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乘龙夜来>第74章 雪泥

  天兵们解开乾坤袋,将内中如墨的流雾向人间倾泻,那黑雾落地生根,以凡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四散飞流。

  天界短短几刻钟,人间转眼流走数十个昼夜。人界在这数日中,已然天翻地覆。

  起初天色隐晦,两日后不明所以的人族才看清那并非天色,而是拦在半空的黑雾正缓缓下降。

  他们看清了,但也迟了。

  黑雾落在土里,屋檐上,人的血肉躯体内。

  狂涌出的藤蔓刺破大地钻出,人族触及黑雾者,浑身流脓,可这些并不是最可怖的——他们惊悚地发觉,那些死去的人会在第二个夜里睁开混浊的眼,肌肤开绽,血肉外翻,遇上活人就张开流涎不止的嘴撕咬上去。

  混沌正在天地之间苏醒,震颤。

  但这并非苍乾身上那缕森冷古老、能令万物在梦中含笑而死的混沌之气。

  而是另外一股充斥着癫狂与怨愤的气流,它们寄生活物,杀死合理。

  草木生出邪恶的血肉,生灵的皮肉下长出密密麻麻的脓疱,无数椒籽大小的漆黑瞳仁在透明脓疱里乱转。骨骼中探出无数肉芽,长成粗壮藤蔓,三日一过,被污染者皮肉外翻,这些看一眼就令人心惊胆寒的异象登时暴露于天光之下,最为低贱的魔物与鬼族也不会生出这幅面貌。

  不少意志坚定之人,在水面上看见自己非人的倒影,活生生抠出了自己的眼珠。

  大荒十九国,无一幸免。

  ....人间一朝如炼狱!

  *

  白药单枪匹马闯进玉銮殿,震惊了一众神仙。

  苍乾张狂无比的黑雾在白药身后铺天盖地,遮盖了日月光,宣誓主权般分出一缕细丝柔柔的丝线,缠绵地勾弄着白药的尾指。他的龙身慵懒地缠绕着白药的手腕,尾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

  天塌地陷与枯叶落地,在他眼底全然无分。

  他的身份让他轻易地探知一切,又蔑视一切。

  除了白药。

  在苍乾最好的设想里,他们仍然伴游山川,直到哪年哪月厌倦尘世。

  那时他们大可一并醉倒在小舟上枕臂共看天星,舟下满压星河。

  或是随手召来一阵潇潇夜雨,摘两柄荷叶遮挡,就这样长游于江海,一槎荡去天河,隐入天宫。

  这是当年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像两只走兽一般的交媾,于他而言,起初并无吸引力。他只是要白药的归属权,思来想去,唯有人间的姻缘能将他们绑在一处。然而与白药水乳交融的快乐与新奇让他生出另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滋味。

  可惜事不随人愿,也不随神愿。

  他与白药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他才尝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甜头,白药居然就这样死了。他用一千年重新生出七情六欲,第一时间便是去查白药身亡的原因。

  苍乾找到了一些连他都色变的蛛丝马迹...

  这一世他从见白药的第一面就反复暗示的消息,如今看,白药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吧?

  苍乾摇身变作人身,众仙目光顿时都落在他身上。他站在白药身后,衣袍几乎与黑雾融为一体,像一堵永不崩塌的高墙。毫无感情的眼神望向天帝玉椅上方悬挂着的一幅留白甚广的夜月山川图上。

  那两行在姬檀寝殿里的字迹如今正题在这副图上——从今后,凭谁管领,万古斜阳。

  唯一不同的是,彼时不见落款,而这副图题词外,落着苍昼二字。

  白药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二人脸色不约而同一沉。

  *

  东王公扶桑停驾在玉銮殿前,跨步进殿,叹道:“元琼,别来无恙”

  满殿除却披着皮的妖族鬼族之外,剩下的神仙都吃惊地看着扶桑大驾光临。这些天道神身份尊贵,与天平起。这尚是昆雪在位以来,扶桑第一次踏进玉銮殿。

  白药侧过脸,盯着扶桑,忽然道:“扶桑,是你么?”

  扶桑苦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给你的那盒秘膏?”

  苍乾眉尾一扬,“自然记得,何止记得,简直刻骨铭心”

  他瞥过白药,“你说对么,白药?”

  白药抿着唇,神情木然地转过话题,“月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三人言语间无不透出熟稔,其他神仙心下惊异,猜测难不成眼前这人当真是天宫旧相识?

