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白沙,凄凉的寒风,沉默的黑暗,这是一个只有黑灰白三色的地界。
就连暴戾的亡灵,也是狂躁的灰色,愤怒的黑色。
斯提克斯本来屈膝坐在一个银柱高高支撑起的石窟里,静静看着手里的那一支白羽——爱神的羽毛。
淡粉的色泽,边缘泛着浅金的流光,爱意使得这片羽毛是鲜少可以出现在死寂之地,依旧拥有色彩的东西。
只是在那姑娘踏入这里的那一刻。
女神沉在流水里的眼睛,被不可控制地吸引。
少女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茶褐色的柔顺鬈发在光晕之下发出如水藻在水底受到阳光折射的那种潋滟光泽,素色的衣裙被凄凉破碎的风声吹起,棕褐色的系带凉鞋在骨灰白沙河岸上踩出凹陷的脚印……
就像她离开时那样,踩出一连串如小蝴蝶一般轻盈的印子。
“普绪克。”
斯提克斯抿唇。
这声音,也和那听来让人心碎的风声一样,没来由的静寂,完全了无生机。
她就这么坐在在漆黑的水面上,手心里一朵渺小的白花,细碎的花瓣在死寂之地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也许再过上无数个日月更迭,也不会有这样的颜色出现在这里了。
斯提克斯这么想着。
一抹浅浅的喘息,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的耳边眼前都出现错觉,那好不容易得到泉水离开的凡人姑娘,怎么可能又一次出现在拐角呢。
鲜明,美丽。
少女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目的明确,直奔冥河的另一侧而来。
“你不能从这里进去。”
这是亡灵才能通过的地界,已经拥有了冥河之一,斯提克斯庇护的少女即使不被冥河所伤,也不能越界。
汹涌的黑河铸成一道墙壁,拦住了普绪克的去路。
“斯提克斯,请松开手,打开这阻拦去路的流水。”
普绪克执拗往前走去,可黝黑的水墙甚至在她触碰的时候转为了脚底下的白沙,迅速凝成灰白的石砖。
“求您行行好,我必须要去冥界。”
拳头捶打着骨灰石砖墙落下簌簌的粉末。
女神终于对她徒劳的行为开口:“不行。”
普绪克没有办法,只能转身离开,连半句话也没留下。
斯提克斯忽然有点后悔。
她松开手。
在黑水落下的一刹那,隐没在拐角的心跳和呼吸声骤然变大,一道鲜亮的人影如小鹿一般蹿了出来,速度快得好似一阵温暖的微风掠过明媚夏日充满阳光的地面。
不过此刻,如此敏捷的少女一跃而过的,是死寂之地的骨灰沙滩。
她已经突破了河水的禁锢,就要跳往通向冥界的黑暗!
斯提克斯抽动黑水长鞭,用力鞭笞着彼岸的亡灵。
“拦下那个姑娘。”
暴怒的亡灵们获得片刻的清醒,伸出水流化成的手爪,往那一抹灵动的身影抓去,统统抓了个空。
女神不明白。
到底是哪里来的气力让这疲惫的少女迈动双腿。
但看到那随着躲闪的动作拖曳出鲜亮色彩的影子,那是满到溢出来的爱意,源自于爱神之力……
又好像稍稍理解一点儿。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斯提克斯没有办法。
如果真的让那黑暗触碰到那具凡人身体,就是冥河的庇护也保不住她。
承担冥河的职责许久,女神那双古井无波的灰色的瞳子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出现了焦虑的情绪。
“不要去!”
