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许久不见客人了。”
随着珀耳塞福涅指尖轻微的动作,宫殿之中,寂寥的黑暗里,缓缓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死亡的雾气笼罩着这人的周身,无法分辨其模样。
直到他缓缓的走到冥后身旁的宝座,那股浓郁的死亡才为了不伤及种子女神散发出的淡淡光晕消减一二。
普绪克反应过来。
这是冥王,哈迪斯。
雾气完全散去,露出来的神明有着一张苍白的脸,深邃的面孔犹如大理石雕塑,身上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肃穆威压。
在这地下的世界里,在冥界里。
这位冥界之主的压迫感,更为深广,只是一眼,那双无机质的眼睛视线落过来的时候,让人毛骨悚然。
哈迪斯落座在珀耳塞福涅的身旁,苍白的手掌握住他的妻子垂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
不过只是短短一瞥。
普绪克在那样专注的眼神之中,看到了熟悉翻涌的情欲……
那是爱情金箭所伤留下的痕迹。
哈迪斯的眼里,是炽热的迷恋。
在德墨忒尔的麦穗里,普绪克曾听见一个母亲对于冥界主人那所谓无耻之徒的控诉。
农神的女儿。
冥界的主人。
相距甚远的身份,正如她与爱神,却因金箭而……
但现在,坐上冥后宝座的珀耳塞福涅,不管当初是不是自愿嫁给哈迪斯,如今看来,都已经在冥府过得自在。
况且……
在不仅在大陆上有传闻。
所有早逝的姑娘,都是哈迪斯的新娘。
在普绪克看见哈迪斯名字的那一刻,也同样看见了一个被种子女神神力所撕碎的名字。
明塔。
与珀纽斯和斯提克斯相似的,带着水泽神明气息的一个名字。
这对夫妻。
似乎并不如看起来那么……
“我将盛情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珀耳塞福涅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雄伟的宫殿里亮起一簇一簇耀眼的篝火。
普绪克回过神来,有些疑惑:“我……”
轰隆隆——
青铜大门发出一声关上的巨响。
立于大厅正中的少女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地下的黑暗宫殿不知何处的角落,无数侍者从看不见的角落涌了出来。
他们像是亡灵,却又与那些亡灵不一样。
沉默而有序,动作十分麻利。
不过转瞬,在这大厅中就升起一张厚实有分量的乌木长桌,长桌上接连落下样式各异的食物。
普绪克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托举起来,是那些面无表情的侍者们的动作。
他们一如先前一般沉默着,将她放在垫了软和亚麻小垫的高脚椅子上,又取下那只匣子搁置在一旁,贴心的为客人擦拭好手指,以备享用食物。
然而,客人却从椅子上下来。
“我,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来到这雄伟的宫殿并不是为了享受客人的待遇,正相反的……”
普绪克拿回那只梳妆匣子。
“拿到维纳斯想要的东西,我就得立刻回去。”
珀耳塞福涅垂下目光,柔声询问:“这样的匆忙?”
哈迪斯亦轻抬下颌:“你已经奔波数日。”
在冥界之中,所有的疲惫与困倦都会被死亡的阴影放大到极致。
在篝火晃动的光线之中,他们皆已经看见这少女的腿脚不停颤抖,勉强绷住着全身的力气,才站住脚。
这样温和可亲的话语,却是从与死亡相伴的神明口中说出。
普绪克茫然地眨动眼睛。
长桌上的熟食在暖黄灯光线之中,散发出美味的香味。
她已经饥肠辘辘,饿到心发慌。
盛在青铜酒杯的酒水,浓郁的气息萦绕在小巧的鼻尖,甘厚醇香,只是闭眼,就能想象一番和着蜂蜜的酒液滑入喉间将会有怎样丰富细腻的滋味,不可避免的,让她咽了一下。
但是……
不能耽误时间。
“不了,谢谢。”
随着普绪克拒绝的话语说出。
冥后的脸上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
以种子女神的神力所保持新鲜的熟食被冥界的死亡吞噬生机,迅速腐化溃败。
食物糜烂的气息刺鼻难闻。
普绪克吓了一跳,勉强镇定下来,视线却被长桌上的什么吸引。
那只果盘上,其他的水果也像桌上的熟食和酒液一样,被死亡的浓郁黑暗气息所侵蚀,腐烂腐朽下去。
唯有一样东西。
在这墨绿世界之中勾住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只黑色种皮的石榴……
一只破开一个口子,颗粒饱满,鲜红诱惑的种籽挤挤挨挨,闪烁着焰火一般的光芒。
普绪克陷入一种恍惚的境地。
她依旧坐在这儿,但身边的场景却在变化,好像回到了一个静谧温暖的夜晚;她依旧坐在小椅子上。
她的丈夫,爱神,则坐在小桌的对面。
用那种宠溺温和的语气,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心里是红的滴血的石榴籽。
“不尝尝么?”
普绪克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我想你会喜欢的。”
在冥府主人的注视之中。
懵懂无知的少女已经伸出了手,白皙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亮的吓人的石榴籽。
砰——咔嚓——
一柄沉重而锋利的青铜宝剑破空而下,将乌木长桌劈成了两半。
哈迪斯涅无动于衷,似乎早已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
他动了动手指。
从宝剑上飘出各色头发丝丝缕缕缠在一起,最后没入死亡的黑雾之中。
而紧随其后落下的死神,塔纳托斯看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长桌旁受到惊吓的少女。
他汇报着工作:“这是去年冬季阿加亚因冻伤而死去的三百个死灵束发。”
珀耳塞福涅露出一个头疼的表情:“塔纳托斯,下次不要再用这种方式递交,你要知道,冥府里每一张乌木桌子,都是我庭院里好不容易长成的桦木精心挑选制作的。”
死神上前,收起自己的剑。
“这样比较快。”
话毕,他将要转身离开。
“塔纳托斯!”
