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料峭与昏暗在明亮的包厢里都不存在,水晶吊灯下是一双冷眼。
顾念因的手就拿着林惜的酒杯,目光几尽平静的注视着对面的李经理。
她就端坐在席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表情,甚至于因为刚才的几句交谈叫人觉得平易近人。
可实际上,她的锋芒始终都在,轻描淡写的声音配着优雅端贵的动作,两点连成一线,从侧面看就是薄薄的一把冷刃。
也不认揣测忖度,谁都能看到她身上散发着的冷意。
而直到这一瞬间,林惜才明白过来。
主位的婉拒是顾念因的谦让,可她坐在哪里,真正的主位才在哪里。
李经理看着顾念因这个动作,立刻调转了表情,满脸堆笑,甚至恭敬的站起来,半曲着身子表示:“顾总您说笑了,这酒怎么也应该是我敬您。”
真是撞到墙了,知道拐了。
在座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看这男人没眼力见。
——顾念因一来就坐在了这里,明显就是跟大家表示林惜是她的人,他这还敢逼迫,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嫌自己的画廊在南城呆的太久了。
李经理滑跪的迅速,顾念因没跟他多说一句,眸色冷淡的接了他这杯的酒,接着便将酒杯重新放回了林惜手侧。
明珍在一旁瞧着顾念因的举动,眼眉间的笑浓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桌面发出的一声“咔哒”就像是个结束的提示音,明珍难得仗势一回,没给李经理打这个圆场,接着就跟陈老师几人聊起了画展的事情,包厢谈话间就又恢复了之前的愉快氛围。
林惜咬了口菜,很小声的给顾念因道一声:“谢了。”
顾念因却闻言转头看向林惜,有点不满她的客气:“你今天说了太多谢谢了。”
林惜不然,她到现在都没找好她跟顾念因之间的相处位置,不敢太近,却也不想离得太远:“该谢还是得谢,不能因为说了太多次就免了。”
“那就跟我喝一杯吧。”顾念因说话间就拿起自己的酒杯。
她对林惜喝什么没有要求,倒是林惜拿过刚刚被顾念因放在一旁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顾念因静待林惜端起酒杯,眼角叠着点笑:“到我就愿意陪了?”
“是啊。”林惜承认,这些年罕见的洒脱。
究竟能不能喝,不过是单凭她愿意罢了。
只要愿意,千杯她也奉陪到底。
酒杯的一侧还留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唇印,在灯光下不算明显。
而林惜就像是看准了这枚唇印一样,轻轻将杯子在顾念因面前一举,接着便贴了上去。
酒水抹过她的唇瓣,薄唇挂着显眼的殷红。
顾念因冷静的瞧着,也跟她一起,一饮而尽。
这场小型庆功宴除了李经理那个小插曲,这场气氛都还不错。
明珍跟陈老师几个人聊的都挺开心,只有李经理一个人坐立不安的,临走的时候还刻意走到顾念因身边,跟她说了好些句谄媚的话。
而顾念因就只是垂着眼,敛着神色坐在椅子上,没给他多少反应。
她平静的轻描淡写,垂手端坐的身形写满疏离,通篇里都是对这个人表示的不够格。
直到那个李经理离开,顾念因还是那副与人疏远的表情。
明珍还在跟要走的陈老师她们在包厢门口徘徊聊天,没有看到这边的状况。
而林惜则坐在椅子上探头看了眼顾念因,有点别扭,还是关心了一声:“喂,不舒服不要硬抗,你是不是喝得有点醉了?”
光影折在酒杯上,细长的线条像是蝴蝶的翅膀。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察觉到自己平静之下的波澜的还是只有林惜一个。
直到刚才,顾念因都将这份醉意掩饰的很好。
似乎有些对这个人看穿自己的伪装感到意外,顾念因抬头看向林惜。
四目相对着,她承认得意外利落:“嗯。”
她声音依旧平静,只是闷闷的,不算通透。
林惜沉了口气,将自己的手臂垂给了顾念因:“要不要我扶你出去?”
