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站楼等到冉寻的飞机离陆后, 游纾俞才离开。
纵然心里再多不舍,却也只能理智返回学校,处理余下的工作。
她下月初要去宁漳大学出差交流, 时间恰好是冉寻巡回音乐会的那一天。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去她近年没怎么回过的游家主宅,签下协议。
也来得及在宁漳与冉寻碰面,度过她在笔记本里写过数次的夏日规划。
最近工作繁杂, 游纾俞抽空拟好协议的内容,只待出差的前一天,将几页纸带回去签字。
至于那时可能会面临的处境,被怒斥, 亦或冷言讽刺, 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游家老宅应该住着实际的掌权人,她血缘名义上的“爷爷”, 但游纾俞从没和老人说过话,关系算不上亲厚。
除去游盈与游蝉, 她在游家没有更熟悉的亲人。
如果老人不答应,她也只能说一声愧对养育之恩,然后狠心离开。
傍晚时分,游纾俞独自在食堂吃饭。
掐算时间,冉寻应该到了那边,四下无人,她用手机拍了一张饭菜的照片。
正想发送, 同一时间, 对面正好给她报备。
[你的女朋友已抵达宁漳~]
配了一张图, 有“宁漳”文字的机场外景照,右下角拍到几缕柔顺蜷曲的深褐卷发, 还有某人微扬的唇角。
游纾俞把自己无趣的炒青菜米饭照删掉,默默保存对方发来的照片。
耳根温热,看了许多遍。
回复:[去酒店时,注意安全。]
咬一口盐分寡淡的香芹,竟然尝出几分甜味。
又和冉寻聊了几句,游纾俞本想将手机放下,退出时,却看见游盈昨晚给她发来的未查收消息。
内心五味杂陈,因为她看见最新的那一条,显示“姐姐错了,你别不理姐姐”。
点进去看,对面自昨晚她离开嘉大一附院后,陆续发了快二三十条。
从语气扭曲的不许她走,逐渐变得缓和商量,要她再想想,直到最近几句,低微到极致,哀求她再见一面。
每一句话,都在重复强调,叫她别回游家老宅,甚至用上感叹号。
饭菜逐渐凉透,游纾俞想要打几个字回复,因为想起昨晚游盈恹然咯血的模样。
可最后还是删掉。
闭上眼,周身冰冷,狠下心将消息蒙蔽。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让让游盈产生情绪波动,这不利于病情。
游纾俞希望游盈能明白,生活中,自己于她而言并非那么重要。
还有陆璇和陆佳,那么多人和事,在等着她回头看一看。
-
五月三十是李淑平的生日。
到游蝉家接老人时,游纾俞看见对方在采光良好的落地窗前,安逸晒着日光。
轮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头发大部花白,膝上盖着薄毯,手捧一本折角的数独书,走神望向窗外。
以至于游纾俞走到她身后时,李淑平被吓了一跳,老花镜后的双眼盯她许久,反应一阵,才宽慰笑了。
叫的却是“小寻”。
“今天我想带您回故居。”游纾俞强装平静,贴在老人耳边温声说,“小寻和我给您过个生日,她还要给您弹琴呢。”
李淑平连声说好,干枯的手握紧她的手,面上的皱纹舒展,孩子一样。
带奶奶离开前,游纾俞将自己的打算说给游蝉听。
素来爽朗热情的女人缄默良久,神情复杂,无声打量她。
右手松开又握紧,好像积攒了许多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放弃。
“我理解。小俞,都听游盈说过了,明天就回老宅是吗?”