  扶桑并未作答,只与白药站在一处,共同望向那副夜月山川图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道:“日月有洞悉天地真相之眼,明月若还活着,那只手不就伸不出来了么。”

  白药心头发冷,“羲和也..?!这绝不可能...汤谷*是你在看守,又怎么会”

  东王公微微一笑,终于转身面向白药,白药霎时如雪水灌顶!他本以为东王公是那幕后的一只手,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被那只手拨弄的人才对。

  扶桑一双瞳仁俱被灰蒙蒙的眼翳所遮,扶桑道:“这就是我为何没有去寻你的原因,平日闲来对弈消遣,我的棋子上是九光亲手刻下的纹路,否则我连黑白子也区分不出。”

  苍乾脸色冷厉,“他这是要将天道神赶尽杀绝,西王母在何处?”

  “她那日下界去看姬满,不久后她回来拜访我。”扶桑沉默片刻,艰难道:“可我辨别的出,那不是她....我错了..我不该让她下界”

  郁峥嵘领着残余天兵,斜负长枪进殿,白药问:“那些披着仙族皮囊的妖魔鬼怪都料理干净了?”

  郁峥嵘一点头,道:“多谢帝君祭出东皇钟为我醒魂”

  他与扶桑交换了个眼神。众目睽睽下,站定在白药身后,躬身拱手道:“天枪恭候帝君归位”

  满殿皆惊!群臣难以置信看着他,太白仙君抬起他那双总是微阖如醉的眼皮。南华老仙笑眯眯一抚胡须,剩下大多数神族不明所以。

  苍乾不虞,“少自作多情,那分明是为降下天音才召出来的”

  白药一句未出口的“不必言谢”硬生生咽了下去,若无其事道:“回来就好”

  “郁峥嵘!你是昆雪陛下最得力的刀,你岂敢...!”一人怒道。

  至此,三位天道神共立一处,与昆雪相对。

  众仙唯唯,不敢高声。

  昆雪抬手制止,“御化,退下”

  是当年与尚坐天帝位置的白药有过龃龉的御化星君。

  白药意味深长道:“御化,你也不记得我了?”

  御化冷哼了一声,将脸撇过去不与白药对视。

  白药目光扫过恢宏宫殿,缓缓打量群仙各异脸色。

  最终落到昆雪脸上,他的眼神很冷,与不明所以的昆雪对视一刹,反手从背后押出那名天兵。

  昆雪却还未反应过来一般若无其事,这个俊秀的年轻天帝平静的令人感到一丝不符合常理的诡异。

  昆雪自案后踱步而出,居高临下俯视着白药。

  白药颔首:“天帝昆雪,久仰大名”

  “你一介修道之人,可知逆天而行是要遭天谴的?”昆雪问。

  “逆天?”白药道:“昆雪,你是天么?”

  昆雪眉心一皱,还未答话,白药押着那天兵已走近殿内,白药冷睨着他,道:“诸位在列,你们这位天帝放出去相阻的五千天兵,中有一千鬼族,尸身还新鲜。若你们不信,出去亲眼一观便知。鬼渊的人是怎么混进天兵队伍里来的我想我便是不说,你们大约也能猜到是何人所为”

  白药提剑挥剑遥指着昆雪面门,“你根本不是甚么天道封神的昆仑雪,你只是只不甘于身世之困、欺压剥削下界偷天换日的硕鼠,女夷!”

  白药一声断喝。

  女夷自殿外走进来。

  数月前,花神被杀的消息已经传遍天界,此时她忽然出现,不免令人侧目惊心。

  女夷向满殿神仙一欠身:“诸位仙僚,腾六与青帝已有五百年没有回过天界,下界司雪又是何人?半年前,腾六被人追杀至绣山,风雪千里,笼罩芍药仙子治下辖地,芍药仙子被寒气重伤,天下芍药一夜枯死,牡丹仙子为保她不受责罚,并未将此事通报天庭,而只将此异象报来我处。我察觉不对,下界查看,竟也招来无名杀手。幸有帝君与红菩萨庇护,才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她抬臂指向人群中的白帝,袖中滑脱出一柄矩尺。白帝神情微微一变,微垂眼眸。

  女夷悲怒道:“五百年前那场蟠桃宴上,秋神蓐收与我皆察觉四季仙友死而复生。月前,蓐收死于其父白帝之手,此事乃鬼渊青牙亲眼所见。而白帝向来听令于天帝,此事竟未曾在天界流传,那只能说明这些年中仙陨,与天帝脱不了干系。至于我为何会被土地上报,概因要追杀我的人是鬼渊师吾夜,而非天帝,花神死得离奇,天帝才遣天枪下界追索”

  “这等大事,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信口雌黄?”一须发皆白的老神仙目光锐利将女夷一扫,而后注视着白药,冷笑道:“与妖魔为伍,纵然紫微星当真为你而醒,你白药又焉能坐掌天帝之位?”

