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巨大的白色壳状物仍旧浮立在空中，在夜半球熠熠的星辰中显得神秘莫测。
它身旁漂浮着的军工厂相比就小得很多，连接处最具有识别性的就是伸出的长长的停机坪，在空间罩下硬生生突出了一大块。它负担着从地面到各个空间站的人流运输，自从它诞生以来，数千万人口曾经从这里聚来又散去。
身前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唐弼兀立在赋闲的停机坪边缘，远处就是太空电梯登入口，稀稀拉拉的人流走过，路过的人纷纷对身穿蓝白太空军军服的唐弼给予着独特的眼神，顺带对他身旁的黑衣年轻人，也带了点好奇。
遣散了众人，撇开之前的一系列猜测，唐弼最终还是对龙云圻的伤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那大概率是龙云圻为了抓捕056所留下的。
于是他决定送他返回地面，至少要确认他登上太空电梯为止。
“我没事。”龙云圻瞧着比刚刚稍微偏移了些位置的那颗星，夜色下眸子如曜石般漆黑，再一次表明手臂上的伤口并无大碍。
他盯住无边的虚空，面色淡然，“我要回地面。”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永久性抑制装置，也或许是仍旧还未来得及洗去标记，唐弼能闻见那人伤口处散发的血腥味，以及浓郁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所以才得以在刚刚敏锐地察觉到龙云圻的伤势。
“是056吗？”
言下之意，是在擒056的时候受的伤吗。
“是。”
很肯定的回答。
唐弼偏头去看他，只能瞧着他一如既往的沉静和冷然，龙云圻靠近他这边的袖子有些破损，细看之下，大片都被染得颜色更深，散发着已经开始黯淡的薄荷香气，隐隐的血腥味固化在了焦硬的布料上。
放下之前的猜忌，这个人冷静理智、极其聪慧、似乎能参透人性的各种弱点，甚至武力值也不可能低。唐弼沉沉的想着，凝视着那人极度利落的侧脸，如果这个人是下属或战友，那他不知道该有多么荣幸，或者说汗颜，只可惜……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他脱口而出。
“嗯？”龙云圻疑惑地轻哼了声，终于转头看了他，“回去。把那些书翻完。”
唐弼感觉自己真的完全看不懂这个人。
思绪还未停留一秒，却只见龙云圻迅速拧了眉头，扯住他的手臂往后猛地一拉，力气大得将他险些撂倒，什么东西迅速擦身而过，一声低呼划过:
“小心。”
“呯！呯！呯！”
又是枪袭。
军人的本能告诉唐弼子弹的方向来自太空电梯登入口，他立刻向后翻滚避开，随后爬起来迅速往射出子弹的地方奔去。
“呯呯呯！”几声枪响接连传来，唐弼左躲右避，均险险擦开。
骤然的枪响惊呆了正在安检口的几位旅客，他们捂着耳朵连声尖叫，蹲在原地挤着都不敢动，一时空气中弥漫着惊慌与仓皇。唐弼眯眼扫视了下登梯口，十来个人背对着他就要踏入刚刚开启舱门的回地航空舰，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刚才的枪响，所有的袭击只是一个幻觉。
他冷凝着脸，轻声念出一串编码，随身传译装置识别后，依据他的权限，自动拉响了整个机场的警报。
诡异的红光瞬间映满了白色的建筑，像是永恒地停留在了死亡前的那一秒。
不能让那些人就这么走了。
在星舰联合，所有的事务都遵循着军事化管理方式，太空军是拥有特权的阶层，也是承受着最多危险的群体，自动识别特殊的强制指令是所有星舰联合军民众所周知的常识。
于是所有人都自动停下不动，只能等待并配合星舰联合长官的行动。
这是天上星舰居民与地下遗民宛若鸿沟的差距。
唐弼迅速穿过静止的人群，在长长的甬道内疾奔。
刚刚即将要登上航空舰的那十几个人却正吵嚷着要登机，看举止行态，应该是地面遗民无疑。航空舰的舱门早就在收到指令后迅速下落关闭，望着近在咫尺却又望尘莫及的舱口，他们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归去急切的几人早就开始吵嚷起来。
几位工作人员正在忙不迭地维护秩序，言语十分不客气，毕竟按星舰联合通行法，不服管教的地面遗民是可以无条件处死的。
这几个人也不知道是不知道通行法，还是真的就是袭击者，举止十分大胆，纷纷只说要赶紧回到地面，只想赶紧逃离星舰联合的控制范围。
正纠缠着，一个低沉的声音直接让他们沉静下来：“上来之前，应当都宣读过星舰联合通行法吧？”
来人一脸厉色，沉静如水，紧皱的眉头如剑般锋利，散发着阵阵冷锋，蓝白色的军服昭示着他的身份，肩上的二中条加校官星徽在灯下闪着金光。他身材修长，身形挺拔，颇具男性魅力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具体年龄，缓缓走到寂静下来的人群跟前：
“希望你们配合。”
几个瘦长身材的年轻人面面相觑，星舰联合旅游如今成了地面居民向往的高级享乐项目之一，甚至部分有钱人可以通过某些方式获得星舰联合的暂住权。但是非军非高知人士要轻易获得星舰联合永久居住权实在太难，加之资格审查也极为严格，对第二性别的要求也卡得特别严格，故也就只能前来体验体验。
他们一行人这次来也是为了坚定要去地面参加遗民军的决心，奋斗几十年，还是有些微的机会能调到空军的。
虽然第二性别属性的这道鸿沟已经是天堑了。