游纾俞点了一下头,示意规划是这样。
“那我希望你到时陪一下你爷爷,他……很孤独。”游蝉别开视线。
“儿女中只剩下我,也没有其他人和他说话。他如果留你坐一会,就答应吧。”
游纾俞应承下来。
她对爷爷游儒印象很浅,几乎只在六年前被游盈带回家时见过一面。
老人年轻时叱咤商界,风头无量,可那时她见到的人不苟言笑,喜爱围棋,看见她只嗯一声,再没说过其他话。
或许是刚才看见李淑平孤独的模样,游纾俞觉得游蝉的请求不算过分。
因为并不熟,所以也说不了太多话,只陪伴一阵,并不妨碍什么。
送游纾俞出门时,游蝉依旧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留下一句,“小俞,姑姑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想一下。”
“我已经思考了几个月。”游纾俞扶着奶奶,语气平静。
“谢谢姑姑的照顾和关心,希望您日后工作顺利。”她最后的话依旧抱有祝愿。
从冉寻回国,从她们一周似有若无的暧昧关系结束,她就已经开始设想走这条路的可能性。
游纾俞希望给冉寻稳定且无需辗转的爱意。
而不要对方处处迁就,狼狈躲藏,向她或她背后的家庭妥协。
她们对各自的爱,会是平等的。
而游纾俞,想要给冉寻更多一点偏心。
…
为李淑平庆祝生日的事,游纾俞和冉寻已经私下准备很久。
开车接老人到故居,游纾俞独自烤了蛋糕,备好菜肴,驾轻就熟。
菜色有很多都是冉寻喜欢的口味,可惜人远在一千公里外的宁漳,只能隔着屏幕解解馋了。
拨通视频通话时,游纾俞看见对方正仓促撤走酒店桌上的外卖盒,俨然一副心虚模样。
却不忘朝她撒娇,转移注意力。
“照顾好自己,冉寻。”她心中软了几分,嘱咐。
“这不是在等着纾纾来吗,你可一定得把我喂饱。”冉寻好像意有所指,唇扬起。
“可不止胃口,哪方面都要。”
才说几句,就不正经。
游纾俞心跳微促,把镜头默默翻转,拉远。
照到头戴生日尖帽,面颊红润的李淑平身上,话音弥漫笑意,“奶奶,看这边。”
李淑平和冉寻才可以称得上是相见恨晚。
明明一个人垂垂老矣,另一个也不再是从前稚嫩的模样,可相处氛围依旧不改。
游纾俞素来插不上话,就只顾着坐在身边,边给老人夹菜,边听她们说话,时不时被逗笑。
抬眼瞥通话里的冉寻,发现对方也弯着眸子,明目张胆盯着她看。
热闹欢欣的氛围里,两个人隔着屏幕,凭借眼底情绪将缱绻思念诉说到极致。
冉寻之后将手机架在琴上,弹了很多首曲子。
有最传统的《祝你生日快乐》,还有夹杂回忆的《卡农》。
最后哄得李淑平回卧室休息后,两个人的视频通话依旧未断。
游纾俞躺在床上,听冉寻为她弹肖邦夜曲的联奏。
又听对方兴高采烈地炫耀,说与沃伊奇克交涉顺利,不久之后,她会在波兰举办一场主题音乐会。
“到时候是寒假吧,我得把游老师掳走,乖乖来听我弹琴。我们还可以去西欧那边再转一圈。”冉寻设想。
“冰岛、芬兰,果然最想去的还是卢森堡。”
游纾俞知道她天马行空的性子。
但话音入耳,她竟某一瞬间也想打破所有预设的束缚,和冉寻恣意去往某个未知目的地。
互道晚安,结束通话,脸颊依旧隐隐发热。
更别提小猫坏心思,挂断前,刻意解开睡衣领口处的丝带,说那些让她羞恼的话。
视频通话结束,冉寻依旧不安分,还想再和她聊。
[等待表面出差实则偷情的游老师来见我~]
[酒店和门号后续私发]
游纾俞正经回了句:
[该休息了。]
然而作息良好的人,却开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以至于,深夜两点,她打开手机日历。
将她与冉寻见面的那一天,设做标红的特别提醒。
-
次日恰好是双休日。
游纾俞沿导航驶到游家宅院,手提公文包,走进旷大宽敞、景致讲究的庭院。
一路无人阻挡,佣人为她指路。
游儒在棋室,正在和对面一个陌生男人对弈。
听见游纾俞来了,表情淡到可忽略不计,示意她进来,在旁边坐下。
整盘棋下完,足足用了一小时。结束之后,对面的男人倒是殷勤,连声询问游纾俞是不是等累了,还让身后的阿姨给她倒茶。
游纾俞礼貌摇头,墨眸垂敛,没什么表示。
走上前,将公文包里的纸张交给游儒,“请您看这个。”
“已经知道了。”游儒视线没落在那些文字上,对游纾俞也像视若无睹。
招呼对面,“小谷,再来一盘。”
“那我就先告辞了,希望您身体康健。”游纾俞答。
“我没叫你走。”游儒语气压低了一些,不怒自威,“在后面坐好,这点耐心都没有吗?让客人看见,徒生笑话。”
“您别生气。游小姐是大学老师,想必工作很忙,急着赶回去要处理。”对面的男人为她开脱。
游纾俞心中已经有预料,到原来的座位上坐好。
她不清楚游儒的性子,但是答应了游蝉陪伴老人,那再坐两个小时也无妨。
这之后,她已经仁尽义至。
空气中唯有落子的单调声音响起,第二盘棋、第三盘棋终于姗姗结束。
游纾俞始终没等到游儒开口表示,只等到那个他对面的男人走近。
给她倒了一杯茶,言辞有礼诚恳,意在拉近关系。
最后甚至取出盒装首饰,说相遇有缘,想要送给她当个小礼物。
游纾俞抿唇,冷淡开口:“我不需要。”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和陌生人说话,但进门来遭遇的一切已经让她烦闷不已,无暇顾及礼节。
“怎么和客人说话的,游盈没教过你礼貌吗。”游儒背对着她,嗓音不虞。
“小谷是珠宝设计领域的佼佼者,多少人排队都要不来他的设计。好心送你,你都不想收吗?”
