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渐渐西斜,落单的蝴蝶扑闪着翅膀,落下一道略过窗外的影子。
尖锐的集合哨声穿过玻璃,操场吵嚷欢脱的声音突然一下变的很远。
佘宁出现的突然,林惜的紧张像是被人反手碰倒的玻璃球瓶子,剔透的小球哗哗啦啦的掉满了心腔,在整个狭窄的空间滚得凌乱。
这是林惜第二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明明她一直都期待着有机会可以报复林得缘,期待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跟她女儿一起的反应。
而这一次的事件是个很好的机会。即使她跟顾念因没有在一起,但顾念因为了保护自己受了伤,这比她们在一起还要能够刺激到对方。
毕竟从嘴巴里说出的感情有可能是假的,可行动不会。
那从顾念因额头流出的血滴在林惜的视线中,鲜红刺眼。
这是顾念因为了保护她付出的代价,是最能证明她们关系匪浅的证据。
但就是这样,林惜还是不想要这件事成为刺向林得缘的那把刀。
害怕的情绪比上一次来的更加强烈,也更加清晰。
她害怕自己被佘宁认出来。
她害怕自己跟顾念因因此决裂。
林惜就这样站在门口同佘宁对视着,突然发现,她竟然前所未有的珍视她跟顾念因的羁绊。
可明明当初主动添加好友,实现她的生日愿望,约出来她过生日,都是她在单方面计划如何利用她而已。
既然选择了卑劣,就应该理直气壮,不能犹豫才对。
林得缘当初刺向她跟刑秀的刀,她是要加倍奉还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却在可能事发的时候,突然变得不舍。
优柔寡断。
连个没底线的烂人都做不好。
“同学你好。”
就在林惜心声反问的时候,佘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女人的声音就如她散发出的气场一般冷漠,平直的声音写着疏远。
林惜回神看着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并不认识自己。
准确来说她对林得缘并不在乎,所以也对他原本的家庭不感兴趣。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插足林得缘的婚姻。
如果她对林得缘还有别的利用原因,那她这样自私自利的行为岂不是比林得缘还要可恨。
林惜的眼神从刚刚蓦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变得锋利起来。
她看着面前这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心生憎恶,又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状似自然的向女人回道:“阿姨,你好。”
佘宁轻点了下头,接着对林惜表示道:“念念辛苦你照顾,杯子交给刘秘书就好,不好再耽误你的时间,回去上课吧。”
这话说完,佘宁身旁的助理就自然而然的拿走了林惜手里握着的杯子。
林惜恍然发现这女人平静的声音下,其实是对自己下了逐客令,那助理紧跟着过来的动作,让她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门被关上,两方置换一般,林惜站在门外,刚刚站在门口的一行人进到了病房。
长而幽寂的走廊里踩着少女离开的脚步,操场上活跃的学生又换了一群人。
林惜这节课是数学,程建邦的课她向来有逃课的资本,走的不紧不慢,正四散看着,她就看到在不远处的教职工停车区,停着一辆格外扎眼的劳斯莱斯幻影。
这个学校没有人能开得了这样的车。
唯一有可能的人在林惜脑海中呼之欲出——顾念因的妈妈。
这车子可比林得缘的那些车昂贵多了,纯粹的黑色拒绝着光的渗入,透着种冷萃。
林惜蓦的有些恍然,所以林得缘用保时捷卡宴接送顾念因不是谄媚,也不全然是对顾念因的偏爱,而是这就是顾念因过去生活的最低标准。
这辆黑色的庞然大物中间凸起的银纹就像是一道道沟壑,顺直又遥远。
这就是她跟顾念因之间的差距。
即使是拿骄傲垫在脚下,她依旧够不到。
.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病房一周,佘宁才走到了顾念因的病床前。
顾念因看着落在手边的影子,对佘宁喊了一声:“妈妈。”
“你真的有把我吓到。”算不上嗔怪,佘宁在顾念因喊完她后,眼神里露着心有余悸。
她并没有在床边那张掉漆的老椅子上坐下,目光由上及下。
那别在顾念因头上的卡子在漆黑中抹着一缕粉色,突兀的,叫人眉头一蹙。
佘宁一言不发,径直伸手便把这个东西从顾念因的头上拿了下来。
她仔细的按照自己的审美替顾念因整理着头发,白色的纱布刺眼,让她接着就又对顾念因道:“跟你说过,遇到任何突发状况,要先保全自己。”
“她冲过来的太快了,我没有反应过来。”顾念因淡声解释。
其实对于处理这件事情,顾念因有很多个办法,其中大部分都是可以保全她不受伤害的。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选的,她想要的就偏偏只这一种。
