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九年,贾政的心气早就磨灭了,但他心里仍有不甘,迫切的想证明自己。
贾政膝下儿子众多,嫡子就有三个,贾珠去年就谋了外放,贾母大寿他也是请假回京的。
贾珠比贾政还先回来两天,得知贾政被赦免归京,他心绪平静毫无波澜。
对这个父亲,他少时是曾有过期待的。
但自从他知道父亲有意送元春入宫参加小选,便对其心寒了。
小选那是什么?那是给宫里的贵人们选伺候人的奴婢。
本朝哪怕是个七品知县的女儿,都有资格参加大选,他父亲的官儿虽然是恩封的,那也是实打实的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实职,他居然要送元春去参加小选,打着什么主意,一眼可知。
贾珠对当今圣上并无成见,甚至很崇敬当今陛下,可这不代表他愿意将妹妹送进宫,当那伺候人的奴婢。
她妹妹也是国公府千娇万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能做那伺候人的活儿?
即便做成了女官,对宫里的贵人来说,仍是说打杀就能打杀的奴婢。
做官好几年,贾珠已经有了官威,虽然只是个地方知府,那也是正四品的官儿,比贾政没革职前的官职还高好几级,更不用提贾政现在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平民。
要不是老太太尚在,贾政都没资格赖在荣府里。
因为荣府现在的当家人不是他哥哥贾赦,而是他侄儿贾琏。
有弟弟住在哥哥家的例子,却没有叔叔住在侄儿家的道理。
贾琏也是看二叔可怜,才没较真,不然完全可以让贾政收拾东西搬出去别居。
现在的贾政哪里敢在贾珠面前摆父亲的谱儿?早在他革职前,贾珠对他这个父亲就只剩下面子情了,如今革职流放了九年,再回来,难道还会平白多出孺慕之情?
贾珠这里没辙儿,贾宝玉已经搬了出去,贾环是庶子,贾政便盯上了贾璟。
贾政流放时,贾璟还是个三四岁的幼童,九年过去,他早已经不记得父亲的音容。
不过嫡兄贾珠还有庶兄贾环,以及堂兄贾琏,都曾提及过这位流放的父亲。
身为人子,贾珠和贾环纵有诸多不满,却不会宣之于口,贾琏却不同,他虽然是晚辈,但他还是荣府的当家人,自然有资格说贾政的不是。
贾璟对这个父亲的印象,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便是母亲提起这位父亲,也从无好情绪。
是以,贾璟对贾政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被贾政叫过去时,他也并不畏惧,礼节周到,很是疏离。
就是看出了贾璟对他并不敬重,贾政心里便觉得这个儿子瞧不起他,考校了一二,便训斥起来。
贾政这人骂人的时候,斥得人猪狗不如。
贾璟惊呆了。
不过他早已经不是孩童,虽然被贾政叱骂,但他还不至于被骂哭,只是心里难免委屈。
就在贾政要动手的时候,小史氏回来了。
见到贾政叱骂贾璟,立刻就急了,将贾璟护在身后,把贾政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拉着贾璟去见老太太,告了贾政一状。
老太太也是没想到贾政回来就闹事,前一日看到儿子的喜悦都瞬间消散了。
让跟前的嬷嬷去训斥了贾政一顿,又开了私库安抚小史氏和贾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看似过去了,但裂痕却已经产生。
小史氏恨上了贾政,贾璟对这个父亲也冷了心。
寿宴结束后,小史氏就撺掇王熙凤跟贾琏说,贾政住在荣府不合规矩。
王熙凤也清楚贾琏不喜欢这个二叔,于是便跟贾琏提了提。
贾琏次日便请了贾政去书房,当天贾政就搬出了荣府。
对,就贾政一个人搬了出去,小史氏母子,赵姨娘母子仍住在荣府里。
荣府这些眉眼官司,贾瑄是懒得理会的。
他忙着成亲呢。
老太太的寿宴过后,他的婚礼也近在咫尺。
算算,他上回见黛玉,还是七夕的时候。
七夕后林府那边就以未婚夫妻不能见面为由,不再让他见黛玉。
哪怕他上门,能见到姑父、姑母,表弟、表弟妹,就是见不到黛玉。
时间长了,贾瑄便也少往林府去。
但贾瑄长这么大,还从未这么长时间不见黛玉,多少是有些想念的。
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终于等到了八月十六这天。
清早起来换上大红喜服,拜别邢夫人,然后出门迎亲。
虽然福国公府和林府在一条街,但迎亲却不是直接走这两百米的路。
迎亲不走回头路,因此要绕很大一个圈子,且要一个圆圈,寓意婚姻圆圆满满。
