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力的松开手,被攥紧的锁链银鱼般从手掌里滑落,散了一床。

  她茫然地眨眼,听见一声极近的声音。

  “……好些了吗?”

  她依旧被紧紧搂在怀里,只是巨大的翅膀拢住所有空间,让她在微醺的空气里,被余韵的海潮静静送上岸。

  搂着她的手依旧紧绷。

  落在脸颊上比花瓣还要轻的吻却克制得不能再克制。

  不过倏然一顿。

  普绪克伸出了手。

  她想要抱紧他。

  想要……

  回抱住他。

  从劲瘦的腰滑到肋下,手掌轻轻贴住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手指一根一根地放下,贴紧翅膀的根部,摸到鸟类滑而冷的羽毛。

  爱神一下子,乱了气息。

  低沉而急促,清凌凌的呼吸带上热意。

  她说:“吻我。”

  她抱着他,努力地将身上的人往自己的方向,摁下。

  他简直要疯掉。

  她却这样,身体是软软的,语气是执拗的,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

  也许在一开始,他应当无视她的拒绝。

  每一日,每一夜,让她在他的怀里,在他的床上,等待着他的抚摸,乖驯的接受他的轻吻,他的怜爱。

  而不是这样颠倒着上位与下位,凡人与神明的关系。

  一遍又一遍地煎熬着自己,期她不要再说出这样的话,却又盼她……

  再靠近一点儿。

  丘比特喟叹。

  “吻我。”

  她重复,近乎呢喃。

  他闭上了眼睛。

  先是细细密密的吻,然后是颤抖着的触碰,带上力气的抚摸。

  眉眼,脸颊,脖颈,胸口。

  她的耳朵开始发烫,红的滴血。

  当利刃般的笔杆在脆弱的莎草纸片上用力划拨,一切存在的界限都被模糊,恍若在永不止歇的夜雨之下,水与天没有分别。

  满……

  与涨痛而来的是无法忍受的喜悦,充盈在普绪克的心头。

  他是她的。

  这个念头让她轻轻颤抖,忍着不呼出痛意,可湿润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但爱神似乎……

  远远要比她忍得还要辛苦。

  不过是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又或者是看了一眼她的脸,喉咙就溢出更加难以抑制的闷哼声。

  她痛,攥紧了他。

  骨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可这止不住他的动作。

  黑暗之中,翅膀已经完全展开,带着银色的锁链哗啦啦的响动,洁白的羽翼炸开竖起,又颤抖伏下。

  她看着那黑蛇衔着的白羽,她看见喉结难抑滚动,微光晃动,恍花她的眼睛,想要碰一下……

  手抬起就落下。

  没有半点儿气力可以做到。

  她听见他低低地叫着什么。

  模糊的,清晰的。

  似乎是她的名字。

  但又好像只是奇怪而含混的音节。

  ……

  连绵不绝的雨声,水声,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在闪电亮起的间隙。

  在雷声的震动。

  普绪克被短暂地惊醒,看见一对洁白而硕大的翅膀难耐地张开,又紧紧收拢。

  在抓住那翅膀的一霎,一些模糊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

  ——一个有着褐色鬈发的少女,容貌昳丽,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薄薄光芒里……熠熠生辉,却神情晦暗。

  为什么会看见她自己。

  这是爱神记忆里的视角么?

  不。

  不是。

  那样悲伤的,悲悯的,含着人神的挣扎,噙着命运的悲苦,恍若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确定,绝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

  汹涌的动作让普绪克的手无力垂落,想要再一次抚上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被五指扣下。

  他,容不得她清醒。

  更为深而迫切,将她拖回去,几乎要溺毙在渐渐涌起的漩涡里。

  同奏的快感如潮水一点儿一点儿积压上来。

  这样紧,这样毫无距离的滚烫拥抱。

  让普绪克生出一点儿熟悉。

  她想不起来。

  是谁也曾这样深而重地拥抱着……

  最后。

  雨停了。

  -

  那一夜过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他没有再躲着她,一如往昔,在夜晚到来,与她交谈,同她入眠,黎明落下之前离开。

  可那样迷乱而靡艳的夜,再也没有过了。

  除此之外,他百依百顺。

  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的语气里极尽怜惜,自己身体不好,不可以贪恋那样的极乐。

  普绪克有时候会想……凡间绝没有这样好的丈夫。

  她爱他。

  而他,也深爱着她,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

  尽管偶尔,十分偶尔的时候,她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不是从心里,而像是从灵魂深处,细细密密地生长出来。