精致的小盒子敞开,就静静放在茶几上,可游纾俞再没理会。
“游老,消消气。我太仓促了,游小姐不收也是理所应当的。”男人开口为她辩解。
又劝游纾俞,“坐了这么久,喝些茶,再和老人好好聊一下。”
茶早已凉了,棋室里的佣人又给游纾俞倒上新的。
游纾俞也觉得疲惫不已。
抿了口茶,与面前的男人颔首示意。
刚才做得太过,她本无意向无关紧要的其他人发难的。
“爷爷,协议已经送到,之后还有公务出差,我就先回去了。”游纾俞站起身。
这次再没有人阻拦,连游儒也像是话都说尽,只剩缄默。她提着公文包离开棋室,走下螺旋楼梯。
从下午坐到接近傍晚,室外天色转暗,风已经无声转凉。
游纾俞出门时,觉得有些不适。棋室太燥热,现在又乍然一冷,或许是无意间感冒了。
头昏沉得紧,她忽然有些走不稳,勉强扶住庭院里树立的冰冷路灯柱。
-
宁漳市不同于嘉平,早已迈入盛夏光景。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扬,终在某一天,伴随着天气预报里的温柔女音,夏季首场暴雨轰轰烈烈降下。
江南的天气犹如美人遮面,总是勾人心弦般飘忽不稳。
而宁漳沿海,格外受台风影响。这几天,酒店外树木被刮得凄惨,行人抓紧雨伞,匆匆成行。
冉寻在酒店预设的琴房里练琴,时而累了,就喜欢趴在窗前观望室外。
拍到奇形怪状的树,或者空中厚如絮状的云,就给游纾俞分享一条。
配文:[希望你的航班不要延误]
[猫猫摊平JPG]
说着这样的话,冉寻在隔绝暴雨的陌生酒店一遍一遍摩挲琴键,巡回演出竟果真推迟了。
得知消息之后,她很快告诉游纾俞。
这样一来,女人的行程就不至于紧凑到一起。
她都想好了,恰好游纾俞来宁漳的那几天,她无所事事,游纾俞白天在大学里学术交流,结束后,她们就在酒店一同度过夜里的缠绵时光。
撇下手机,冉寻专心去练琴。
但吃过晚饭,一直等到深夜九、十点钟,游纾俞都没有回复她。先前的分享也没有水花。
冉寻心里给女人找借口,可能是工作忙到无暇查收消息了。
蒋菡菡和她透露过,她导学术交流前,需要在校内先通过好几场答辩,最近都在潜心准备。
可是冉寻依旧有点委屈,游纾俞都不关心她在台风天的情况吗?
自己这么大一个女朋友,手无缚鸡之力,被风刮跑,可就再没人愿意弹琴哄她了。
赶在十一点前,她给游纾俞打了个电话。
意料之外,竟然没接通。
六月已经走过三天,如果没有推迟,后天就是巡回音乐会的原场次。
而游纾俞这个时候,应该准备从嘉平出发的。
冉寻又怀着不安,度过一天枯燥乏味的练琴时间。
弹到那首《练声曲》,连自己都觉得流入耳中的旋律失去情感。
好像随着窗外暴雨敲击玻璃的噪音,连思绪都分崩离析。
她站起身,立在落地窗前,给游纾俞的号码打电话。
一遍又一遍,执拗地拨。
每次都等到忙音结束,自动挂断,也看着室外逐渐拢上夜幕。
到最后,再也打不通了,提示关机。
酒店空旷,琴房也始终只有冉寻一个人。
从未体会到的孤独、慌惧感笼罩了她。
她想起琴房意外的那一晚,游纾俞背着她,去见了她不知道的人。
其实早该知道的,是女人的家人。
那位之前曾短暂与她聊过五分钟的,游纾俞的姐姐。
而游纾俞此刻选择了家人,而想要放弃她吗?
冉寻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每次都一笑置之。
她始终相信女人那时笃定牵着她手,言辞温和柔软,承诺“我会将你抓住。”
而机场的相拥送别,庆祝奶奶生日时隐晦的目光相接,也都是真的。
冉寻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游纾俞对她的情感。
坐回琴凳上,怔然许久。
忽然,放在钢琴上,屏幕始终没熄灭的手机震了震。
冉寻心跳发促,拾起来查收,迫切地想看到游纾俞的头像和名字。
的确如了她心愿。
可消息的内容先一步跃入她眼帘。
像是兜兜转转,上天信口吐出的恶意玩笑。
耳边空寂绵延成线,与室外缠绵不歇的骤雨声交叠,衬托冷光屏幕上的白底黑字。
[冉寻,结束吧。]
[我一周后要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