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永树◎

  三年级生的毕业典礼结束后, 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

  远山结月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起来。

  因为再过几天,就是远山一家的忌日。她一考完试便立刻请假回青森去。

  新干线穿过原野和森林, 窗外风景不断后退, 再一次地,重新回到青森,还好, 有由佳里和海里陪同。

  咔哒——

  钥匙打开旧居的大门, 灰尘扑面而来。

  只是一年而已,屋里就已经满是陈腐的气息。

  是因为它也明白,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吗?

  三人简单清理出可以落脚的地方,休息一晚。

  第二天,买了花上山去祭拜。

  三月末的青森还没有彻底褪去寒意,有些山头的山顶上还存着积雪,三三两两的樱花树盛放了粉色的一团一团花,通往山顶墓园的路上, 从石缝里长出来的青翠草木上沾着春日凌晨的露珠, 渗入鞋帮里,一阵沁凉,墓碑上远山夫妻微笑的相片静静看着山上的风景和站在眼前的他们,看起来岁月静好的模样。

  远山结月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新鲜的鲜花放在墓碑前, 随风摆动枝叶和花瓣。

  山林间,群鸟飞起落下,日复一日,风吹树林发出的呜呜声仿佛神明低低的私语, 没多久, 山上下起了绵绵细细的牛毛小雨, 湿润了头发和衣物。

  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沉默, 又好似将一切都说尽了。

  山雨持续了不长时间。

  祭拜结束后,三人踏着湿漉漉的石子路下山。

  走在记忆里熟悉的小路上,远山结月忽然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转头看去。

  头发黑亮微卷的少年骑在自行车上,一脚撑地,不太敢确信地怔怔看着她,她回头的瞬间,少年缓缓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便跳下车踉跄地飞奔过来,失去控制的自行车呯地一声倒在地上,后车轮吱呀呀地空转。

  “结月!!!居然真的是你!!!”少年激动地双手捧住她的双肩,惊喜地叫道。

  远山在脑海里搜刮,终于找到与眼前少年勉强对应的脸庞:“……树?”

  “嗯嗯。是我。”少年看起来开心极了,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脸上欣喜的笑容散去,踌躇着开口:“那个……结月,你是回来祭拜远山伯父伯母的吗?”

  “嗯。”

  “对不起。”

  远山疑惑地歪头。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在。”少年低垂着头,自责地说道,身上的白衬衫透着清亮的光,看起来干净又纯粹。

  远山笑了下,摇头:“别说傻话,这种事情不用说对不起的。”

  “……”少年轻轻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转开视线,盯着路边的草叶,犹豫问道:“你之后还要走吗?”

  “嗯,还要回去上学。”

  吉原永树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

  长风形成的绿色波浪从山上飞来,自远处的田野渐渐靠近,掠过旁边的草坡,起伏间擦过两人,黑发和衣衫随风飘动一瞬,那阵风又带着草丛和麦田里的波浪再次走远。

  青森高远的天空,湛蓝得如水洗过一般,流云飞过,仓促遮掩了太阳的轮廓,在他们站立的位置投下一片阴影。

  “结月酱~”由佳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惊醒阴影下的沉默,她朝这边挥了挥手,说道:“结月酱~,我和海里先回去收拾房间,你和朋友多聊一会再回来吧!”

  “啊,我等下就回去帮忙。”

  “不用。”由佳里偏头一笑,“结月酱在这里还有很多好朋友吧!趁这几天去见一见,和她们好好道个别。”

  “上一次,你都没来得及告诉大家,那么,这次就要补上。”

  “……嗯。谢谢,由佳里。”

  “呐~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啊!呼啦,快去吧!”

  由佳里和海里离开,空旷的路上只剩下远山结月和吉原永树,吉原永树推着车子和她并肩走着。

  “好开心,第一个见到结月的是我。”少年这么说道,紧接着又叽叽喳喳地问起远山的现状来,令她疑惑这孩子是不是被人掉包了,以前明明腼腆又少言。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东京。”

  “真好诶,东京,大都市。和青森这样的小地方完全不一样啊!”吉原永树语气羡慕,“学校呢?结月的……现在的学校……”

  “私立青春学园初中部,在……区。”

  “搜嘎。”

  “呐,结月。你……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同学们都很友好。”

  “这样啊。”

  “那个,你、有没有……那个?”

