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汽车穿过无垠的虚空，晨光开始从东方出现，底下漠漠黄土漫无边际，垃圾成堆，“尸体”满地，偶然还能见到早已死去多时的早已看不清原貌的元体，被一种不知名的白鸟围着啃食。
唐弼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龙云圻熟练地操纵着起落杆往下俯冲而去。几个小时前龙云圻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出了门外，通过一种他无法形容的方式瞬间就到了城外，而那个墙根下，停留着一辆这些天来他多次看到过的飞车。
龙云圻看他进了车里，然后二人一起离开了他苏醒后一直待的麒麟五号城。
直到降落在地面上，唐弼在阳光下举目望去，广阔的沙漠中是高大的石柱与摊开的石板，挨挨挤挤的各色元体栖息在此，像是久远的唐弼在公元纪年时看过的山海经中描绘的那样，万物有灵，休养生息。
他们都是从人类武器中逃脱出来的元体，大部分并没有任何高等智慧。
龙云圻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石门洞口消失了。
唐弼停顿了会儿，最终还是跟着他进去了。
黑暗的甬道内安静至极，唐弼只能凭直觉往前机械地踏着步，跟着在他身前好像没有一点要等他的意思的龙云圻。直到远方出现隐隐约约的灯火，越来越近，在他刚要看清灯火之中到底有什么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迅速欺身而上，一枚尖细的锥状物抵在了他的脖颈之间。
他浑身的肌肉迅速紧绷起来，脑中本能地计算着该如何脱身，蓄着力的双臂趁机挥出，那人却突然又松开了他，以一个奇异的姿势避开了他的攻击，迅速与他拉开了一段的距离：
“你是唐弼？”
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冷艳，和极度的不可思议。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久远到唐弼都已经开始忘记了，但身体留下的记忆似乎永远不会消失，他迅速端正了身形，在灯下凝神一看，对面的人脸若凝脂，杏目冷然，右眼下有一颗极小的痣，一张皮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056？！
“别来无恙。”
唐弼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打量着对方，056一身破旧的黑衣，腰间还别了一条枪，手里的锥子闪着雪亮的光，落魄，但极度利落。
对面的人打量完了他，眼神由最初的怀疑开始变得厌恶起来，语气十分不善：
“你来这里干什么？”
唐弼脸色沉静，他什么也没说。
对面的人面色鄙夷，“你走吧。我今天不杀你，下一次再见你，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当然，你不走也可以，反抗军里任何一个人知道你要是还没死，绝对更不会放过你。”
唐弼当然知道所有拉兰德人对于自己的恨意，他冷静道：
“是他带我来的。”
明显是在说正头也不回往前继续走的龙云圻。
对面的人瞟了一眼他，才转头对着那人说了一段唐弼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又是那种悠远又古老的语言。
一身黑衣的龙云圻才终于回过了头，对着唐弼道：“我带你来，是有人要见你。”
这是他到现在为止跟他说的第四句话。
唐弼紧紧盯着龙云圻的眼，二人的目光在这片昏暗的空间内来回流连，直到056冷淡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气氛：
“是不是常祁的意思？”
他听起来有些不满。
常祁？
唐弼赶紧问道：“常祁在这里？”
056勾嘴一笑，眼里似乎燃起了热烈的东西，“当然。”
跟刚刚的他判若两人。
然后唐弼才知道，原来在人类不遗余力地屠杀之中，反抗军被消灭大半，其中除了大部分有智慧的元体以外，还有少部分人类，反抗军中也有许多分支，分属不同的立场，数量也很难估计，广泛分布在各种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和地下，与人类的几十个城邦时时刻刻展开着游击战。
他们没有优良的战斗装备，也不能大规模地进行集结，每一次反抗都相当于自杀，但是他们都在捍卫着原住民对于拉兰德的所有权。
昨夜对麒麟五号城邦发动袭击的最高指挥官，就在昨晚凌晨，在城邦自卫反击系统的毁灭性的攻击中受了重伤，失去了生命。
但放弃反抗，不可能。
反抗军中大部分都是在很久之前就拥有智慧的元体，他们有些早期为了能够潜伏在人类之中，接受了Evolutionssor改造，与人类有了相同的形态，但之后的二十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驱智技术，潜伏工作就越来越难以继续下去了。