流血留疤都是旁人会担心的事情,顾念因并不在乎。
她确实感觉到了疼,却不觉得这种感觉是什么坏的,血花迸落在她手背铺开的红色让她能够获得快意。
晦涩又微妙,始于将一切美好都破坏掉的病态。
更重要的是,正如佘宁当初告诉她的,世上一切都是交易。
所以她一如既往的递交了自己所付出的代价,换而得到了她最想要的怜悯。
不是佘宁给的。
反而她还利用了佘宁。
是一场胜利。
顾念因在心中总结着,低垂的视线平直的落在床单。
而等她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边就又多了一个影子。
佘宁没有对顾念因有过多苛责,看向一旁刚过来的女人,道:“周医生,麻烦了。”
“这我是的职责,夫人。”周医生是佘宁的随行医生,这么说着便坐到了顾念因床边,“小姐,下面我会帮你重新检查一下伤口,可能会有点痛,但这是为了排除其他问题必不可少的。”
顾念因点点头,顺从的看着周医生靠近。
那刚刚才贴上的纱布又被人重新揭开,那敞开的白色上沾染着药水的味道,被人并不在意的搁置到了一旁。
周医生的检查比校医细致很多,从查看伤口的轻重程度,到分析顾念因的反应判断,事无巨细,观察入微。
只是她最后并没有重新拿起那块纱布。
新拆开的敷贴比校医院的东西高级得多,近肉色的贴敷平整的盖住伤口,碎发垂下,不仔细看,是看不出这里有受过伤的。
一切处理好,周医生收起了她的工具,给佘宁回复道:“夫人放心,小姐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伤口处理及时,没有被污染,愈后不会有任何问题。”
佘宁这才算真的放心,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助理吩咐道:“送周医生回去。”
助理眼观鼻鼻观心,明白佘宁是要跟顾念因独处,给二位倒好水,便带着周医生离开了。
秋日寂静,没有蝉鸣的世界少了几分聒噪的乐趣。
房间里只剩下了佘宁跟顾念因,母女二人的影子隔着一段距离。
但接着就在站立的影子伸出手来后,交叠接触在了一起。
佘宁轻抚过顾念因的额头,眼里有些心疼:“是妈妈让你受委屈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忍受这样事情。”
“不过,妈妈是不会让你受他们这种人的委屈的。”
话说到转折的地方,佘宁顿了一下。
她眼里没多少情绪,和缓不是,温柔也算不上,冷泽泽的透着寒气:“这个家人不过是走了一时运气,天不助他,掐断就好了。”
佘宁说这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轻描淡写,她的风轻云淡,像是在玩游戏。
可事实上,周晓峰家引以为傲的产业,对佘宁来说,的确只是个小玩意儿。
刚发展起来的企业是最容易寂灭的了。
因不满足于之前盈利,欲望膨胀起来,很容易就被旁人吃死。
商场就是这样,最不过一场大鱼吃小鱼的游戏。
而这也是顾念因一开始就算计好的。
“关于学校对你的那些流言,你是什么想法?”讲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佘宁就想起了整件事的起因,对事情的源头问起了顾念因。
“已经杀鸡儆猴了。”顾念因答案简单。
但她知道,佘宁不会这样“不了了之”。
果不其然,佘宁开口道:“既然你还没有想法,妈妈就替你处理了。”
“所有关于你性取向的帖子都会消失,那位姓周的学生作为事件的源头,我觉得也不适合再在学校久呆。”
轻描淡写的安排了这些,佘宁又给顾念因分析起了利害:“念念,这样的传闻对你很是不利,被渚城那几位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不要让妈妈担心你,你明白吗?”佘宁说着,就握住了顾念因的手。
女人的手带着温和的暖意,冰冷的戒指却是有些硌人。
她就这样将自己削瘦的骨节贴靠在少女细腻的肌肤上,只微微收紧便已经很是清晰。
这是告慰,也是警告。
渚城那边的人还没表态,她就已经将态度明示给了顾念因。
她不相信,也不允许顾念因是同性恋。
那试探的触角被强硬折断,失败强烈如血液爆裂。
顾念因面无表情,没有点头的顺从,而是对佘宁道:“妈妈费心了。”
“如果能给你谋得更好的未来,费心也值得。”佘宁道,眼里有些纠结,“妈妈本以为就像你当初跟我说的,南城教学的环境虽然没有渚城好,但起码是安全的。但现在看来,不知道妈妈当初是不是听错了你的建议。”
察觉的佘宁的动摇,顾念因低垂的目光顿了一下,接着便道:“只是学校内部的一点事情,哪里都有这样的人的。”
“这倒也是。”佘宁点头,对这个学校的评价也不是一无是处,“虽然今天我对你们学校的确挺不满意的,但你们班主任还不错,把你交给她,我也算放心。”
顾念因想起刚才一直在护着林惜的汪婷秀,也认可的点了点头:“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说到这里,佘宁就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顾念因,眼里透着质疑:“不过念念,刚才我跟你们班主任去你们教室看过了,你的位置现在是在教室最后一排吗?”
