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的办公室在楼层的最后一间。
走廊窗明几净, 十分安静。
时有擦肩而过的三两学生,看见女人,礼貌敬重地和她打招呼, 又好奇地看一眼她身边出众高挑的人。
冉寻觉得体验新奇。
游纾俞在看不见的角度里已经悄然牵住她手,另一边,仍耐心回应学生。
如果让学生们知道, 这位老师刚刚在咖啡厅眼角红过,还执意要她来办公室尝点心,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待几个学生离开,冉寻问:“你的同事不在吗?我会打扰你们工作的。”
游纾俞侧身望她, 神情已经被整理好, 可镜片后的眸子依旧浮着层雾气。
摇头,“不会的,她今天外出了。”
牵着冉寻的手继续走, 轻声补充,“……就算有人也没关系, 你别担心。”
从想要与冉寻散步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什么禁忌了。
游纾俞多想分别后,能再度邀请冉寻来坐坐,哪怕几分钟也好,足够她把往事说出口。
可是总没有机会。
等到今天,冉寻愿意配合她来,但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游纾俞想要听话, 她试图配合冉寻的步调, 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害怕冉寻以轻描淡写的语气, 说“最后一次”。
对方允许她出现在世界里,却残酷地想要忘记她。
到属于她的那一间办公室前, 游纾俞发现里面灯亮着。
可她离开时明明关了一切电源,也锁了门。
依旧舍不得松开冉寻的手,尽管掌心缓慢沁出冷腻。
含着几分迟疑,她径直推开门。
第一眼望过去,就看到沙发软椅上坐着位端庄女人。
身着女士西装,瞧上去气质雷厉风行,眉眼也与游纾俞几分相似。
游蝉本来在看新一期的商业杂志,发觉有人来了,顿时眼睛亮了,“小俞,回来了?”
游纾俞脸色有些难看。
但没有犹豫亦或是躲避,牵着冉寻进来,顺势把门带上。
开口:“不是说约在学校外见面吗?姑姑。我今天下午还有安排的。”
被称作“安排”的冉寻站在游纾俞身后,口罩上方的眸子稍弯起,礼貌示意。
试图乖巧地在暗流涌动的氛围里当个哑巴。
她也有些意外。不算李淑平的话,这是她第一次见游纾俞真正的家人。
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场合。
游蝉起身走近,许是长相温和大气,口吻也是属于长辈的亲近,让人不算太排斥。
“小俞,先别着急,姑姑特地没开车,是从礼堂一路走到这里的。来之前打听到你同事下午都不在,途中也没有任何人发现,不会让你有顾虑的,放心。”
她观察着游纾俞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人排斥,不愿听她说话了。
但游蝉却敏锐看见,游纾俞眼角处勉强被掩盖起来的端倪,还有一点来不及拭净的泪痕。
“怎么了?”顿时忧心,想伸手帮她整理。
又忽然想起游纾俞有不愿意被人擅自触碰的习惯,每每接触就脸色发白,平时就是她姐姐都不行,又何况她。只好作罢。
游纾俞仓促背过身去。
极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表,牵着冉寻的手,示意她与自己一同坐下。
游蝉这才注意到,游纾俞是拉着人进来的。
是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瞧露出的一双水杏眼就知道相貌生得极好。深褐色长发慵懒束起,始终噙着笑意,姿态落落大方,衣品也不俗。
只是戴着口罩,不像小俞的同事。
游纾俞注意到游蝉打量的视线,稍微偏了一下身,袒护似地将冉寻掩在自己身后。
没有接游蝉的话,先去轻声安抚冉寻,“你别有顾虑,就像平常……像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样就可以。我去取点心,你坐这里歇一歇。”
声音低到细不可闻,但游蝉还是听见了一点。
感叹她还是年纪轻了,也就比小俞大个十多岁,表面是小姑姑,实际却被当做空气。
然而最令她讶异的,还是她无意瞥见的,两人从进房间开始就没有松开的手。
那位客人看上去倒没什么所谓,完全是小俞一厢情愿,执拗主动地始终牵着。
游纾俞去书架附近翻找甜点了,借机,游蝉主动和冉寻搭话,“你是小俞的朋友吗?今天也来嘉大了。”
冉寻只是客套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深谙照面礼节,不打算多说。
但没想到对方顿时来了兴致。表面一副商业丽人模样,实则是个自来熟,很快与她攀谈起来。
直到爽朗笑笑,不露声色地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冉小姐和我们家小俞很熟吗?刚刚你们谈了什么,我看见小俞她眼……”
“姑姑。”游纾俞拿着几盒包装精致的点心,走到她面前,挡住冉寻。
语气算是清淡的,但比起平时已经软不少,像在请求,“我先招待客人,等一下你再和我单独谈事情,好吗?”