人类对所有留在城中的元体改造人进行了地毯式的驱智，以便达到让其只提供劳动价值的目的。
最后大部分元体还是被迫离开了各色城邦。
唐弼跟随着他们二人继续往前，窄仄的地下城昏暗凌乱，时不时走过一个人类形态的元体，用敬意的目光盯着他们靠近又远去……
没人认识他，或者说没有会相信他是他。
走到一处稍微开阔一些的大堂内，唐弼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昏黄的灯下。即便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很容易地能认出来这是常祁的背影。
“老常。”他笑着叫了他一声。
常祁缓缓转过身来，面色沉静，却忍不住泛出惊喜。
他比之以前，看起来年纪更大了些，甚至隐隐面相比唐弼都看起来更成熟，还是一身腱子肉，身材高大，一身破烂的蓝色迷彩服，倒是有种落魄英雄的意味。
这个隔了近三百年的再次相遇，让唐弼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一问，他才知道常祁在他失踪后凭记忆自己将056恢复的数据再度计算了出来，之后推动了先遣计划的再度实施。
而之后他找了自己很久，却仍旧一无所获，便只能进入了休眠。直到六年前，056终于在一个被废弃的休眠基地里找到了他，差点没把刚刚从苏醒的他给直接扎成了个刺猬。
在确认056的身份后，他做出了个很大胆的决定：
他决定加入反抗军。
他的休眠仓在人类繁忙的侵略之中被逐渐遗忘，许许多多的休眠基地也因无人看管而失效，永葆青春的匣子变成了一个个棺椁，总共死了不下几十万人。常祁说他当然不恨，甚至根本不介意，但是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平衡，一个让人类和拉兰德人能够和平共处的平衡点。
就像他跟056一样。
他说话时，一直跟056相互对视着。
虽然他们双眼之中没有任何唐弼想象中的omega与alpha之间的浓情蜜意，但他也知道，二人之间并肩作战五六年的默契，那便是最好的情感凝结。
唐弼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劝服这个多年的老友，此时的常祁至少比他大了快五六岁，曾经冲动稚嫩的他早已经目光沉静，虽然仍旧对唐弼热络不减，但他已然是拉兰德反抗军的主力人员。
至少从他对人类军事力量的了解，对人类军事战略的熟悉程度上来说，他当得起这个主力。
而唐弼，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任何以军令要求对方和约束自己的理由。
真正的唐弼早已经死了，成了被祭奠的先驱与英雄，他现在是Tang。
从地下出来，荒野之中阳光晴朗。
恒星从几十万千米的高空之上投下来清亮的光线，比起地球上的太阳明显没有那么明黄，在高大的石柱前斜斜照过，也不知走了多久，龙云圻才又跟他说话了：
“其实你才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人类。”
“什么？”唐弼惊异道。
龙云圻没有看他，继续往前走，“但我们没办法用同样的方式让人类苏醒。只有他们可以。”
唐弼很快明白，他说的“他们”应当是人类军队。
“是你把我带来的？”他沉声问道，“就跟昨晚一样的方法吗？”
龙云圻没有回答。
众多思绪从他的脑海中生出又缓慢流动着，直到远远地看到一个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的围城，还未走近，便只见城外人影攒动，成队的人和一些无法保持人形的元体正在从城墙上裂开的口子里涌出。
原来是游民管理局正在驱赶城中被搜查出的新一批元体。
或许是因为人类聚居的城邦之中生活条件相比蛮荒是完全的云泥之别，也或许这里就是那些元体的故乡，许多元体宁愿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搜查也要在城中苟且偷生，还有些则是被淘汰下来的服务型元体，即被驱智后单纯以自身劳动价值换取基本生活条件的元体，在丧失了劳动价值后，很可能会被无情地抛弃——因为被驱智后的元体基本没有任何思考反抗的能力。
即便这类元体原本在智商上其实只约等于人类不到十岁的智商。
高大的裂口处，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人类，坐在悬浮的交通工具上，手捏着最原始的配枪，腰间还挂着一把黑色的长刀。他们冰冷地看着底下围拢得挨挨挤挤的人群，一旦哪里有元体妄图趁乱返回去，造出控制不住的骚动，就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斩杀殆尽。
