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疑问,似乎并不是他想要听见的。

  唱完歌的爱神,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从头到脚被纯黑罩袍遮掩的严严实实,只有头上的那一圈儿白色花环,手里捧着的白花花束,衬得露出来的一小截下巴和那只修长的手愈发苍白。

  普绪克还沉浸在那美妙的歌声里。

  “不,那是塔纳托斯的职责。”(注1)

  丘比特耐心解释。

  他有义务在普绪克神格凝成之前,进行必要的教导,让她慢慢唤醒关于其他神明的记忆,这对她有极大的帮助。

  “死神手持宝剑,将死灵放不开手的累赘割除,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抚平它们的痛苦。”

  普绪克点点头……那么,他是准备送自己去见死神?

  一时之间,嘴里说不出什么。

  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

  又听见他说:“死灵听不见歌声,它们被冥河浸染,沉沉的死气堵塞着耳朵。”

  普绪克干巴巴地笑了笑:“这样啊……”

  她还没踏过冥河呢,这算是个好消息么。

  环顾四周,十分奇怪,那股淡蓝的雾气又再次氤氲在溪水之上。

  普绪克蹲下来,别别扭扭地想要岔开话题:“看起来,这里的花草都长得很不好。”

  丘比特走了过来,坐在她的身旁。

  以他坐下的地方为圆心,不过几步左右范围的草地变得蓬勃,茸茸的软绿,刚刚好将普绪克圈了进去。

  他说道:“这里没有宁芙的照料,所以它们活得很艰难,歌声可以短暂给予一些抚慰。”

  只是在说话的功夫,普绪克发现自己手里的花又萎靡了下去,看起来蔫耷耷的。

  她随手放下,顺着话头问:“宁芙?”

  丘比特拿过她放在一旁的花:“山林,原野与泉水蕴出的一些仙子。”

  “啊,我知道的,是很容易害羞的精灵,或者说,女神。”

  懂了……

  所以是好心的为这里的花草们唱歌么?

  丘比特摇摇头:“只是在凡人的眼睛里,宁芙很害羞。”

  他并不是很愿意和她们打交道。

  宁芙的声音优美动听,在凡人的耳朵里,有时像清风拂过林叶的轻轻沙沙响声,宁芙的舞姿优雅曼妙,好似落在叶片上的细碎阳光,轻盈而绚丽。

  但……

  只要他一出现。

  这些女神便会停下歌声与脚步,大胆而热烈地表达对爱的追求。

  不为他,只追寻爱的气息。

  来自爱神的气息,不仅可以抹平死灵的悲戚,疗愈一切哀伤,更是一种微妙的滋润,不同于凡人信奉的滋养,宁芙不需要凡人的信奉,那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焕发她们生命力的存在。

  他从不吝啬于在盛宴上,与美惠三女神一齐愉悦诸神。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下意识地停止了这样的行为——泛滥而肆意地挥洒爱的气息。

  丘比特低头看着手里的花,认真地说:“我没有单独为宁芙唱过歌,不,旁的女神也没有。”

  这支曲子里藏着一个故事。

  有一点遗憾。

  普绪克现在还听不懂神语,但是没有关系,以后她会知道的。

  “这首歌,也许不是很完美……”

  “您唱的,真的很好听。”普绪克由衷地赞美,“我想它们会为您的歌声而感到喜悦的。”

  他似乎有些忐忑:“那么,你呢?”

  “我……”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视线,普绪克却莫名觉得,藏在黑色兜帽下的人,好像在专注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我只是一位旁观的观众。”

  这一曲毕,聊个小天,等待着被死神交接,然后送到冥府。

  恍惚看见他伸出了手,于是紧张地闭上了眼。

  “不,我为你而歌唱。”

  轻轻的一点儿重量,和着一句话,落在她的头上。

  预料之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未上演,她好像还好好活着,脑袋还在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普绪克摸了摸脸……耳边别上了一朵小小的花。

  手指动作之间,那朵花落在她的掌心。

  白色的花瓣上浅浅的粉色花脉,灰绿色的叶子被爱的气息染上嫩嫩的绿色,舒展起来,清新可爱。

  他又重复一遍:“这首歌,只为你。”

  普绪克:“……”

  对于死亡的畏惧将她从那股轻微的羞赧里挣脱出来,耳根依旧微微发热。

  普绪克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但是,您一定要送我去冥府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挑个好日子?”

  丘比特:“冥府?”

  ……

  “这样啊!”

  原来只是一个乌龙。

  普绪克松了一口气。

  道理她都懂。

  但是……

  为什么要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唱歌啊。

  不是。

  怎么可能会有神对着凡人,在冥府的入口唱歌啊。

  等等,虽然有点含蓄。

  但是,是求爱没错吧。

  是不是想错了,是她以为的那种表达爱意么?