游蝉觉得游纾俞这副模样少见。
但比起此,看见小俞与其他人亲密接触,却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排斥,更让她觉得难以相信。
“那你和这位冉小姐什么关系呢?”她向来直来直往,闻言,平和问。
游纾俞视线稍垂。
指节泛白,停了两三秒才答:“只是普通朋友。”
她又坐回冉寻身边,像是衣料接触才会有安全感,于是距离贴得很近。
将甜点用塑料刀耐心切割成可以入口的小块,插好叉子。
本想下意识递到冉寻手里,短暂思索一会,眼睫轻颤,不太自然地抬起手,送到她嘴边。
冉寻轻柔推她的腕,意思是拒绝,“游教授,我自己来。”
“不行。”游纾俞声音转低,望她一眼,悄然挪开视线。
“你没有洗手,这样吃就可以。”
这个时候反倒格外爱干净了。
冉寻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游蝉还在对面,让家里的长辈看到这副场景,真的没关系吗。
亦或是,游纾俞其实根本不介意将她介绍给家人。
克制胸口荡起的波纹,冉寻轻轻弯了下唇,取下口罩。
努力演出朋友关系该有的距离与疏远感,先致歉般地望了一眼游蝉,然后偏头,控制距离,吃掉游纾俞叉子上的甜点。
出乎意料地不腻,有淡淡的咖啡的味道,苦涩蛋糕胚恰符合她的口味。
冉寻心想,游纾俞是真的不想她戒掉咖啡。
而她也从来没有看到女人这副模样。
从进房间那一刻就护着她,面对游蝉的审视与试探,一举一动称得上反叛,从没有掩饰真实的想法。
“还要吗?”游纾俞在身边体贴问。
轻薄的藏青色衣料蹭着她手臂,冉寻才发现,她们坐得那么近,连体温都有共享的趋势。
让她在背阴的房间里,难得体会到温软二字的含义。
以及心底逐渐蔓生出的不该有的情愫。
冉寻意识到,她不可以在这里久坐了。
因为游纾俞借由一颗糖的时间,穷尽所能,试图将她拥入千丝万缕的蜜糖里,缠住她执意离开的脚步。
“不用了,之后还有安排,就先叨扰到这里。”她起身,从女人身边抽离,含笑望她,又看一眼游蝉,“游教授和家人慢聊。”
游纾俞匆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旁边,站起来,追她几步,“是点心不合口味吗?我还有一些其他的果茶,你可以尝尝。”
“不是,点心很可口。”冉寻认真答复。
因为可口,所以只尝一次就可以停下了。
因为再继续下去,无论多香甜,最终都会腻。
她想要与游纾俞,停在她们彼此最放松,也最美好的关系里。
冉寻与游蝉礼貌道了别,没有再看身侧的人,戴好口罩,独自走出房间。
迈出门时想,游纾俞可能又会委屈的,眼睛那么红,纸巾擦了许久都掩盖不住。
也怪她,故意惹得女人难过,一点都不怨被那位姑姑点了一下。
沿走廊缓慢离开,背后的办公室却传来开门的声音。
借着是跟鞋敲击地面,稍显无措急促的笃笃低响。
“冉寻。”游纾俞在背后叫她,嗓音已经有些闷闷的了。
冉寻不切实际地想起几周前,还有些冷的日子里,她将女人远远抛在身后,独自离开的往事。
脚步不自知地停顿。
走廊里没有人,而游纾俞追上了她,手臂悄然环住她的。
“你、你说喜欢刚刚尝的点心,对不对?”
为刚才注视冉寻背影远去而心悸无措,又因为她留步而隐隐欣喜。
游纾俞定了定神,低弱请求:“那我之后可以去月亮湾,给你带过去吗?我不进门,也不逗留,就只是想给你送点心。”
冉寻为女人这样的语气而感到内心滞涩。
刚刚已经回绝过一次了,再要开口,忽然瞥见游纾俞已经弥漫红意的鼻尖。
话转了个弯,添进几分柔软,“点心的确是喜欢,可我最近不常在月亮湾,你这么费心,我没办法承受。”
也算是婉拒。
“没关系的,我工作不忙,能让你吃到就好。”游纾俞匆匆补充。
眼睫低垂,已经沾上些许湿气,“……再给我一个敲敲你房门的机会,来之前我会给你发消息的,可以吗?”