毕竟他们只是城邦之中的非法游民，还都是非我族类的元体。
就跟杀懵懂的猪羊一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唐弼面色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但他相信在他未曾苏醒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这样的事情一定在拉兰德256b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
他做不了什么。
突然，裂缝中央出现了一个美妙的倩影，她穿着一身素净整洁的长袍，像极了遥远的地球上东方古韵般优雅的某种衣裙，面带着微笑，非常温和又轻盈地说：
“游民管理局温馨提示，本月麒麟二号城邦已完成所有元体清查工作，请您自行离开，不要在城门口集结。
“若经驱赶仍旧不离开，游民管理局将会采取一切手段阻止您继续入内，谢谢配合。
“另外，向所有城外元体例行广播一条通知：若有主动愿意进行驱智手术的元体，可在下月月二十号之前向驻外游民管理局提出申请，若您还未进行EVOLVE技术改造，我们将在体检合格后择日为您展开形态改造，并进行驱智手术。讲检测合格后，您将获得麒麟二号城邦的永居权，游民管理局将会为您亲自颁发居住证……”
唐弼听着实时翻译器中的女声，沉默着无语凝噎。
被驱赶出城的大部分元体显然并没有对这个柔柔的声音有什么在意，还是在不断想往回走，在城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当然谁也不愿意主动离开，他们依旧往城墙的裂缝处蠕动，人挤人人踩人，哄闹声与惨叫声汇聚一片，许多恢复本貌的元体仗着体型优势想踩着人的身体往前走，不断朝着门口越走越近，就像被遗弃的狗那样执著地想要回去——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发出像孩童一般稚嫩的哀求。
几个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怒目圆睁，吼了几句之后显然没见到任何效果，便冷笑着以极快地速度飞向人群最高处，“刷拉”一声从腰间拔出了雪亮的刀，随手快速挥了几下，刚刚爬上来的人便如同西瓜一样断成两块，扑簌簌沿着人堆滚下去了。
内脏与鲜血溅了一地，人群发出惊惧的尖叫声和哭号声，对死亡本能地恐惧让他们又不断往后涌去，管理局工作人员身旁的空白开始慢慢扩大，随着他们的移动而不断调整着围拢而成的形状，像极了蚁群之中发了水患。
最终墙上的裂缝才逐渐消失，最后一个人类消失在了裂缝之外，元体们却还在门外逡巡着，聚拢着。
那里面是他们……的家啊。
唐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画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缓慢又冷静的脚步声从背后逐渐靠近：
“唐弼，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消失。”
是“他们”。
唐弼转头看着他，看着那张极度工整又好看的脸，他纯黑色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随着风四舞，漆黑的眼瞳盯着远方，也不知道到底在看哪里，然后他又说：
“元体的寿命长短不一，但进化出高等智慧的，寿命一般都非常长，就比如刚刚说要回家的元体，他本可以活几千年。”
“你们的那个年。”
唐弼忽的就想起来，难怪他刚刚见到常祁和056时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是因为056的样貌与几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他当时只当是056也冬眠了很久，但思及很早的以前，056对常祁一直是一种成年人冷笑着看婴儿到处乱爬的蔑视态度。
难怪。
“那你呢？”唐弼问。
“唐弼，”龙云圻毫不避讳地冷声道，“在你们刚刚会使用火的时候，我就开始出现意识了。”
“你们真的很脆弱。”
这句话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唐弼发现龙云圻似乎越来越像人了。不仅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越来越像人，甚至还会向他发出反问。
“恩，你说。”他也很好奇。
“让你休眠的冷冻病毒，留有几万年都不会改变的同位素标记。”
“它也在我身上。”
唐弼心中一动，很快笑着说，“龙云圻，你现在比人还像人。”
“我们不往前走了吧。”
“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