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乘龙夜来>第34章 俯首

  白药停步,看前来买书人眉飞色舞之态。

  众人排着长队,不时,满案书册被争抢一空,馆主收钱的功夫都挤不出,张臂大喊道:“凌大才子最后一册蛮荒记今日仅来了二百册,一册一金粒,多了没有,劳烦买不着的回去借来手抄,老规矩,不能在我门前动武!”

  人群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附和。

  金粒被不同的手扔进案旁瓷瓯里,得了书的便眉开眼笑回去,没买成的只好败兴而归,白药心神微动,伸臂拦下一人,“这位公子,我听人说君子国中有位大名鼎鼎的才子林壑淸,方才见你们争相买书,想来民间也应有他诗文,你可知道?”

  “皇宫里倒是有一个,不过那些当官的,大多酒囊饭袋之徒...”

  书生不屑道:“至于民间,无人不知凌蠃,林壑淸又是什么东西?”

  白药眼神扫过竹里馆,问:“凌蠃又是何人?”

  “你是哪里来的人,竟然不知凌蠃?”书生难以置信上下打量白药,见他面目苍白,眼角破相,鼻梁上一片麻子,唇色也发青,一副病秧子命不久矣的模样,答:“凡有人声,皆有凌蠃诗文。”

  “可惜呐..凌蠃去岁病逝云州,身后只留下四卷书册”他扬起手上的《蛮荒记》,滔滔不绝道:“这蛮荒记说的是一桩早已匿迹的野史,乃是遮天记后传,话说三千年前,天宫有位帝君,被臣子暗害以至于死无全尸魂飞魄散。幸好有忠介之士孤身破重围...哎你这人怎么还动手,还我书!”

  苍乾悄无声息上前夺书,他阅书极快,一目十行。到尾页时“啪”地一声合起,抬眼道:“遮天记又说得甚么?”

  书生瞠目结舌,强撑着胆气呵斥:“你..你,你是何人!”

  苍乾满面阴沉,大掌霎时扣上书生颅顶,书生记忆景象飞空而起,凡人不能见,白药却看得真切。忽地书生恐惧地大叫一声,苍乾望之,如看木石般冷眼,他轻易不动本性,白药不知书生所言为何让苍乾勃然作色,但肉眼可见他掌心气力愈重。

  “住手!你要杀他不成?”冰凉雪白的手搭上苍乾手腕,实际那并非是搭,而是扣紧。人世诸般束缚加身,于苍乾而言不过止痒,他本该在乍烧起的心头火中,把这人族书生脑袋里知道的所有都挖个干净。

  可偏白药这样轻轻一挡,苍乾高涨的怒火与力气一同熄了。书生惊惧地看着苍乾,书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跑远。白药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侧目而视:“不见你这样气过,这书有古怪?”

  苍乾两指夹着书册,在白药眼前一晃:“你自个看一遍就知道”

  白药眉间浮着郁结,道:“无心与你玩笑,林壑淸一事毫无线索,他连山楹都不记得,凌云巅...”

  “兴许你看过这本书,就明白他为何销声匿迹了呢?”

  苍乾语含深意道。

  白药狐疑接过,就近寻了间茶肆,早间无人,店方开门,八仙方桌底下四条长凳。白药寻了东南角落一处,叫上一壶上好的敬亭绿雪。

  苍乾与白药面对面而坐。

  白药尽量无视苍乾噙着古怪笑意的视线,甫一翻书,撞进眼底恰好是“紫宫”两字,心头不由得猛跳。

  “你做什么!”白药拍掉苍乾陡然探向自己的手,神情警惕而尖锐。

  “白药,你怎么突然怕起我”苍乾凑近了些,低声道:“你昨夜之前才不会这般反应”