只是试图敲门,而连再深、再亲近的事都不敢多讨要。
冉寻最终答了句“好”。
想着,收到消息后,无论在不在月亮湾,都只回一句“放下就好”。
再与游纾俞见面,她怕自己真的会违背之前的想法。
她原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可旁观女人由希冀一步步跌入失望,依旧万分难捱。
-
游纾俞回到办公室,静寂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点心盒端正放在桌面上,只动了一小块,她垂目看许久,以至于入神,却并不回应对面沙发上来自游蝉的视线。
游蝉早没有闲心看杂志,正襟危坐,难得摆出长辈的姿态。
“你们不是普通朋友。”
“不是,只是她要这样的关系,我就想顺着她。”游纾俞答。
“那你目前的打算是?”游蝉提出一个重点。
“我要追她。”游纾俞定定望着她。
“想最后和她在一起。”
游蝉的话音卡在了喉中。
叹一声,低声自语:“和你姐姐真是很像。她从前也……可是,唉。怎么一个两个都……”
游纾俞在听到游盈的瞬间,无声抿唇。
并不多说什么,绕过这个话题,再度重复自己的想法,“我不会放弃,现在只是告知您一声。”
“我愿意一直等她。我不想结婚,也不会像姐姐那样妥协。”
游蝉目光闪烁,罕见地沉默下去,好像被她话中的词语刺痛。
“你认为,结婚是一件需要妥协的事吗?”她问。
游纾俞视线低垂。
像对这个问题有了很确切的回答,以至于不愿意开口。
“你和那位冉小姐,你们之间无论是职业还是习惯都差异很大。”游蝉严肃开口,“如果她不愿意呢?只是你一厢情愿,该怎么办?”
怎么会是一厢情愿,她刚刚分明从冉寻眼中看出不舍。
游纾俞对上游蝉双眼,眸中仍有水汽,但已经冷静下来。
回答:“那我会继续朝她的方向走。”
“只要还有时间,哪怕她每天后退一步,我也会向前走两步,甚至十步,一百步。”
“直到她肯等我追上的那一天。”
冉寻是研究中最不可控的那一个变量,却也是她死寂人生里最后一点跳脱的亮色。
游纾俞想要她恣意自由地出现在身边。
而她自己,纵然木讷生根,但去追就好。
-
冉寻从嘉大回来后睡了一阵。
晚上信守承诺,出门,和乐队的几个人一起聚餐。
选了家昂贵的火锅烤肉回转餐厅,眼都不眨一下,叫他们放开了吃,当做演出之后的庆功宴。
“老板大气。”一个人起哄,其余几个纷纷复读。
吃倒是不含糊,大朵快颐,期间嬉笑交谈,忘记深夜时间流逝。
连带着沈琼被气氛感染,都喝了些酒,其余几个人就更别提了,动作中已经能看出几分醉态。
但还是很有文明礼让意识的,喝糊涂了,结账时竟要AA。
记忆落差,挂念着冉寻是学生,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手头不算宽裕,抢着付款。
冉寻笑着给他们一个个推走,送到KTV里醒酒,自己单独把账结了。
再进包厢时,沈琼握着她遗落的手机,递过去,“小冉,手机刚才响了。”
冉寻才记起来,刚刚在家里睡觉,手机已经静音处理。
游纾俞应该不会当天晚上就来找她,毕竟她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所以大概只是一些工作上的来电。
可她不太喜欢和朋友聚会时被打扰。
随手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冉寻不甚在意笑笑,“没事,继续玩吧。”
在KTV里唱了几首歌,有人还随身带着吉他贝斯之类的乐器,冉寻独唱时,他们就伴奏似的乱弹一气。
奇了怪了,倒是能听出几分好听,像是一场实地音乐会。
手机依旧在震,但是伴随乐器的轰鸣音,外加背景音乐浓厚的共鸣,轻易就能忽视掉。
自回国后,冉寻很少和朋友闹到近凌晨一点这么晚,今天着实算个例外。
她开车送几个人回家。
最后一站是沈琼,她的住处离月亮湾最近。
送女人到家后,手机又在轻震,这次在寂静夜幕中格外明显。
冉寻取出来看。
其实来电并没有很频繁,看显示,也只不过有四个。
却异常规律地每一个小时呼叫一次,像生怕她厌烦。
来自游纾俞。
冉寻不太打算接了,快要凌晨一点,算是女人入睡的最晚时限。
这之后,大概不会再有新的来电。
她想要通过这样的态度告诉游纾俞,不要再试图靠近,她已经在逐渐抽离。
电话久久得不到回应,很快就自动挂断了。
冉寻驱车回家。
分明是朋友当中一滴酒都没沾的那个人,但大脑却倦怠得厉害,或许是熬得太晚,以至于开车都提不起精神。
坐电梯到居住的楼层,她心想回家后舒服泡个热水澡,就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时间恰巧到凌晨一点,手机又振动起来。来自游纾俞的第五个电话。
而电梯门在这时开启。
冉寻按下绿色接听按钮,边朝家门方向走,边应答:“游教授,怎么了?”
声控灯因她开口而亮起。
她发觉自己的正前方,匆匆奔赴的那个方向,有道背脊分外单薄的身影,正单手托着电话,抵在耳边。
另一只手提着袋子,分外眼熟。
是下午还见过的精致包装,里面想必装着咖啡味点心。
游纾俞怔怔回身。
手有些脱力。
因为长久的机械性握持动作,手机簌然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冉寻。”她喃声叫,背脊紧贴她几小时都敲不开的房门,掩饰自己快站不稳的窘境。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