也许有过一瞬间的停滞,又或许只是斯提克斯的幻觉。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冲进去,最后飘起的素色衣角宛如跑进森林的鹿翘起的小巧尾巴,一闪而逝,没入黑暗。
“完了……”
落在白沙上的黑水长鞭,啪嗒,化为一滩河水。
斯提克斯看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她不能过去,她是大洋神的孩子。
冥府的黑暗……
从来不接纳神,任何一个,都不例外。
现在,只能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孩子,属于爱神的种子,足够顽强,能有几乎不可能的机会,保持着神力不被黑暗湮灭,从化为白沙的凡人身体里飘出来。
“早不该抱有这样的想法。”
斯提克斯轻声对自己说。
“冥神当无情。”
一颗漆黑的水珠从惨白的下巴滴落。
没进白沙,消失不见。
-
在这么跳进去的一瞬间,普绪克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洞里。
更确切的说,深渊……
这里只有无尽的黑暗,见不到一点光。
连一次眨眼也没有的时间,普绪克从下坠之中停了下来,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死亡。
最先消失的就是视觉,所以只有黑暗。
呼吸变得急促,诡异的近乎沉迷的晕眩将大脑俘获,手指下意识地抽搐动弹,好像摩擦到了什么湿润而松软的东西。
她听见一声粗厚的呼吸声。
黑暗化成一只宽大结实的手掌,稳稳将普绪克托举在上面,使得她不能沾染到半分冥界的土壤。
“厄——洛——斯——”
这是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拖长的音调显得阴深可怖,把她完完全全包裹在里面。
普绪克茫然地眨眼,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着。
她努力地分辨,但看不清。
粗厚沉慢的呼吸声,逐渐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变快变得频繁,如海潮一般汹涌起来。
黑暗所化的巨大手掌伸出细小的藤蔓状触肢,将少女身上所沾染的冥土一点儿一点儿找出来尽数吃掉。
普绪克终于看清。
她垂头的正下方,巨大的黑色手掌上,那破碎成零星笔画的模糊文字。
但只看到歪歪扭扭散开的字符,不能凝成名字,无法得知更多的信息。
“厄——洛——斯——”
声音的主人似乎就是身下的手掌,一遍一遍,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语调长长,仿佛不知疲倦。
普绪克:“您认识厄洛斯,是塔尔塔洛斯么?”
作为花的记忆里,她的一部分,也就是一片花瓣,曾被地狱深渊之神,塔尔塔洛斯收起。
现在,她正是在冥府的黑暗之中。
“厄——洛——斯——”
对方却依旧没有更多的话语,唯有那破碎的字符在黑暗中随着呼吸闪烁光芒。
“我想要到冥界去……”
对方好像听懂了这一句话,沉默片刻,手掌做了一个合起来又张开的动作。
普绪克在里面翻了一个跟头。
那些字符散的更加乱七八糟,连带着声音也破碎。
“呃——”
“您也被什么力量所束缚么?”
普绪克仔细地看了一下那些字符,又想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算是什么,依旧伸出手去,却并不如触碰珀纽斯胸膛前的字符那般简单。
不过是相触,还未用力,手指直接陷进里面去了。
接触死亡的黑暗感觉……
说不出的怪异。
手掌碰到的仿佛是粘稠的流水,却仿佛被巨石所挤压到充血而涨得通红,连手指动弹分毫也困难,而且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手臂往里面继续陷进去。
普绪克并不清楚,这是黑暗残存的本能在吞噬她身上的神力。
如今已经是脸朝下,紧紧趴在这个巨型手掌之上。
胸膛的压迫感让普绪克喘不过气来:“就快要够到了,还差一点……”
那股吸力,想要把她露在外面的头也拽进去。
“一点点……”
肿胀的手指离那破碎的字符愈近,少女也就愈发接近死亡,苍白的脸庞,不知不觉已经沉在静谧的黑暗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
呼吸也屏住。
只有心跳,急促连绵如鼓点。
普绪克发涩的喉咙,努力看清神明的名字:“是……”
“厄瑞玻斯。”
她闭上了眼睛。
……
陷入沉睡的少女仿佛一只猫儿,手轻握放在脸颊边上,蜷缩着身子。
轻浅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要听不清。
与斯提克斯不一样。
厄瑞玻斯不过一眼,便发觉躺在他手掌上的少女,她身体里澎湃的神力源头并非来自那幼小的孩子。
而是厄洛斯纯粹至极的爱意。
“专情至深的爱神……”
他的叹息,似乎惊动了这个连日奔波不曾有过半分歇息的可怜姑娘。
普绪克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我睡着了?”
厄瑞玻斯:“嗯。”
“那我得赶快上路了,还要在天黑前赶回去,我现在就得去往冥界,您可以把我放下来吗?”