  一些不解,一些奇怪,和一点点的迷惑。

  但就像木质窗沿上落下的灰,房间角落里的小小蛛网。

  被他的体贴,他的爱护,轻而易举地抹掉,擦干净了,看不见了,想不起来了。

  白天,在她醒来的时候,窗边的长榻下拖出来的乌木小桌上总是会多出来几样东西。

  不再是她不了解的什么珍宝。

  而是她过去所说过的一些,一些只有小朋友才会在意的小玩意儿……拿去给巴特看的时候,她再一次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无忧的小孩。

  那些东西一点儿也不值钱。

  有时候,是线条扭曲棉花露出来的独眼玩偶。

  「我自己做的第一个人偶,是独眼巨鹿!」

  她压根儿没有见过独眼的巨鹿。

  有时候,是干透的一粒松子也没有的松果。

  「要把每一个松子都留给过冬的灰熊熊仔!」

  她知道熊不会吃松子。

  有时候,甚至只是几朵小小的野花……

  「我听到了路边的她们在唱歌,比你能听见花说话还要厉害。」

  小普绪克只是在吹牛,但爱神从不说谎。

  食指和拇指捻着野花小小的花柄,用力地搓了一下,在阳光下,转成一朵紫白色的小蘑菇伞。

  普绪克心里的安稳与幸福将要满溢出来。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安逸下去。

  直到,一位不速之客到来的。

  -

  太阳将要落下去的黄昏,橘红的晚霞如血。

  照例将外面长廊花盆搬进屋宇来的巴特,忽然匆匆地跑了进来。

  “尤……”

  他喘着气,紧张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

  “尤安娜殿下就在门口!”

  在反射着熠熠光辉的石砖地板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姿态放松地站在那儿,目光落在门口乳白色的池水里。

  在普绪克站在面朝门口的长廊尽头一瞬间。

  似乎在出神的女人扭过了头,看向这个方向。

  本该在阳光下印出斑驳不平阴影的铅粉,此刻却服帖的像是她那张脸本就是这么一个惨白的颜色。

  视线相接。

  只不过是一眼。

  普绪克清楚地知道,不对劲。

  尤安娜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这样冰冷的恍如死亡气息般的温度,她不论是什么时候,永远盛着几分虚假的笑意,即使不达眼底,却也……有几分活气。

  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害怕。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这样忽然觉得,眼前的尤安娜……已经死了呢?

  “普绪克,你好呀。”

  声音也冷的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她无声尖叫的大脑里。

  在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有着这么远的距离……

  普绪克在扎眼的间隙里,几乎能闻到那种潮到腐烂的气息,不是雨水的味道。

  不是土壤混着清新的空气味道。

  而是一种,不舒服的,像是在烂而旧皮草上滴落着腐败的粘液里爬出的蠕虫身上的那种,让人想要皱起眉的……

  臭味。

  “二姐……”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为什么上次,不和大姐一起来呢?”

  太阳在快速地往地平线的尽头移动。

  林子里的看不出模样的鸟发出一声啼叫,拍打着翅膀从树冠飞离。

  一阵冷透骨子的风刮过,巴特打了个寒颤。

  他的手已握紧,紧张地看着一步一步迈步上前的女人。

  她在与普绪克殿下,不过一臂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张开了鲜红的两瓣唇。

  “请邀请你的客人,进去坐坐吧。”

  语气温和,却是答非所问。

  普绪克殿下……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全身都在发出拒绝的信号。

  可那个眉眼柔和的少女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只是听着那一句话,便轻轻点了点头,侧步转身的动作,引领着来人进去。

  玫瑰色的裙摆与洁白的波浪下摆将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在橘红如血的霞光下,他恍惚看见少女脆弱的颈子被薄纱绞缠着勒紧,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唯余死亡。

  恐惧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生出得汹涌而湍急。

  也清晰得不能再更清晰。

  “不!”