少女惊呼的声音让死神的脚步一滞。
“我还欠你一缕头发。”
话音落下。
在场的三位神明表情皆发生了变化。
塔纳托斯有些犹豫。
但……
目光依旧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那头蓬松柔顺,即使是在这样死寂的黑暗之中,恬然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茶褐色长发之上。
哈迪斯反问:“你要给他,你的头发?”
珀耳塞福涅带着温和的浅浅微笑:“你不害怕吗?”
普绪克不明白。
“头发里凝着情感,也许可以装饰点缀死神枯燥无味的壁龛,死人的感性部分很快就会在死亡的侵袭下消失,光彩也会黯淡下去。”
冥后曾到访过黑夜女神,倪克斯的宅邸,也见过那些头发。
只是,她没有见过任何一缕头发是从活人的头上削下来的。
倒是有些奇怪。
珀耳塞福涅耐心提醒:“会做好久噩梦的。”
嗯,也不仅仅是噩梦。
梦境不过是神明给予凡人指引的媒介,粘上死亡气息的活人,所有厌恶冥神的,无论是大陆上的,海洋的,还是天上的神明,都将因连带的厌恶,不会再到访这姑娘的梦境。
“塔纳托斯。”
哈迪斯的语调平稳,却透出几分不赞同。
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普绪克摇了摇头:“没关系。”
这好像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太方便的。
于是塔纳托斯一言不发地上前,动作极快。
耳畔轻轻扬起一阵风。
普绪克甚至没有感受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死神已经离开大殿。
珀耳塞福涅:“……啊哈。”
普绪克摸了摸自己后面的头发,好像没有哪里少了的。
但冥后看的一清二楚,少女耳朵边对称的两绺头发打着卷卷俏皮可爱,如今被削掉了一截,一高一低,显得有些滑稽。
她走过来,拿起那只美神的梳妆匣:“好啦,你已经待的够久了,在这里稍稍等候一下。”
当珀耳塞福涅离开,似乎也带走冥府里唯一的生气,普绪克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
眼前的长桌破成两节倒塌,黏糊糊流淌到地上的腐败食物发出恶臭的味道。
坐在宝座上的冥王在黑暗中沉默着。
这里的一切都阴沉可怕。
她往后挪了挪脚。
身形虚幻的侍者们上前,将倒塌的长桌与腐败的食物收拾走。
哈迪斯忽然伸出一只手。
苍白宽大的手掌中,是几颗鲜红的石榴籽。
“你的运气很好。”
他在少女的视线之中,合拢手掌。
普绪克捏紧了那只皮革小包。
如果她刚刚在恍惚之中,吃了一粒石榴籽,下场会怎样,那些浓郁死亡气息的食物已经将后果不言而明……
在这样仿佛窒息的压迫感之中,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极力避免与宝座上的神明视线接触。
一抹银色的裙角出现在大殿的拐角,肉眼可见的,炽热而迷恋的视线再度出现在冥王毫无生机的黑色瞳孔之中。
冥后身旁的侍者将匣子递过来。
普绪克上前接过。
她致意道谢:“感谢您。”
珀耳塞福涅微微勾唇:“只是有一点,不可以打开这匣子呐。”
少女已经迈开脚步,往外走去。
所有的篝火如墙壁上染着的盏盏长明灯一般灭去。
哈迪斯将妻子抱上自己的宝座,细细看过每一寸肌肤,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问:“给维纳斯?”
珀耳塞福涅的手指染上几分黑暗,她抚上那张靠近的苍白俊美的脸:“都求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不给的理由么,不过只是一点儿。”
“我几乎要忘记,您是因为爱情金箭,才这样热切的渴望着我。”
掌管冥界的哈迪斯,与死亡沉沦的时间比她诞生的时间还有久远,怎么可能,单单只被爱神的一支金箭束缚。
只要她不在眼前,又或是更加有魅力的异性出现,被沉沉死气压下的金箭就不再仅仅作用于她。
“没有那支箭,我依旧爱你。”
素日冷峻的神明,说起情话来一样可以让人浑身过电一般酥麻。
珀耳塞福涅回以一枚轻吻。
但过去与将来,都不重要。
只要眼前,是紧紧把握在手里的,就足够了。
无论有多少个情人。
都不过是下一个化成薄荷的明塔。
冥后。
只有她。
种子女神,身为春天的象征之一,春神不再是她唯一的身份。
况且……
冥神的属性已经将温和春神的冷酷一面完全浸透,珀耳塞福涅,并不会是,也没有可能是凡人口中,一个没有理智的恋爱脑。
“爱神自己,也中箭呢,维纳斯在试图剖心的时候发现的,伤口新鲜极了。”
维纳斯与德墨忒尔的关系比和自己还要好上几分。
珀耳塞福涅有些感慨。
哈迪斯轻轻摇头:“他中的,不是爱情金箭。”
作者有话要说:
智性恋哈迪斯。
聪明的普普成功拿到了美貌,可以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