普绪克往边缘看去,这儿太高,她不确定下面是不是冥界。
厄瑞玻斯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屈起了一根手指,上面是一小片发着光的黑暗。
他说:“这是和厄洛斯,约定好的。”
普绪克疑惑地走过去,将手放了上去。
一瞬间,属于厄瑞玻斯的一片记忆和力量一并落入了她的身体里。
但她没有时间去消化了,得尽快离开这里。
看着一心想要往冥界去的姑娘,厄瑞玻斯的手掌上黑色的藤蔓缓缓开出一朵星花。
“塔尔塔洛斯用一片花瓣伪造了被囚禁的厄洛斯残片,真正的爱神起源之力,现如今,存在于你的身躯之中,如果你选择从这里进入冥界,凡人的身躯破碎,所有神明都将争夺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这个说法并不恰当,应该说……”
厄瑞玻斯的声音透着无情。
“所有的神明,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普绪克停下了想要往下爬的动作。
她沉默着退了回去。
“所以,我送你出去。”
手掌上的星花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在往上的过程之中,厄瑞玻斯动作熟稔地控制着手指将开出的星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手指上的藤蔓触肢活过来,掏出一块不太一样的黑暗,将那些星花编织在上面。
普绪克眯起了眼睛。
这个颜色,有些眼熟……
厄瑞玻斯:“还算不错吗?”
触肢们拉起那条黑色纱裙,点缀的星花着实美丽。
“很好看。”普绪克由衷地赞美,“我的丈夫也送过我一件这样的披肩,还有……”
她看了看已经变成灰色的裙缘:“很多衣服上都有这个黑色星花纹样点缀。”
“那你的丈夫,啊,我是说,爱神,一定是得到了我……妻子的礼物,我希望她会喜欢,我离开她太久了。”
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厄瑞玻斯的声音变得缱绻起来。
“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普绪克轻轻点了点头。
-
斯提克斯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即使那些亡灵看起来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因为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完完全全落在了彼岸的黑暗之中。
如果真的有渺茫如星的希望,让那孩子熬了过来……她一定会试着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她们是有缘分的。
但,毕竟是半人半神的孩子,也许还是得送到大地之上去教育?
不能握着脚踝浸泡河水,不可出现第二个悲剧……
得寻求一个天神来做那孩子的洗礼,这样他将拥有天空与大地,两份恩赐。
这是一个勇敢的母亲应得到的。
女神想的出神,以至于没有看见那一抹消瘦的身影已经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
“这是怎么了?”
普绪克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她无视了人家的劝阻。
“大洋女神在上!”
斯提克斯的眉毛扬起一瞬间,接着立刻板着脸。
她啪地一声抽出长鞭。
“你,现在,立刻,马上,就这样走还是跑,无论如何,给我动起来那两条腿跑出刚刚的架势,离开这里!”
普绪克明白自己是惹着神明的脾气了,连告罪也来不及,忙往外走去。
女神手里的黑水鞭子不过是虚张声势。
斯提克斯看着那个落寞的小小身影又一次消失在拐角尽头,连声音也远去,这才放下心来。
她走上了死寂之地的河岸,想要看看这可怜的姑娘,到底是为什么急匆匆地到这儿来,连善意的劝阻也顾不上,不要命的往冥府黑暗里钻。
漆黑的水流从女神的小腿流向那些细小的脚印。
脚印上……
缓缓浮出属于普绪克那凡人身体所经历的记忆。
她看见没有得到半点儿休息的少女手里的小罐被女侍从夺走。
而维纳斯递给了少女一个精致的梳妆匣子。
「你要为我到冥界的王,哈迪斯,他的伴侣,冥后珀耳塞福涅那里去,将这个匣子交给她,并且告诉她,维纳斯有事相求……」
「让她在这匣子里,装上一点儿美貌,不用多少,一丁点儿就足够了。」
「至于怎么恳求,那就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你在傍晚前必须回来,因为在那时,我要将这取回来的美貌搽在脸上,好去参加众神的聚会。」
而那可怜的小姑娘,还认真地点头。
斯提克斯重重地抬起手。
浑浊的冥河水流冲上沙滩,将所有脚印洗得一干二净。
她看了看手里的羽毛,犹豫着……
最后还是抛进流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