  苍乾:“老匹夫,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哈哈哈!你要一个鬼族来为你作证人”御化大笑道:“笑话!”

  白药冷嘲道:“与妖魔为伍,不能坐天帝位。那鬼帝鱼目混珠,就能坐掌天帝之位么?”

  “昆雪虢夺帝巽之位,残杀莲狸,逼得朱云犯了佛戒离开西天,而后才有控制她的机会。朱云早就将一切告与女夷,她死后将一切都以女夷之口告知我。”白药将手中天兵示于众人眼皮底下,“神鬼一体,佛魔无分。你的主子忘了将你灭口,想活命,看你愿意透露多少了。”

  “我说我说..!”

  那天兵不见一丝皮肉伤,却浑身惊颤,脖颈被黑雾锁链绑缚至身后,捆起双手。显然不久前已经被被白药“好生款待”了一番。

  昆雪脸色恐怖,天兵畏缩着往白药身后躲,他狠了狠心,支支吾吾道:“...天界将兵早就被调派往下界,天庭如今十有七八是鬼渊的人...那时我在鬼渊值勤,忽然接到军令,要前往人界万重屏风凌云巅,赶尽杀绝,不留活口。众位该知晓,军令只能是天帝亲手所发出,回去后其他兄弟们又被调遣至东海蓬莱,至于我...”

  天兵声音发抖,“那时恰好有一鬼渊之人向往外界风物,他与我换了差,可那些人后来无一人活着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酒案不慎被谁推翻,酒壶不慎被谁撞倒,众仙低声私语,惊疑不定地在白药与昆雪之间转换目光。

  白药霍然出剑,直指昆雪:“只因林壑清见过江云来一面,你就将他与林蠃换魂,让他忍受这等苦楚。你以为你换魂手段天衣无缝么。装神弄鬼,翻覆神鬼,残杀神族与人族,我该叫你昆雪,还是...师昼?”

  白药字字掷地有声,满天神仙震恐。

  “甚么..”

  “这..这绝不可能!”

  昆雪眼角维持的温和缓缓消失,神情阴冷道:“你有那条魔龙相助,闯一回天门有何难?若非是他相助,莫不是你以为你当真有进退自如的本事,白药,我若再请一回西天如来,这一次你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现在你转身离开,我就放你一马。”

  “你还能请的动如来..”白药像是听见甚么笑话,“昆雪,你逼杀莲狸,致使朱云这朵佛前聆经千年的红莲道行尽消,你可知道如来亦有私心,你以为你还能请动如来辖制我?”

  这时山川夜月图忽然放亮,其中那站定在山巅望月的人像莹莹生光,栩栩如生,袖袍随风款摆姿态,逼真到几欲脱纸而出。

  仿佛是一道首肯的命令。

  昆雪一顿,方才还阴沉的脸色瞬间转晴,仿佛又有底气了似的:“...甚么皮啊肉啊,你污蔑我也就罢了,依照你所言,难道只有天生的神族,佛前的莲花,才配站在云上俯瞰?那生来在尘泥里的,活该一生委顿尘泥中?”

  寒声道:“所以你就想让你鬼族之外的所有人在泥里滚一遭?你要的分明是翻覆三界权柄,别再扯着众生平等的遮羞布为你掩饰。”

  昆雪一反常态气定神闲:“胡言乱语,朕的天枪将军与天影大军何在?”

  眨眼间无数神兵从虚空中出现,为首者银铠赤枪,与郁峥嵘略有几分相似,“在”

  昆雪指着白药一行人,微微挑起嘴角,下令道:“这群叛党污蔑神族,杀了他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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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看见把卷标写错写成章标了,那它本来是个大卷标(跪求原谅,所有被我摆了一道的朋友,到这里还完结不了哈

  汤谷:太阳在汤谷里生根的扶桑木上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