但只要到了星舰联合，百年之后，即便太阳系覆灭，星舰联合也是可以独自航行，承担延续人类文明火种的任务的。
这可是生死与传承的大事。
此时他们才觉得有些胆颤，面前的人一脸冷肃，肩章上的职级也是他们完全不敢招惹的对象，他们比谁都了解，只要这个人的一句话，坐实了袭击之名，最轻处罚都是太空监狱的终身监禁，更不用说其他的月球基地建设或者直接被处死的刑罚了。
那时，更不用说什么参加遗民军这种事情了。
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袭击的具体内容都无从了解。
他们刚刚只是在热络地分享着这几日在星舰联合的趣闻而已，根本什么也没听见。
迟来的太空警察徐徐赶到，为首的人给唐弼敬了个礼之后，才威严地扫视了这十几个人，“既然没有人主动供认，那就要耽搁所有人一会时间了。”
一时间身后的其余警员直接把在场所有的人都给拷上了。
“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去调取当时的巡天录像，看是否有可疑的地方。”对于太空军兵工厂著名的唐工，太空警察当然是有所耳闻的，态度不自觉带着尊敬，连连伸手示意让唐弼先走。
也不推让，唐弼直接大踏步去了监控室，几番严密仔细地把整个登机口出的监控录像看了个遍，又查看了附近其他区域的录像，却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似乎那个人袭击之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冷森森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就像那天在黑暗中，有人近在咫尺地拿枪对着自己，但自己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一样，所有的秘密都被暗处的敌人一览无余，那种感觉十分难受。
也就是那天，龙云圻与自己……
等等？！
唐弼才恍然想起来刚刚推开他躲过最初一击的龙云圻，迅速交代了一些后续调查工作，他走出安检口，远远地看到有几个人围在刚刚他们伫立的地方，交头接耳地在讨论些什么。
他走过去，走到最后甚至有些他自己也无法忽视的焦急，那几人见到他来，自动给他让开一道豁口。
唐弼走近，只见到白色地面上的鲜红血迹。
血痕已经快要干涸，泛着诡异脆弱的红光，涂得地面一片猩红，只对他散着冲天的薄荷腥气。
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冲上大脑，人类的情绪千万种，他想此刻占据他全身的，应该是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
龙云圻怎么了？
他拉住一位青年军官，沉声问道：“他怎么了，现在去哪里了？”
那人见他面色带有急切，指着远处的虚空恭谨道，“刚刚被军工厂巡逻的救护航舰带走了，应该是遇袭中枪了。”
“您看这个血……”
没有听完，唐弼便转身便往军工厂基地赶，这几日连轴转的疲累搅弄着神经，平时一贯冷静的心性倒也有些绷持不住，脑中嗡嗡作响。
恍惚压制住禁不住往下沉的情绪，他熟练地操纵起航空器，往黑沉沉的夜空中飞去。
这是那人第几次救他了？
他有点记不清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明明他所在的那个不明组织，应当是想极力阻止先遣计划的实施的。
作为计划核心技术人员，其实杀了自己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
毕竟再培养起来一个自己，或者说再塑造起来一个自己的大脑，又得至少十年。
十年，人类等不起。
近地轨道的黑夜格外宁静，星舰联合之上沉浸在一片无法飘出任何一点声音的绝对沉静之中，缓缓随着其下干涸的地球旋转着。
踏进室内时，唐弼见到的就是脸色苍白、循声淡淡地看向他的龙云圻。
他精瘦的上身被脱了个精光，像是从未晒过太阳的白色皮肤之上，薄肌流畅曲线优美，泛着不似常人有的冷白的光，唐弼才惊醒自己竟然此前从没看见过。
就算……那种时候。
那张冷淡又极度对称的脸面对着他，把无情无欲无痛无爱八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似乎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身前的医护人员正在给他包扎，只留下左肩处厚厚的白色纱布和触目的鲜红。
唐弼面色一怔，心中却又舒缓下了一口气，面上有未消散的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龙云圻微抬眉头，薄唇有些苍白，看着他缓缓走近。
“哎？唐工？”认真包扎完毕的医生抬头瞧见了唐弼，颇感疑惑，嘴中话语一顿，又抬下巴指指龙云圻，“这位同志是……？”
气氛有些莫名微妙。
“他是我朋友，”唐弼感觉到龙云圻闻言转头看他，轻轻笑道：“他替我挡住了袭击。本来该在这里的人是我。”
那医生也不再问，笑嚷着那这就得要他负责了啊，这个账可总算是有着落了。他打趣道，你这个朋友是地面遗民吧，怎么身上连一张底下通行的货币都搜刮不出来？唐工你还是赶快用识别码去缴费吧。
当星舰联合又一次悬停在地球的晨昏线上时，迎着清晨的第一丝日光，一艘航空舰从无垠的黑空中脱出，步入了白昼的领地。
斜射的阳光映得机身上两个硕大的红色“八一”闪闪发亮，白色的机壳更像是镀上了一层熠熠的银色，航空舰飞入军工基地，才开始缓缓降落。