“麻烦了。”
顾念因客气的说着,手便直接搭在了林惜伸向她的手臂。
跟那日更衣室里的逼仄不同,包厢的水晶灯将光洒在每一处出肉眼可见的地方。
借着有人给她支撑,顾念因整个人都朝林惜靠过来,她们的手臂与肩膀正抵在一起,发丝垂落,空气中清晰又隐秘的蓬起一捧小苍兰的味道。
明珍跟别人的谈笑声在走廊荡着,偶尔蹦出来的音节遥远却莫名尖锐,直逼林惜的神经。
就好像她此刻跟顾念因的接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可只有心里真的有鬼的人才会这么想。
酒精在林惜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扶着顾念因走出了酒店。
她想她应该将这个差事像过去一样丢给明珍的,可她看着地上她与顾念因的影子,就又不是那么后悔了。
顾念因的车此时已经等在门口了。
看到她们出来,司机立刻从驾驶室下车,小跑过去给她开门。
可就在林惜要将顾念因放进车里的时候,她才发现那只原本应该只是搭在她手臂的一只手,变成了两手相环。
顾念因紧挽着搀扶自己的林惜,并不愿意主动松手。
林惜皱眉:“顾念因,放手了。”
顾念因不。
林惜又喊了顾念因一声。
顾念因依旧不。
明珍送走了其他几位客人,在一旁看了个大概,走过来破局:“这样吧,小惜你送顾总回去,然后再打车回酒店吧。”
也不知道她从得谁的善,反正话说的如流水一样顺畅:“你们都穿的不多,就不要再在外面浪费时间了,这风也挺凉的,不要酒没醒,先感冒了。”
林惜还是有些犹豫,直觉得明珍有点卖队友的感觉。
只是事情不容她多想,顾念因轻闭着眼,算不上太清晰的吐出了一个音节:“阿……”
林惜近乎条件反射,知道顾念因说这个字是要喊自己。
她还不想让明珍知道她跟顾念因之间更加暧昧的关系,手顺着顾念因的胳膊一抬,跟她一起进了车:“那等回来了我给你发消息。”
“好。”明珍笑着回收送别,昏暗的夜色替她遮掩了眼里的意味不明。
其实,不回来也没关系。
.
上车坐稳,司机就启动了车子。
他的车开的很平稳,可转过一个弯去,顾念因却一头枕在了林惜肩膀上。
巧合的事情来的太多,林惜不由得有些怀疑:“顾念因,你没醉对吗?”
可这声疑问过后,枕在林惜肩上的顾念因却没反应。
柔顺的长发顺着顾念因歪倒的脑袋贴着她的脸,凌乱之下遮不住她五官的美感。
她长而浓密的眼睫如扇般扑闪开来,静谧安静中带着一种平稳,似乎睡的很实。
“顾念因,我还喜欢你。”林惜用只有顾念因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跟她讲。
而顾念因枕着她的肩膀,没有任何反应。
盯着这张脸看了几秒,林惜就又道:“骗你的,我根本就没有,喜欢你。”
“……”
顾念因的呼吸声均匀的落在林惜耳边。
她两句话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反应。
不试了。
没意思。
吐息温吞的在车厢里扩散着酒精的味道,叫人的眸子也跟着囫囵沉落下来。
林惜皱着眉,有些恼自己试探顾念因的举动,就坐在车里,给顾念因当起了她的靠枕。
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闪过车窗,忽明忽暗的照在顾念因的脸上。
这精瘦的脸被挤压靠着,也是会有几分肉感,毫无防备的模样,跟刚才包厢里气势迫人的顾总全然不一样。
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可玻璃折射过光线的角度不会变,熟悉的夜晚灯光让林惜感觉顾念因靠在她肩上的脸也有几分过去的样子。
林惜目光深深的望着顾念因,轻声启唇:“刚才说的两句话都不算数。”
“抱歉,我不该用这样的话试探你。”
“只是用嘴巴说说吗?”
安静的单人陈述中突然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林惜蓦地一怔,靠在肩上的顾念因就睁开了眼睛。
清冷的,干净的。
没有多少酒气晕染。
从低落到高亢,林惜的心脏只用了一秒钟。
她看着顾念因在自己真正坦然后看过来的瞳子,下意识的就要闪身,可顾念因不给她机会,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只是就算顾念因不扣住她,她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呢?