贾瑄骑着马,跟着吹鼓的乐队,绕了大半个京城,才到林府。
进了林府,贾瑄被迎进正堂,林如海和贾敏高坐在堂上。
贾瑄按照规矩,跪下磕头行礼。
行过礼,贾瑄被扶起来,被迎至甥室。
甥室是成亲时,女方特意为男方准备的休息室,是女婿专门休息的地方,喝过茶,等新娘子出来然后拜别女方父母,就可以上花轿回男方家里拜堂。
跟贾瑄一起来迎亲的有贾琏和贾珠、贾璟,还有其他兄弟侄儿们,但都没进甥室,甥室只有女婿能进。
贾瑄坐在屋里喝了一会儿茶,便有人来告知他,可以出去了。
出门前,贾瑄心情是很激动的,这会儿快接到人,心绪反而平静下来,他起身再次前往正堂。
黛玉已经穿着喜服,盖着盖头站在堂屋里。
林琛夫妻坐在一边,林如海夫妻仍是坐在高堂上。
贾瑄站在黛玉身边,与黛玉一起向林如海夫妻磕头。
起身后,听林如海夫妻训话,多是对黛玉说的。
最后,林如海才看向贾瑄。
“瑄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十多年来,你对玉儿如珠如宝,我和你姑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林如海眼眶微红,“只是这夫妻却不比其他,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也是最疏远的关系。”
“玉儿的性子在你面前,是有些骄纵的,这一点我素知,我只希望,你能一如往常对待玉儿,不会因时日长久,而厌弃于她。”
没有哪家的妻子是骑在丈夫头上作威作福的,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贾瑄闻言一怔,想说什么,却被林如海抬手打断,“时辰不早了,别耽误了吉时,你们……快些走吧。”
贾瑄隐约好像听见身边传来黛玉低低的哭声,贾瑄心中有些难受。
抿抿唇,贾瑄深深一礼。
林琛上前背起黛玉往外走,竹炮声噼里啪啦响起。
贾瑄跟着出了林府的门,看着林琛将黛玉送进花轿。
林琛在花轿前站了一会儿,吸了口气转身回来,他走到贾瑄跟前,两人对视一眼。
“表哥,你的为人,我最是信任的,按理这话说来有些伤你的心,但我想求个保证,”林琛眼眶微红,微微笑着,态度却很坚定,“可以吗?”
贾瑄苦笑一声,“表弟请讲。”
林琛后退一步,对贾瑄深深一礼,“若舍妹将来有何过错,表哥不再属意于她,弟弟只希望表哥能高抬一手,和离放我妹妹归家。”
这话说出口,贾瑄本该要生气的,但他气不起来。
世上见异思迁的男人太多了,表哥表妹亲上做亲的也不少,但善终的婚姻却不多。
纵使他和黛玉情投意合,可这世上许多因情投意合而在一起却反目成仇的,亦不在少数。
林琛所求,只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知道这话说来让人生气,但仍是为了妹妹的将来,将这不该说的请求说了出来。
若是换个人,谁敢在福国公面前提这种堪称无理的要求?
林琛却敢。
他与黛玉是一胎双生,本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妹,也确实是最亲的兄妹。
为了妹妹便是会得罪贾瑄,他也敢说这话。
贾瑄伸出双手,将林琛扶了起来。
环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眼,他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林如海夫妻,还有表弟妹裴瑜宓。
他沉吟片刻,向林如海深深一礼,又转身向林琛一礼。
起身后,贾瑄扬声道,“阿宝,什么我都可以应你,但和离……我不能答应你。”他抬手止住林琛想开口说的话,抢先道,“我是陛下亲封的福国公,生而知之,自我出生以来,但凡我想要的,就没有我得不到的。
玉儿是我此生挚爱,此身此心,我尽皆给了她,再不能给旁人。
我知你的心意,也理解你的心意。
但我贾瑄敢指天宣誓,此生绝不负林氏黛玉,有我一日,谁也欺辱不得她。
我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此生不纳二色,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只有她一人,誓死不悔。”
林琛瞠目结舌,下意识的看向他爹林如海。
今日向贾瑄讨这请求,是他和林如海商量过的,也是担心将来出意外。
哪知,贾瑄竟对自己这么狠。
这世上哪个男儿敢对天发誓,只守着妻子一人过日子?
谁都可以违背誓言,但贾瑄不行。
他得天钟爱,也必受天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