顾念因倒是处变不惊:“对,后排比较方便我做自己的事情。”
这个理由佘宁了然又满意,认可的点了点头:“这倒没错。这里的授课方式还是十几年前的老一套,的确不合适你。”
说到这里,佘宁又是一声叹息:“辛苦你了,念念。”
她的手说着就又重新揉上了顾念因的头,体量的对她安慰道:“先忍一忍,明年高考后妈妈就会安排你出国,之后的环境会比现在好很多。”
“不辛苦。”顾念因淡声回应,越过了佘宁“以己度人”的最后一句宽慰。
太阳又朝地平线落了几度,日光里佘宁目光深深的注视起了顾念因。
她没有在对顾念因说什么,顾念因也向来不是那个会主动开启话题的一方,四下里安静。
少女精致的面庞略过干瘦的手指,指尖拨开了她散落下的头发。
那遮住伤口的隐形绷带也被长发遮蔽,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就像是造物主的恩赐。
佘宁的视线在顾念因的眼睛前停顿了好一会,慢慢弯曲起了弧度。
只是不是像爱,倒像是在欣赏她此生最杰出的艺术品。
似乎这就是她们之间最温馨的时候。
看了有一会,佘宁便满足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对顾念因道:“好了,妈妈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还要回去。”
“你小叔叔那边的项目对接昨天出了点问题,可能有些棘手,妈妈待会就要回渚城了。这次回去,年前估计都不会回来,你自己在这里,要掌握好度,明白吗?”
顾念因听到这话,蓦地松了一口气。
她点头点的都在佘宁要求的弧度范围,回应道:“我明白,妈妈放心。”
“好孩子。”佘宁笑着摸了摸顾念因的脸,“妈妈虽然很久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但也会在监控你看着你的。”
屋外忽的吹过一阵风,吹得枯枝乱颤。
就连太阳都被推过的云遮住了一大半,明亮蒙着层氤氲,是暗色调的冷涩。
佘宁说完这话,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顾念因跟在她身后送她,两人并行着,却也有一段似有若无的距离。
太阳尽力的追了一路,可最终还是没法将她们俩的影子联系起一秒。
母亲不像母亲,女儿也不像女儿。
而这一切都被站在三楼连廊处的少女看的清楚。
送着佘宁坐进车里,顾念因礼貌有度的跟她挥了挥手:“妈妈再见。”
佘宁也满意的回以微笑:“再见,念念。”
汽车驶出停车区的下一秒,顾念因笔直的肩颈有一瞬间的松懈。
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那辆劳斯莱斯离开,眉眼中没有半分不舍。
等着离开了佘宁可见的范围,顾念因转身转的毫不迟疑。
却也停下的十分突兀。
太阳刚好挂在教学楼的最顶端,浓郁的金色洋洋洒洒的落满连廊。
顾念因站的角度正好,一转头就看到了正在连廊上看着她的林惜。
风吹得恣意,将少女绑起的长发撩动在空中。
这人站的随意,运动校服的长裤不怕风吹起,慵慵懒懒的靠着,连发丝里都透着自由与野蛮生长。
这人似乎比自己还要在意那漆黑的车子,昂首眺望了好一阵,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漫不经心的,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林惜下意识是想转身离开的,可就像她第一次跟顾念因对视时那样,少女的长眸毫无预兆的闯入她的视线,平静又深邃,叫人没办法挪开。
少女沉寂的视线里多出了一种认栽感,她就这样看着下方只有一点的顾念因,耳边传来教室吵嚷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大神一个闪身,就挡住了恶臭男他妈的攻击。”
林惜刚回到教室,就听到钟笙在兴致勃勃的跟大家讲故事。
这家伙作为班上唯一目击全程的人,架势摆的足,连说带比划,格外投入:“你们是不知道,那个恶臭他妈真的,一个人有我两个宽,我感觉我过去都得被她扇出去!劲儿太大了!”
“所以大神保护了林惜,自己却被推到在地,血一下就流下来了!”
