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er42 “如此好结局,半分不如意”

  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托举国玺的那只手中。

  国玺沾了人血,在烨烨灯光下有种近乎妖异的美感。

  自古多少人争夺的东西,此刻正握在一个刚及弱冠的小太子手上。

  那冀王已经彻底没了呼吸。狰狞暴凸的一双眼充斥着不甘怨恨。他至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刚刚登基的第一天。

  渐眠低低喘了口气,抬起头,倪裨着下首的冀王余众。嗬嗬吐出口血,问:“谁有异议?”

  还有人握着武器,迟疑不动。

  旧主已死,他们没了主心骨,却还迟迟不肯降顺于渐眠。

  就在此时

  殿门被砰一声撞开。

  那为首进来的,正是方才被冀王处罚调离的枢日。他与将士们浴血而来。而在那殿外,是肩拥着肩层叠的尸体。

  冀王在宫中安插的眼线尽数被拔除。

  远远一个对视,渐眠对着枢日轻轻笑了笑。

  枢日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热起,他率先跪在了殿前,高声:“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剑尖嗡鸣一声,与青石地板碰撞出金石相撞的脆响。

  紧接着

  是一众又一众高呼殿下千岁的将士们。

  他们浴血冲锋,个个如同地狱里挣扎爬出的恶鬼。

  这些人,都是绝对忠心于君主,是由权臣傅疏调教出来的尖锐军队。

  他应当放心。这些人至死都会听命于自己,护住渐眠周全。

  渐眠又呵一声:“叛贼已死,谁还有异!”

  数众面面相觑,起先还在犹豫,直到冀王的头目亲信率先跪下来。紧接着,一排排人俱都跪下,口中高呼千岁。

  尽数伏诛。

  风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渐眠瞥了眼冀王的尸体,捡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

  这招虽险,胜算却大。

  冀王自满,也死于自满。

  他觉得渐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绝不可能逆风翻盘,却不知道人到绝路什么都能干出来。

  起先枢日察觉渐眠的想法时是绝不同意的。毕竟渐眠伤重刚能下床,身子见风就倒。若是一击未成,那么即刻就会被冀王反杀。

  但渐眠心意已决,谁都劝不下。

  枢日能做的,也就只有守在殿外,为渐眠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然知道渐眠有些事情瞒着他,瞒着傅相。但枢日推门而入时,还是惊骇了一瞬。

  那失踪已久的国玺,竟在渐眠手上。

  但也只是一瞬,他见到遍体鳞伤的渐眠,就更加揪心起来。

  他沿丹墀而上,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走到渐眠跟前,才劝道:“殿下,臣下送您回宫,来传太医为您疗伤。”

  渐眠打断了他的话。

  他手中把玩着那把将冀王杀死的匕首,一下一下,沿着死人的皮肤纹路轻轻划过。

  冀王的尸首还未凉透。

  下面的人就看着那个分明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的小太子,手起刀落间,划开了冀王的皮肉。

  他拿画笔的时候,被人推崇为神明降落人间的艺术品。阳光沐浴在他身上,那真是一副此生难见的美景。

  手持匕首做杀人虐尸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残忍暴戾,但因着那张脸,竟是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绝不应该存于人间的绝色。

  小福子如果此时在这儿,第一个关心的应该是渐眠的手有没有剥的累。

  他话说的轻松又平常, “皮就拿去缝宫门外的登闻鼓。肉嘛……”

  他柔柔一笑,看向枢日, “给孤煮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看向这些大臣和叛军,春风和煦到好像无事发生:“今日宴席我看大家也都没吃饱,稍安勿躁,御膳房的人会添道菜送来。”

  大家颤颤巍巍,却半点不敢不从。

  那象征着王权威信的国玺就被他松松握在手里,一抛一抛,叫人担心下一刻就被他摔碎了。

  枢日跟在他身后出了殿门。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沿着深深,深深的宫道,他才问出口:“殿下,”

  只是起了个头,渐眠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渐眠说:“国玺是静妃藏起来的。”

  枢日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件事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静妃为什么敢私藏这样的东西,又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间段自戕而死。

  不,或者说。

  是谁将她灭口。

  渐眠抬眼。今日的月亮格外圆,照的宫里亮堂堂的,好像所有的阴私腌臜都被洗刷干净。

  他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枢日没有听清。

  他走近,还没等听见见面在说什么,怀里就被砸进来一个冰凉的身体。

  “殿下,殿下!”