  “……”

  普绪克看了看他的胸口,什么也没看出来,看不到箭,也看不见伤口,视线移开。

  她站了起来,轻轻地合起手掌,拢起手里的花。

  “谢谢您美妙的歌声。”

  顿了一顿。

  “但是,为了一个人类女子……擅离职守,是很不恰当的行为,若是金箭燃起的爱火让您连白日都失了理智,信徒们也会失望的。”

  她知道他是爱神,可她从来不提。

  只要他还需要扮演怪物的身份,那么就默契地闭口不谈,只暗暗地提醒着不要忘记自己爱神的身份,不要被金箭的力量所控制。

  明明确认了没有危险,她依旧在催促自己离开。

  丘比特默然。

  无形的压力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昨夜他已经超负荷的工作,并且挨了维纳斯的一顿鞭子,背上都是新鲜的伤口,美神的腰带化作的鞭挞,同样没有任何神可以熬得过。

  但普绪克……

  不知道,不在意。

  她不在乎。

  因为她不爱他,又或者说,只要她醒着,就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他。

  像一株小小的玫瑰,亮起尖刺,扎伤想要亲近她的每一个人,又或许,被扎伤的只有他。

  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子,都算得上是普绪克的朋友。

  而自己……

  不过是个怪物,名义上的丈夫。

  这个事实让丘比特感到挫败。

  可过去的那些,都不做得数了么,胸口沉闷的钝痛,愈发浓重,沉到几乎透不过气。

  “普绪克。”他上前一步,“我其实……”

  眼前的人后退一步。

  这小小后撤的动作,打断了想要说出自己就是那个她曾爱恋的人的冲动。

  说出来……

  又能怎么样呢,与真相相隔的并不是什么一道不见底的深深沟壑,不过是一张薄且易碎的黄褐莎草纸,就算普绪克相信,可他要如何和她解释,维纳斯的命令,宙斯的目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注定不会再有结果。

  旧神从不慷慨。

  他会被凝出神格的普绪克,无情地吃掉,不,也许说是回收,更为恰当。

  让他一个人受着,就足够了。

  丘比特睫毛轻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我带你回去,就现在。”

  -

  普绪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他似乎比来时更虚弱。

  飞回去,从窗子里落进房间,明明踉跄着落地不稳,却还勉强要抱着自己,只是稍稍用了一下力,就挣脱了。

  不会真的说中了吧……玩忽职守遭报应了?

  她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观察着。

  丘比特清楚,自己的状态很不好。

  大部分的神力供给了普绪克。

  伤口在发烫,维纳斯又一次拔走了脊背上最柔软的羽毛,就像过去无数次做的一样,只要那些下达的命令,完成的稍稍不合意,这双翅膀,就会得到一些细碎的折磨……

  在冥府狭口凄凉之地被死气沾染,为献给她最好的歌声也没有留一点儿余地。

  恢复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他消耗的。

  实在是有些愚蠢的一股脑倒出自己,丘比特想笑,眼睛却酸涩起来,他什么时候也成了为所爱可以掏出一切的神了呢,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啊。

  至少,不要在她的面前,露出狼狈的模样。

  “……”

  他努力想要站起来,飞离这里,可身体却沉重到了极点,仿佛被浇融的金子凝着翅膀,灌住了脚,被维纳斯撕裂的伤口里流出汩汩的神力。

  不知沁出是的汗还是眼泪,丘比特的额发湿漉。

  至少,不要在她的面前,显出自己的无力。

  普绪克说不清这萦绕在她心上奇怪的悲伤是从哪里来的,更像是从这爱神身上来的,她觉得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心和他的情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栓在了一起。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情绪波动会影响到自己,但说实话……

  在传说里。

  住在云巅的神明和生在大地的凡人,在某些层面上,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并不是很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有一点儿些微的奇妙,体会到人们所说的那种,所谓的感同身受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在为什么而悲伤?

  她安静地看着。

  在黑色罩袍里的爱神微微低垂着头,勉强想要站起,伸出的手惨白用力绷出青筋,却撑不起身体,就这么一言不发,一次,两次。

  直到跌坐在地,看起来可怜极了。

  普绪克的鼻子酸酸的,有点犹豫。

  丘比特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

  有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了。

  啊……

  是普绪克。

  他克制着自己汹涌的爱意,将手藏在黑色的罩袍之下,有些无措地后挪,脊背带伤的翅膀撞上坚硬的墙壁。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她的声音清软温和。

  而他,退无可退。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塔纳托斯(Thanatos)

  希腊神话里的死神

  黑夜女神之子,睡神修普诺斯的兄弟,两兄弟一齐生活在冥界。

  普绪克受丘比特的神力供养,所以……爱神的味道,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