久候在此的常祁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机舰，还没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跑上前来，敲着驾驶舱的舷窗，嘴型显示三个大字：“没事吧？”
唐弼边拉开安全带边对他沉静地点了头，不出意外地看到常祁颧骨上一片青黑，心下了然，随后向后指，示意后舱还有人。
昨晚发生的事情常祁早就摸排的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后舱坐的是谁。虽然这人又救了唐弼一次，但这仍旧不能打消他对龙云圻的敌意，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那个看着比他还小，总是一脸冷色的年轻人，身上有着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忌惮的气息。
他本能地，讨厌这种让人第一眼就觉得永远无法参透的人。
唐弼出来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事，也不问常祁脸上的青紫，眉头倒也一直没有舒展，他轻声说，“停机坪的事还要继续追查，他们的追杀还在继续。一定和先遣计划有关。”
常祁沉重地点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打开了舱门，右臂和左肩都有伤的龙云圻行动并不是十分方便，缓慢踏出在这里的第三次落地脚印，他冷冷地扫视了常祁一眼，意味深长。
“056要怎么处置？”被龙云圻一记冷眼挑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常祁此时只想赶快从056身上得到更多的线索，尽快把数据恢复了，至于之后嘛……
反正他昨晚也“问”得挺好的。
“什么都问不出来，如今看来，他的同伙也在附近伺机而动，”他乜斜了眼，意有所指地正色道，“老唐，你很危险。”
唐弼当然知道。
龙云圻的疑点实在太大，唐弼比谁都清楚，尚不说之前数据失窃时他俩在地面所发生的事，就说能如此轻松把整个星舰联合都查不到一丝踪迹的056送到他们眼前，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人起疑。
更何况旁人还不知道龙云圻早已对他进行了标记。
虽然他也救过自己很多次……
“我知道，”唐弼面色倒是平静如水，他知道常祁和056之间肯定是水火难容，能问出什么来才是不正常的， “如今恢复数据是第一要义，你也不要逼急了他。如果数据拿不回来，可控核聚变迟迟达不到十分之一个点，先遣计划推迟，我们……”
“哎……好好好，”常祁抬手让他打住，心中一万零一次叨念他爹真是给他找了个好克星，偏生他就受不住耳提面命式的教导，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朋友兼领导，他摆摆手，“那我先去把他带过来，实验室汇合。”
唐弼凝重地点了头。
他心中比谁都明白，常祁虽然面上总是出其不意，但总归还是目的导向明显的合格军人，唐弼瞧着他一路走得虎虎生风，挺拔修长的身形如同一棵白杨，惯常性爽朗地回应着几个女兵与他打的招呼，若有所思。
“我带你去住处，”唐弼回头，脸上只剩肃然。如今又欠下龙云圻一命，即便是有再多成见，面对左臂右膀缠着纱布的龙云圻，最起码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太空军基地空间有限，暂时只能去我的住处。”
龙云圻不语，清晨的光逐渐从数亿千里外铺洒而来，逆着光源的他黑发上似乎都闪着一层金边，漆黑的眼瞳中散出静静的眸光，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恩。”他回答。
晨光熹微中，两个身影缓缓没入了军工厂基地旁的入口。
作为三年前被特调入太空军军工厂的高级技术顾问，又被委以先遣计划助推器动力系统研究突破的重任，唐弼所在的宿舍比其他同志的稍微好了那么一些。和其他技术人员独占了一栋高楼，他则选了最高的一层，安宁清净，还能在夜晚眺望到林林总总的大型军工机械遮挡不到的星空。似乎就好像还在地面上的那段记忆尘封的时光，在枯燥繁忙的实验培养中，每次在实验室的房顶，看到的星空一样。
磁变危机后人类陷入空前的绝望，到处泛滥着无用主义的思潮。他也曾一样，无数次在地面上仰望着星空，忍不住质疑手头上还在研究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何作用。但也就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他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蝼蚁尚且苟且偷生，人类一定也能在这地球三十五亿年的光阴中，找寻到找到尚存一息的希望。
即便这希望是掠夺而来的。
弱肉强食，这是自然法则。
唐弼微眯了双眼，回头看到龙云圻盯着他的背影目不斜视，似乎对周围陌生环境丝毫不感到奇怪。
他微微一笑，指着前方一栋灰色的建筑，“就是那里。”
龙云圻看向他，清晨的日光洒下，阴阳在他极端俊美的脸上交割着，那上面竟有笑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