  他听不见了。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宫外。

  密林穿梭。

  这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条小路。但纵使最快的骏马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速达。

  更遑论

  现在有人阻碍了薄奚的步伐。

  “呦呵!郎君去哪儿?!”出声的是个身长七尺的彪形大汉。他背上背着一柄巨斧,劫在薄奚跟前,看上去应当是山匪一类。

  薄奚没有打算跟他废话。

  手中长剑速出,直指那大汉心脉。

  他的武功不说世间翘楚,却也远超寻常武者,对付这么一个山匪,应当是绰绰有余。

  但未曾想到。那山匪也迅速祭出巨斧,一边挥斧抵挡,一边还尚有闲心问他:“郎君莫要心急,怎么半句话不说就要拿老汉儿开刀呢?”

  薄奚冷漠不语。一剑一剑都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无心与任何人解释。此刻只想快点斩除路障。

  宫中有密探,飞鸽传书。

  一句“恐有危余”便将薄奚身在曹营的心迅速拉了回来。

  按他的安排,只要渐眠不出长秋殿,那么便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他并不在乎现在雪封的君主到底是谁。这个偌大王国岌岌可危,到底会被川齐卷土重来的铁骑踏平。

  他所要的,只是宫里那人的平安。

  他只要他平安。

  一招招交锋间,薄奚速度越来越快, “让开!”

  那大汉还是笑:“郎君如此着急,是赶着幽会心上人吗?”

  那寒潭一双的眼睛里淬了冰。薄奚的优势在于速度与身法,但对上这么一个皮糙肉厚的大汉竟然一时间也觉得难缠。

  他说:“俺老汉不是奔着要你的命去的,郎君又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那剑身的鲜血汇聚到尖端,滴答落在草地上。

  薄奚盯着那大汉,一字一句, “让开。”

  那大汉忽然开口,说的云里雾里,到底是没见阳光的事,薄奚却听得懂。

  “常言道人生小满胜完全。郎君命格贵极,拥有的已然登峰造极,又何苦再去寻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薄奚扯了扯唇角,没有应他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曾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母后抱着他,浑身的鲜血要将他泡透,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他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于自身都泥菩萨过河。

  自那之后,薄奚就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所有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掌中之物。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和他不想要的,绝没有放弃这样的选项。

  哪怕薄奚还有一时可活,他也一定要拖着渐眠一起跟他下地狱。

  这大汉不会懂,或许他已经看出薄奚偏执不已的想法。在对上薄奚时,他招招除了防守再无其他,他并无心要薄奚的命。

  那大汉叹了口气,干脆将手中的斧子扔下。

  自己一座肉山站在薄奚身前。

  他一问:“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阔步上马。

  那老汉挡在他的马前,又问:“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出鞘,半点没有迟疑。

  那老汉再三:“小郎君,你悔还是不悔?!”

  “不悔。”薄奚掷地有声。深深一眼落在那大汉身上:“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多,他是第一个。”

  万历十三年。

  薄奚发现那个草包太子变了。

  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里再无虚张声势的畏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噙满荡漾春光,一边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一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薄奚觉得有意思。

  他这样娇气,怕冷又怕热,身体像破棉絮,稍微见点风就被吹的七零八落。他冷冷叫薄奚跪在地上守夜,又在睡得身体捂不热的时候拼命往薄奚怀里钻。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与他无非你死我活。

  起先,薄奚只想杀了他。

  但后来薄奚只想好好爱他。

  那大汉虽被刀剑洞穿身体,眼里流露的却是无尽的慈悲,这样与长相极为不符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只显得古怪违和。

  但薄奚并不在意。

  阻挡他抵达他的身边的任何阻碍,都会被薄奚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杀。

  那大汉虽被薄奚刺伤,身形却站的稳稳当当,他伸出手,在薄奚反应过来前抚在了他的头顶。

  瞬间

  梵明声四起。

  无尽鲜血自那大汉身上喷涌而出,将薄奚整个人浴湿。

  薄奚的脑袋里瞬间多了许多陌生的记忆,那些记忆一帧一帧,犹如长河画卷淌过,分明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我以百世轮回起誓,许下来世祈愿。”

  那少年嗲嗲靠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身上,娇娇媚媚,亲昵异常。

  而那张脸,薄奚终于看清。

  因果百世,轮回有序。

  陌生梵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薄奚终于支撑不住,他耳朵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东西。那梵音却硬要抵达他的耳际,不允许反抗。

  他跌下马,强睁着睁开眼。

  哪里还有什么山匪大汉。

  月光柔婉,流光落在薄奚身前的草地上。

  ——那是一颗舍利子

  他以手刃功德圆满的善人之血,开启了尘封的前世记忆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