这个车子就这么大,司机还是顾念因的人。
她是被这人哄骗进囚笼的兽。
这人是世界上最狡猾的猎手。
“顾念因,你骗我!”林惜有些生气。
“你没骗过我吗?”顾念因却迎着她的恼怒,冷声反问。
一句话,林惜的火一下就下去了,张着的唇瓣只进出着空气。
声音戛然而止,哑口的骤然。
车厢从一种安静跳到了另一种安静,顾念因看着林惜端坐回了自己那侧:“你现在也很适合去轧钢厂。”
过去的对话犹在耳边,林惜将要发出来的火窝在心里,不以为然:“我可没有嘴硬。”
“对。”顾念因同意,“你现在连话说的都很少。”
林惜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
明珍也这么说过。
这些年,她变了挺多的。
她把最好的她丢在了十年前。
林惜看着顾念因向她的视线,长气一输,做几分无赖样靠到了座椅靠背上:“年纪大了,懒。”
“你比我还小五十六天。”顾念因不然。
“要不都说顾家的小姐厉害呢。”林惜拖着长音,倒不是在尖酸陶侃,“一扫六合,成为顾家说一不二的新主人,叫人望其项背。”
轻轻的,顾念因在林惜说完这句话后笑了一下。
林惜微微一愣,接着挑了下眉:“怎么,这么喜欢听恭维的话?”
“没有。”顾念因否认。
她转头重新看着林惜的眼睛,对她道:“我是觉得现在的你才有点之前的影子。”
听到这句话,林惜的眼神光落了下来。
她不该有的,那是南城的林惜,不是现在的林惜。
吻也好,扯不平也罢。
潮湿黏腻的暧昧经不起光的照射,一下就要崩溃。
大抵是意识到面前人的想法,林惜松下来的颈背慢慢重新扣在了一起:“如果顾小姐是想要在我这里找回过去的林惜,那还是请您放弃吧。”
顾念因淡声:“回不去了。”
林惜以为这是句感叹,点头的声音笃定:“对,回不去了。”
“可我也没想回去。”顾念因轻轻,格外清晰的吐字里没有“将就”二字。
这人的目光始终都在林惜的脸上,说着就在她肩上靠了靠。
柔软的长发磨过肩膀发出贴近耳道的沙沙声,神经也随着发麻。
你看她多独断,她说结束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然后就枕在林惜的肩上,跟她道:“让我靠一会,阿惜。”
“头晕,真的。”
顾念因的声音很淡,像是要没入风中。
林惜不管真的假的,没有撤去自己的肩膀。
她真是有点好笑。
就算是刚刚那样有志气的跟顾念因表示自己不是过去的自己,在顾念因要靠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愿意让顾念因靠着。
接下来的路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司机开着车朝顾念因的住所驶去,林惜越看越觉得周围的风景熟悉,在车子载着她转过一个熟悉的路口后,她意识到这是回林得缘别墅的路。
顾念因居然还住在那个别墅里。
佘宁最后究竟做到什么地步了?
林得缘最后连这幢房子也没有留下吗?
林惜心里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无数问号,连接着过去的惴惴不安。
她越过车窗的阻碍朝别墅的院子看去,这一次她送顾念因回家,并没有看到那个瘦挑的男人身影。
他不在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补偿过去的自己,林惜在明知道林得缘不可能跟顾念因一起住的前提下,还是松了一口气。
车子停在院子里,林惜扶顾念因进门,问了一句:“密码还是指纹?”
“你的玫瑰花数。”顾念因却道。
林惜正放在密码锁上的手顿了一下。
林得缘将她给这个房子设计的密码改的不伦不类,而顾念因将它重新设置了回去。
呼吸突然变得沉重,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从林惜后背贴了过来。
电流贴靠在皮肤上,细细密密的穿过林惜的后背。
顾念因缠着酒气的呼吸略沉,神色却是自然,就这样伸手从背后环过林惜,手指落在了原本是林惜放着的密码锁上:“进门了。”
这个家似乎是被顾念因改造过了,推开门整个屋子就亮了。
不过装修还是过去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住的人少了,整个屋子都荡着一种冷清的感觉。
“你现在住哪间?”林惜将靠在自己背后的顾念因扶到椅子上,熟练的给她打开鞋柜。
“以前那间。”顾念因说着,又一脸难为的看向林惜,“帮帮我。”
她的鞋子搭扣似乎有点问题,怎么弄都没弄开。
林惜不是很愿意做这种事情,可顾念因一声,她还是单膝跪地,给她解开着搭扣。
这搭扣就是最基础的那种款式,林惜握住顾念因的脚踝,另一只手轻轻一挑就打开了。
她突然觉得顾念因这又是装的,木着一张脸看向她:“好了。”
可顾念因却在这个时候捧住了她的脸。
酒气好像直到在这个时候才从她眼睛里晕染开,那清冷的瞳子中波光潋滟,晕着淡笑:“阿惜,看好了,这才是表示感谢的方式。”
林惜视线中,顾念因的脸在靠近。
一只手托起了身为下位者的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