  “谁怕了你,不要胡言乱语”白药脸色木然,只垂首翻阅,再不肯置一言。好在这本《蛮荒记》并不复杂,两刻钟便读尽,他放下书,盯着桌角愣神,仿佛那处开出了一朵引人全副心神的牡丹,“我从未读过这书,可这桩蛮荒记为何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苍乾趁他出神的片刻,硬生生闪身挤进桌沿与白药之间,白药惊地后仰,险些跌下去,苍乾半俯身当空一捞,目光紧紧摄着眼前这张描改后并不算漂亮的面容。

  白药侧脸上忽而浸上了红,白玉中晕着红髓也似,他难以忍受似地偏过头,冷冷道:“你若不入世,整日幕天席地我自然也不会说你什么。你现在随我走进人族居处,就需得遵守人的规矩。拉拉扯扯不成体统,你可明白?”

  苍乾眼睛沉沉如冬夜,里头阗着此时白药尚看不透的东西。他脸上最后一丁点玩笑神色散了,白药骤然觉得危险。

  苍乾与他四目相对,极轻,又极缓慢地问:“这么说,现在我在你眼里算个与你一样的人了,是不是?”

  “与你一样”这几个字被他咬碎,颇为含糊,白药扶着苍乾肩头,张了张嘴,却见周围景色兀地一变。

  刹那间高山大泽,一脉山巅上耸立着宫殿。

  仰不见天顶,俯不见尘世。

  “你想得太多,”白药推开他,转身俯瞰云海茫茫,鹤唳声直穿数百里,他一扫四方,疑惑问:“这里已经不是君子国境内,你…”

  白药没等来回答,肩头被一股不容挣开的力道扳了回去,他被苍乾拢着后颈,与他鼻尖相贴。

  苍乾神情却并不算高兴,他一旦主动脱掉那层遮掩神态,就立地成了魔,他道:“待我发情期将至,我就带你回来,你要与我在这里头住够一载才能脱身。”

  白药发了个冷颤,眼睛深处微微颤抖,像两潭月下秋水。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苍乾着迷地盯着他的眼珠,亲了亲白药的唇,“但我今日带你来,并不是为了那些,你将我看做与你一样的人,我很高兴。”

  云头碎琼乱玉纷纷而下,温柔地覆盖着森寒漆黑的脚下大地。苍乾背后逶迤上千里连绵高山,尖刀般陪衬着巍峨无比的宫殿。

  白药心头突然又生出了无比的熟悉之感。

  刹那间万籁生山,当真是...鹤梦又重续。

  白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捉住苍乾的手臂,迫使他看着自己,“若不到该我履约那日,你不能强求我做什么。不论...做什么。”

  他神情凝定,就好像他从未怕过这桩交易。苍乾看着他,似觉得非常有意思,便笑了笑,声音几乎带上了怜悯:“是,我一定谨遵道长法旨。”

  他分明处于下风,可苍乾还是用这双沉淀着千百年光阴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并说“是”。

  白药双唇紧抿,四处打量,借此强压下心头异样———

  就犹如凶兽手持利刃,亲手奉上自己的弱点,朝一朵蔷薇下跪。

  一切都不合常理。

  他早就察觉苍乾近日躁动,眼神里燃着难以言述的火,缠着不明显的欲望,慢慢的将之烧至自己身上。

  白药永远面不改色,不论多么穷途末路。

  以至于让人忘记他也只是个人,没有人知道白药得知凌云道人尸身不见那一刻,他在刹那间崩溃了一回。

  ....他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于是再也不敢松懈哪怕半分。这种极度的紧张在确认苍乾并非他掌心小宠,而是一个修出七情六欲的男人时升到了顶点。

  人有一颗血肉之心,丛生诡谲。

  他怕不明、晦暗、似是而非。

  只因凌云巅一朝覆灭,皆因为此。

  白药敛目,冷静道:“苍乾,一言九鼎,现下无论做什么我都不愿。你说会助我一臂之力,可我不找到山楹口中那个林壑清,凌云巅惨案就无人能为我指点迷津。”