说到这里,钟笙立刻露出了难过的表情,班上人也随即紧张了起来,纷纷发出愤慨的追问:“然后呢,然后呢?”、“大神没事吧!”、“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什么家长啊!大神没受委屈吧!”……
钟笙张开双手,示意大家不要着急:“放心,你们大神没大事,伤口很小。”
这人有着极好的娱乐八卦记者潜力,在前面铺足了悬念,看着大家都紧张起来,才道:“而且大神的表情丝毫都没有崩坏,她就还跟平时一样,甚至更加冷了。就跟,就跟那西伯利亚的高原似的,可吓人了!”
“她就,就亮着自己的伤口,面无表情,对恶臭男他妈说:‘我想你现在该跟我的家长谈谈了’。”
钟笙回忆模仿着顾念因的语气,说着还崇拜上了:“那种临危不乱,哇靠,真的太帅了!”
“哇,好帅。”
“怎么感觉战损大神更牛逼呢。”
“好想去看现场啊。”
“你说咱们能不能去偷到教导处的监控啊?”
……
许是这人讲的真的很真实,班上不少人听得投入,仅靠语言描述就被当时的顾念因吸引了。
林惜听着钟笙夸张的描述,只觉得这人有点破坏顾念因形象了,径直拨开人群,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看着当事人来了,钟笙立刻卷起了手边的书做话筒,一下怼到了林惜面前:“阿惜,采访一下,被大神保护的心情怎么样?有没有小鹿乱撞?”
这人表情戏谑,明显了是八卦来了。
林惜顿了一下,而后就没好气的怼了回去:“撞你大爷。”
“怎么,对自己没有成为英雌救美的雌,感到不爽了?”钟笙试探,朝林惜探去了半个脑袋。
林惜无语,白眼翻了钟笙一眼,不爽的明显。
“那也没办法嘛,大神当时的确很帅气。”钟笙拍了拍林惜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扣那孙子饭的时候也很帅气!你们俩,现在是打个平手。”
“打个头。”
林惜更加烦躁了,接着就拉过了早上穿来的外套枕在脑袋上,对钟笙宣布道:“我困了,讲故事去别处。”
其实对于钟笙版本的顾念因英雌救美的故事,林惜的确承认它很吸引人,她的不满也并非来源于自己成了被救的那一方。
她就单纯的因为钟笙这人咋咋呼呼,跟顾念因的形象全然相悖,却在模仿她。
此时的林惜还不知道饭圈里有一个词语叫做“玷污”,只是听到钟笙的模仿心烦的很。
也心很乱的。
刚才钟笙问她,当看到顾念因为保护她流血,有没有小鹿乱撞。
她想如果肾上腺素激增产生的心跳加速跟想打人的情绪能算的话,那她的确是小鹿乱撞了。
更准确来说,应该是雄鹿猛撞。
她是要钓人的那方。
怎么可能人还没钓到,把先自己赔进去了。
开什么玩笑。
可事实上,当她看到顾念因流血那一瞬,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秒。
她也疼了。
一切发生的迅速,来不及反应,少女冰冷的手却清晰的划过林惜的手腕。
电流兀的穿过高度集中的神经,过多的击连带得心口都在簌簌抖动,血液蓦地冲上了头顶。
是愤怒。
是心跳加速。
难道这也算一种吊桥效应吗?
“阿惜。”
林惜想不明白,干脆逃了自习出来。
而顾念因平淡的声音从楼道口传来,将她从回忆思绪中拉了出来。
林惜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已经上来的顾念因,问道:“你妈妈刚刚走了。”
“嗯。”顾念因点点头。
风从远处吹拂过来,将顾念因被佘宁归置乖顺的长发吹得飞舞。
她跟林惜不一样,身上还穿着夏季版校服,风吹得她裙摆飘动,轻盈的就像在栏杆出停留的蝴蝶。
想到这里,林惜就想起了那只在傍晚的院子里被摔碎的蓝闪蝶。
那看不见的沟壑又一次被提醒,少女目光微垂,接着向顾念因问道:“她有没有责问你?”
“没有,你不要太担心我。”顾念因语气轻松,看向林惜的眼睛里带着点笑意。
林惜怔了一下,接着拒不承认:“我哪有!”
“嗯,你没有。”风又吹过一阵,吹得顾念因这话像是在敷衍。
她就这样抬手轻拢起缭乱的长发,接着在秋风料峭中,伸手抓过了林惜的手腕:“起风了,我们回班吧。”
少女的衣袖蹭过林惜的手指,细微的带起轻轻摩挲。
她神情平淡,语气自然的就好像在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