  巴特跟了上去。

  在踉跄跑动之间,他意识到了,有什么在一点点缠绕住他那颗微不足道的,只为一个女孩儿曾激动过的那颗心脏。

  恍惚回神。

  他看见自己在石砖地板上映出模糊晃动的影子。

  “普绪克殿下……”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连呼吸都跟着一起发紧。

  “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有事。

  他扭了一下脚,几乎是滚着狼狈地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像只摔了脑袋的老鼠,无措的出现在大厅里。

  声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是的一幕和谐到不能再和谐的画面。

  她们,牵着手。

  不,应该说,挽着胳膊。

  在阳光的余晖里,稍清瘦一些的背影听见这样大的动静,转过身快步走来,逆光让巴特看不见普绪克殿下的表情,听见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带着些许笑意,和两分无奈。

  “小心一点儿呀。”

  巴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快速地说道:“殿下,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我们眼前所见着的,绝不可能是一汪平静的小水潭,它危机四伏,深不可测。”

  无边的冷从接触地砖的手掌传来,他声音愈发压低。

  普绪克似乎有些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却又轻轻晃了晃脑袋,仿佛想起来些什么事情。

  而在她的身后,已经信步走到桌子边上的尤安娜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没人看见她的手里是怎么多出来的……

  一盏简易的,手提式油灯。

  “普绪克,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这么说着,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乌木桌子上。

  咔哒。

  又来了……

  那个奇怪的声音,让普绪克脑子里拉起警惕的不安,再一次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皱起的眉头很快平缓下去。

  普绪克转过身子,嘴角扬起了一个待客的笑容,就像以往做的那样:“谢谢。”

  巴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即使普绪克殿下有允许,他依旧保持着身为一个奴仆的本分。

  他的心紧紧悬着,没有放下一点儿……

  但奇怪的是。

  两位的交谈,出乎意料的融洽与温馨,尤安娜殿下温温和和地说着格诺斯发生的一些事情,王后与国王近来的消息,他们仍为这位小女儿忧心着。

  而普绪克,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极了,只偶尔应和地点点头。

  像是听得出神。

  直到那个诡异的女人离开,巴特才大口大口地喘气。

  就只是这样……

  不过送来了一盏油灯,一样普普通通的礼物,就这样离开了?

  他不明白。

  “殿,殿下,我可以看看吗?”

  巴特大着胆子上前。

  普绪克没有说话,她安静极了。

  得到了默许,他快步上前,提起了那一盏油灯。

  简朴精巧,除了样式有些古老,说是提灯,不过只是多了一个提环,其中盛着烛芯与灯油的小碟是那种需要取出来进行添油换芯的,与他之前所见到的,最便宜的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巴特点上了,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异样。

  太阳将要完全落下,明亮的烛火与霞光微弱的光线几乎要融在一起,暖得让人放下心来。

  他依旧谨慎:“将这盏灯,收起来吧,交由那位保管。”

  巴特顿了一下:“交给他。”

  他已经知晓普绪克殿下嫁的对象,是一位怎样不平凡的存在,对于弱小的凡人来说,能得到一位神的庇护是最好不过。

  可神明需要回报的祭品……

  圆而乌黑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出神的少女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玲珑的身段,姣好的面孔,仿佛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像一枚日趋成熟的涩果,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悄然发出甜蜜的香味。

  巴特清楚。

  采下这颗果实的,绝不会是他。

  “嗯,我会告诉他的。”

  她点点头,面上是全然的信任。

  这一句话,让巴特的手指颤抖起来收紧,握成了一个拳头,他听见自己灵魂的某个地方发出一声叹息。

  坐在桌边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盏平平无奇的油灯。

  只是这么静静看着。

  她的脸色很白,没有血色的白,唇也黯淡下去。

  可眼睛亮得吓人,一眨也不眨。

  她的耳朵里落进一些奇怪呢喃的声音,像是女人柔软的唇瓣,近在耳廓。

  「点上光。」

  “普绪克殿下……”

  「拿起一把称手的武器。」

  “普绪克殿下。”

  「看见他,杀」

  “普绪克殿下!”

  提坦女神吐出的神语,如毒蛇信子般黏腻的话语,忽而被沉重厚实的声音击碎。

  普绪克听见巴特焦急到几乎要带着哭腔的呼唤,视线里猛地大亮,看见在微微发抖的少年手里攥着的,一朵已经碎裂到看不出样子的金色花朵。

  枯黄的叶片像是被毒液侵蚀,萎靡的卷起来。

  那些碎开的花瓣无风自动,飘在她的身边,可只不过是碰到她的膝头……触到鬓边小小的一朵紫白色的花,就化为了飞灰。

  巴特看见。

  坐在桌边的少女似乎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修修小破车(嘎吱嘎吱叫)

  再继续走剧情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