凌重九骤极惊呼,知道上当,正欲撤剑,但仅此工夫,黑衣人长剑卷起一团森寒光华,但见剑光闪掣,青影漫空而至,眼看情势危殆已无可救,将有大难,但就在此时,凌重九突然身子倒仰,几乎贴地不退反进,这一身法实在骇人听闻,甚是怪异,但却正好将黑衣人杀着躲过,而且还用左手扬掌击中那人肋下,好在此人转身够快,否则必然被一掌打成重伤。

  两人经过此招,各自冲过对方,都迅速转身,但此时两人距离已经拉开,黑衣人一招未能得手,反而中了凌重九一掌,不禁大怒,猛然转身,仅此一息功夫,右手长剑已经还到背后,双手未见握有任何东西,连连甩手,每甩一次,手中总有一蓬乌蓝的暗器打出,凌重九纵身连跃,如星掷丸跳,顿时只有躲闪的份。

  那人手中暗器似乎无穷无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路迫杀,口中叫着:“蚤鳞箭!”

  “蚊翼镳!”

  “蝇须针!”

  这种暗器实在小得很,而且一旦打不中,坠地即消失无踪了,诡异得很。这人将它们叫作蚤鳞箭、蚊翼镳、蝇须针,实不过分。凌重九周游列国,也见识过最厉害的暗器‘流荧神针’与‘月芒散照’,但这两种虽然象牛毛一样,但毕竟有迹可寻,有形可躲,而且数量有限,但眼下这人似乎永远用不完,如此下来,早晚会被打中一回。

  果然,凌重九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躲过十来蓬后,左肩突然一麻,顿时身体失重,自半空晃着坠下,体内如遭雷击,急忙运真气又将身中不适逼到左臂,但他发现,体内并没有针体暗器之类的东西存在,一点也没有,只有慢慢的麻痹在扩散——好诡异的暗器!

  但令凌重九奇怪的是,在他运功逼毒时,对方竟然没有再趁机发射,他以剑拄地,望向那人,但见他正脚步踉跄,突然以掌抚膺,隔着面巾竟然有血自嘴中渗出,竟然似是受了重创,但凌重九记得只有方才不痛不痒地打了他一掌,还没有将他伤得如此之深,思忖片刻,忽焉恍然大悟,望定那人,仰天大笑,喘了气道:“你不是修为很高明么,你不是要杀了我得到玉龙么,你不是有很完美的计谋么,我一毒掌的滋味如何?”

  “毒掌?!”黒衣人机伶一颤,神情猛震地道:“你……你什么时候练成毒掌了?”

  凌重九冷冷一笑,缓缓伸出了袖中左手,黑衣人顿时吓得半死,但见凌重九左臂的少海与神门二穴之间,由正面赤如朱砂,反面紫黑如墨,骇人已极,黑衣人吓得神意惊遽,猛然沁出一身冷汗,凌重九已大笑道:“因为你的设计让,我与匈奴人鱼蚌相争,结果我中了虞谨之的剧毒,今日反过来又打在你身上,不知阁下对自己的杰作还满意么,你这个机关算尽的小人,不敢示人面目的无胆匪类,自作自受,真是苍天有眼啊!”

  一言及此,凌重九得意已极地振吭大笑,气涌如山。

  黑衣人闻言,早目眦欲裂,正要再上去杀了他,但立刻察觉体内不适,心中巨震,眼看就要成功,今日却功败垂成,实在可惜。但如果让他在玉龙子和他的生命间做个选择,他绝对不会去选择玉龙子,眼下他再不敢托大,因为耽误太久,自己就再不是凌重九对手,如今不趁能走时走掉,恐怕会永远留在此地了。一念及此,他做了明智的决定,立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就如他一声不息地出现一般……

  ※※※

  当晚,凌重九调息之后,身体在剧痛中昏昏睡去……

  他突然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飘忽地靠近,轻谓道:“你很痛苦,是么?”

  凌重九想说话,但却浑身动弹不得,却听那人继续道:“你既然很痛苦,何不就此撒手,岂不免去无数痛苦?”

  凌重九使劲摇了摇头,但却没有摇动,那人摆了摆手,道:“天下大势,不为而为。你又何必强求?”

  凌重九象说“我是个墨者,墨者就应该‘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这是祖师的遗训,找到我要找的治世名剑,也是祖师的遗训!”,但他浑身酸痛,根本连翕动嘴唇的力气也没有,终于没能说出口,但那人朦胧间似已知他要说的话,轻舒地道:“就算你不去找,那柄剑还是会腾空出世,你为什么非要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