  “纳尼?”

  “男朋友……”吉原永树小小声地说,他别过脸,只留给对方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远山结月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手冢的脸,心跳加速两下,自证清白似的飞快说道:“没有。”

  “哦。”

  他们走到一座桥上,熟悉的回忆一下子击中远山,她跑到桥边低头看,下方浅浅的水面清澈见底,流水滑过水道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两旁的草坡茂盛地长着野草,点点黄白紫色小碎花在草丛中摇摆。

  曾经的笑闹声犹在耳畔,恍惚间,还能看到一群小孩子活泼的身影在桥下到处跑跳。

  “啊,是小时候大家一起约会的秘密基地。”吉原永树将自行车撑在桥边,走过来趴在远山结月旁边的位置。

  “……”

  “哈哈~”他想起了什么,脸上洋溢起欢快的笑容,“我们还在这里玩警察抓鬼的游戏,场地完全不合适呢其实,可惜公园的地盘都被大孩子们占领……”

  “那个时候……”微风吹拂着脸颊,发梢在空中飘动,树用怀念的语气提起小时候的事情,“我最害怕当警察,大家都一起躲着我,完全抓不到……然后就会很委屈……”

  “但是,如果是远山一组,就没关系了……”

  小时候的吉原永树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白白净净,头发卷卷,眼睛又大又圆,性格有些内向,看起来乖得像软绵绵的糯米白面团子,而且因为学习好,很少有人主动带他一起玩。

  在小孩子们看来,学习好的小孩子和皮小孩完全不是一国的人。

  吉原永树总会在路过的时候趴在桥上羡慕地看着他们。

  改变是从某一天开始的。

  他还记得那天,阳光明媚得刚好,微风和畅,他踮着脚趴住桥上围栏,看着下方的小孩子们玩水打闹,无意间,与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对上,顿时心里一慌,但是……

  但是,那双眼睛却笑了起来,对着他招手:“呐,一起来玩吗?吉原。”

  一起来玩吗?

  “嗯。”小奶团子鼓起勇气点头。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是独自一个人了。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成为记忆里最美最美的风景,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或许,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刻,它也会美丽依旧。

  沙沙的风声掺着潺潺流水声,吉原永树偷偷用余光去看身边的女孩。

  她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眼睛……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好看。

  能再见到,真好哪!

  偷偷看着看着,他突然注意到她缠满绷带的左手,瞳孔骤缩。

  “结月——”

  远山结月闻言转头,忽地被对方握住了左手手腕,少年满脸悲伤,看起来像快哭出来了一样,她微愣,接着轻笑出声,用再轻松不过的语气说道:“啊,你说这个……这大概是活下来的代价……”

  可惜好像起了反作用,吉原永树这次是真的哭了。

  “喂喂——别哭啊!!!”

  好容易哄好他,远山结月心上泛起无可奈何的熟悉感,树真是还和小时候一样,倔强又爱哭,虽然看上去长大那么多,可这不是完全没什么大的长进嘛!

  ……

  远山和吉原永树走过一间面包店,透过透明的玻璃门,看到里面穿着围裙忙碌的女孩。

  “诚惠200元,谢谢。”

  “加份菠萝包?OK。”

  “……”

  送走一波客人,少女伸展了下手臂,活动身体时看到门外停驻的两人,正要招呼,却看到一张些微陌生的熟悉面孔。

  那是——

  “结、”她吃惊地张大嘴。

  远山结月笑弯了眼睛,隔着大门朝她挥了挥手:“由美酱,好久不见!”

  “结月!!!”少女飞扑出来,一把抱住她,哈哈哈哈的笑声盘旋回荡,“好久不见~~~”

  ……

  “喂——龙一!!!龙一!!!”