  “我方才让你看书,你倒是抬起头来看看”苍乾道。

  白药抬头,宫殿上悬巨匾“紫宫”。

  “紫宫”白药睁大了眼。

  他的恐惧悲喜刹那而生,又被惊愕占据。

  黑雾如舌,舔舐着白药眼珠。那动作太轻微,像一阵风拂过眼睑,雾气吸食白药种种情绪,顷刻间填满了苍乾肚腹。

  苍乾将他的战战兢兢看在眼里,不着痕迹放手,道:“你不觉得奇怪?山楹口口声声说林壑清才是君子国众口相传的才子,而这书生却说从未听闻。”

  “自然”提及正事,他神色正了正,冷冷道:“何止怪异,简直处处不对。《蛮荒记》至少有三处词句与山楹怀抱中的《壑清集》一字不差,若有抄袭冠名之嫌,两个都是去岁身亡。分不出个先后,更奇的是眼前这个林壑清又是谁?苍乾,你为何这样肯定山楹不会错认?他神思不清,若有万一,我们在此地岂不是白费时辰。”

  苍乾与白药并肩而立,紫宫高险,不似人间。他转眼看白药,白药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苍乾的眼神出奇柔和,简直是只在蔷薇丛下懒洋洋细细轻嗅的黑虎,他叹息道:“你不明白,如有一人与你神魂相交,喜怒同流。不论转世轮回多少次,你只要遇上他,听他说一句话,看清他的眼神,你就明白芸芸众生再也不值一提的滋味。”

  “白药,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苍乾眸光深如海,“在你说剑折身死无妨,你要与三界清算那瞬间。”

  白药凉丝丝一笑:“奈何我当真不记得龙君”

  苍乾不在乎一摆手,“那都没关系,只是你有没有想过那只魔为何这样执着一个人族?”

  白药兀地愣住。

  苍乾道:“因为他爱上那个人族了,所以他能分辨出来”

  白药恍然不觉道:“所以山楹一定会将林壑清的遗物看得比性命还重。因为他记得林壑清曾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所以....”

  似是而非的真相似乎已经在口边,白药不知为何想起蛮荒记中,有一句山人此去逢佳遇,楹满芳尘寄春君。

  他立时抬眼,道:“凌蠃才是那个欺世盗名的后来者!”

  “可惜他死了”苍乾慢悠悠道:“死人不败。否则我倒想问问,这些编排我寝宫的传奇志异,他是从何处偷来的。”

  白药半晌没说话,又将蛮荒记袖袋内抽出来,目光久久凝视着凌蠃姓名,忽而冷笑道:“谁说他死了。”

  苍乾奇道:“怎么?”

  “螟蛉之子,蜾蠃负之。”白药御剑而起,声音从风中传出来:“相国府邸不是还有个假林壑清么?走!”

  白药腰间一紧,剑也无声入鞘,苍乾揽他入怀,挑了半边眉,“你躲得快固然说明你内力恢复的不错,但你敢在这茫茫九天上自己找回去的路,是不是自不量力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人族?”

  白药鬓发被风吹起,他紧抿着唇不说话,苍乾最爱他被自己堵的说不出话只能木然着脸双唇紧闭的模样。

  他低头狠狠在白药眉心亲了一口,大笑道:“抱紧了!”

  白药头昏目眩,再睁眼时,依旧是人间茶楼,八仙桌旁,抵着苍乾伸来一只手的姿态。

  原来这就是....神游太虚的滋味。

  “走了”苍乾拇指揉过白药唇珠,白药掩唇急退,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语气不大好:“你答应过我,就再莫动手动脚”

  苍乾从鼻孔中冷哼了一声,白药目光极快略过苍乾棱角近乎锋利的薄唇,忽而转过头去疾言厉色道:“棒槌一样杵在人前,还不走?”

  “是,我听清了”

  苍乾见他反应,心情又转晴,跟着白药晃晃悠悠往德邻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