  某个二楼房间里,刺猬头少年一把捏断手里写字的笔杆,头上青筋冒起,撸起袖子就要狠狠怒斥一顿楼下吵闹的家伙们,他刷地拉开窗户,咆哮:“你们这帮家伙,老子要补作业啊补作业!滚开不许打扰老子——”

  他家大门外,熟悉的位置,正站着三个熟悉的人,笑的开心得冲他招手,还有某个……很久没出现的人。

  刺猬头少年脸上愤怒咆哮的表情一瞬消失,不敢置信地盯着楼下:“结月?”

  “喂喂喂,龙一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

  扑通——

  窗户上重新出现另一张和刺猬头少年相似的脸庞,愤怒咆哮:“喂龙一,说了多少次了不准走窗户跳出去……”

  “谁管你啊笨蛋老哥,哈哈哈哈哈~~~快逃——”刺猬头少年光着脚丫一手一个拖着两个女生飞速从家门口消失,吉原永树愣了一下,在龙一哥哥愤怒的目光里一个激灵立刻骑上车追过去,徒留下滚滚烟尘。

  “可恶。”

  ……

  马路上,一对少年少女正掐着架,鼻尖对鼻尖怒视着对方,忽听到有人打招呼。

  “Hello~阿音,阿元!!!”

  两人行动一致地扭头,均是一脸不爽之色:“哈?”

  吉原永树,还有由美和龙一三人奇奇怪怪地并排站成一排,动作机械地挥着手,笑容神神秘秘的。

  “搞什么?龙一?树?由美?”

  “嘿嘿——”

  “当当当当~”

  三人让开空隙,露出偷偷藏在他们身后的长发少女,她笑眯眯地弯着眼睛,高高扬起手挥动。

  “Hello~阿音,阿元!!!”

  正在吵架的两人瞬间忘记刚才争执的事情,睁大了眼睛。

  “结!!!月!!!”

  “嘿~”

  ……

  远山结月走过记忆里熟悉的路,曾经的那些人重聚在身边,大家一起说着当初玩闹的事情,好似光阴又重新流回。

  她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回到这里,和大家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们。”,虽然不能像曾经那样每天都在一起,但至少知道彼此仍在同一轮明月之下。

  而且,她想要认真地和大家正式告别一次,替曾经没来及做这件事的远山结月。

  ……

  回到青森的第三天,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来电。

  “手冢?”

  “嗯。是我,远山,你今天在家吗?方便出来吗?”

  从东京离开的时候,马上就要放假了,她当时只是告诉朋友们要请假两天,并没有说自己回青森祭奠的事情,所以,手冢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东京了。

  “抱歉,手冢,我现在在青森,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话筒里传来手冢平静的呼吸声,他说:“只是把礼物给你。”

  “礼物?”

  “生日快乐,远山。”

  “……”

  远山结月恍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淌了下来,去年的昨天,他们一家正是为准备庆祝她的十二岁生日才开车去远足的地点,准备在那里露营一晚上,第二天再开一场愉快的家庭庆生会。

  “你还好吗?远山?”话筒里,手冢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似乎多了点焦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抱歉……”

  远山结月擦干眼泪,虽然电话那边看不见表情,但她还是挤出笑容,说道:“谢谢,手冢。”

  “……”

  静默的连线中,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远山结月按住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贴住手机,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好像这样就能和对面的人接近一点。

  泪痕一点点干涸,良久,她再次听到对面的声音,“……四月底,全国锦标赛地区预选就正式开始了,过几天我们归校训练,你……要来吗?”

  “……嗯,我会在那之前回去。”

  “嗯。”

  “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手冢。”

  “再见。”

  “bye。”

  嘟——嘟——嘟——

  ……

  电话挂断,窗外传来吉原永树清亮的呼喊声:“结——月——”

  远山爬过榻榻米来到窗边,探头看去,一群人举着各色的风筝站在外面,从山间吹来的风扬起风筝的尾巴,在空中飘动着,他们露着大大的笑容,一起喊她:“结月,走啊,去放风筝吧!”

  就像曾经每年无声约定的那样。

  三月末的青森,积雪还没有化干净。

  三月末的青森,樱花却已经盛开了。

  起风了,走啊,去放风筝吧!